第257章 風自東來

第257章 風自東來

距離同繆叔下午會合還有半上午加一個中午的時間,兩個人又到附近的鄉村遊冶了一陣,順帶看看那邊有沒有她們要找的遊俠。結果是亦沒有找到。

雖然俠客們這幾天到哪裡去了成一個問題,但樂正綾還是表示不慌,最多出半個月,她們能夠和這邊的人接上話。今日的天色也有些不好,就算在大中午,天穹也為無邊無際的雲所籠罩著——但是不會太陰。

「春風來了,肯定會下一場雨。」阿綾對天依說,「我們買把傘,吃個過午飯,我們就去等繆叔。」

「嗯。」

午時剛結束,正在周遭亭里歇息的車夫老繆眼見著檐外滴下了一些水,連忙整車出發。他把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套好,告別了亭卒,御輿出門,著急忙慌地趕往早上同洛先生們分別的地點。駕上那平岡,他正好看見兩位夫人打著把素色的新傘,慢慢地踏著草叢走上來——踩著草走,襪履雖然會沾濕,但是不會踩到泥。

「洛先生、樂正夫人!」他跳下車,「我還以為你們沒帶傘呢!」

「這周近村集里不是有賣傘的么?」天依沖他樂了樂,「我們就花錢買了把傘,剛好,叔來得也及時。」

「就怕二位沒有帶雨具,淋濕了,生出什麼病來。」繆叔搓著手說,「先生、夫人,快上車,我們直接迴轉府中去。」

天依登上車,將蓋上積了水的雨傘收起,抖了抖,掛在車廂外的傘鉤上。她安然地靠著車廂,聽著雨水沿著縣車傘蓋滑落的聲音,準備給臘月迎來終結。

「這場春雨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身旁的樂正綾對繆叔說,「叔這幾天如果出門也得多備傘。」

「這是自然的。」繆叔道,「基本上每年差不多這會兒,春雨都會過來,而且下一場雨就暖了。」

停頓了一會兒,叔又問她們:

「不過我們光是知道這雨水每年這會兒都會過來,可不知道它為什麼過來。原來以為是什麼風神雨神,但是你們又說沒有。夫人能說一說為什麼這春雨和暖風這會兒過來么?」

阿綾便又通過地球模型、太陽直射點北移、暖鋒形成這三個知識點向繆叔普及為什麼每年一二月份長安會迎來春雨。繆叔對此的接受度比之前的幾次科普都高了一些,一方面是因為其中的很多術語和概念都屬於老生常談了,這個老車夫本來也比較熟悉;另一方面也是他也確實積累了一些知識,雖然是零散不成體系的。

「日後跟晏柔在一塊居家過日子,叔也可以每天講些這些海國知識給她聽。」天依對繆叔笑道,「我之前光是日夕教晏柔漢文,沒有太顧著這個。你給她多講講,她聽著也有意思。」

「老夫記下了。」繆叔悅然,又催了一鞭,加速歸城。輪輻在無人的官路上激烈地滾著,濺起兩縱泥水。

在飛馳的車中,天依伸出手去探了探外面的雨滴。這些雨同冬季自己和阿綾伏擊官吏時所下的雨全然不同了——當時的雨夾帶著一點雪粒,屬於大雪的前奏,冰寒刺骨,她差點因此凍得感冒;而現在自己將手掌伸出去,所得的雖同樣是一些溫度相差無幾的寒珠,但它們內中蘊含的風格是溫暖的,甚至有點潤滑。所謂「春雨貴如油」、「天街小雨潤如酥」,大抵如此。

這種溫和的風格籠罩在竹林間,彷彿是天罩下了一層保護,在這個氣氛中生息的活物不再受西伯利亞南來的高風的影響了。

環境影響人的情緒,感著這股薰風的兩人在回城路上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到府中,趁著兩月之交無事,阿綾便打算去霸陵的市上採購各種食材,準備除夕時給女工們和府上認識的人好好做一頓年夜飯,來慶祝海國春節。天依則和她分頭行動——辦貸所的業務逐漸多了起來。有另外兩個附近的村莊聽說有集體低息貸款可以拿,自己也有樣學樣地成立了合作社,準備在春耕來臨前也搞幾萬錢,這兩日正在遞交協田社章程。天依既然不用買菜,就到辦貸所去關注和干預這件事的進展。

春天的第一次降水並不是那麼容易停下來,到了二十八日黃昏,雨水仍然在霸陵內外綿延不絕地下著,既不小也不大,而是從容不迫的霏霏零雨。天光快徹底冥暗下來時,在細密的雨線中間,從借貸所同農民的代表們辦完手續的天依打著一把傘,低著頭走過漣漪包圍著的木橋,在檐下將紙傘收起,抖了抖水花,叩響居所的門扇。

「回來了?」啟門人輕聲問候。她只穿著一件居家的深衣,不過開門的時候為了擋風,還簡單將外套披了披。

「嗯。」

天依低眉步入房間,脫去鞋履,將雨水沾濕的外套一件一件褪下。她先將衣帶扔到了換洗衣物的盆里。

「外邊雨還不小。」樂正綾走回火邊坐下,「脫完過來烤個火,暖和暖和,歇一會。你在那邊應該也還累。」

「是。」天依一邊脫下外衣,一邊同阿綾分享自己今天在辦貸所的活。兩個村都是高陵的,一個在西鄉一個在南鄉,都距離楊村比較近,遠的離三十六里路,近的離十八里路。二村的規章制度也是拜託楊村的那位寫字先生參考而就的——說是參考,其實也就是照搬。在照搬楊村協田社的章程時,村內部曾經為貧富戶在新社中的地位和分配問題發生過一些衝突,不過在幾萬現錢的利誘下,大家還是接納了辦貸所對協田社提出的要求。

一邊說著,天依一邊將厚窗帘拉上,把膝下為雨點沾濕了的褲子褪下,一併扔到木盆里。

樂正綾一邊聆聽天依的報告,表示這投資能夠鋪開實屬幸運之事,一邊在火前欣賞著窗邊天依的身姿。她的腳光光滑滑的,失去了布襪和褲子的包覆,踩在地板上,每踩一步都讓木地板輕響一下。沉悶肅重的冬日過去,一條條雨線正從她背後的屋外划落到外面的池子里,池魚在枯黃的蓮花之間游躍,連帶著眼前人沾濕的裙角……阿綾感到世界濕漉漉的,潮濕的春雨彷彿把什麼東西都粘在一塊。她的方寸之間有些東西在蠢蠢欲動。

她一時迷了眼。轉瞬之間,當她再從恍惚中恢復過來時,天依已經躺在了自己的膝前。一股春風從窗欞的縫隙里吹將進來,裹夾著濕溻溻的雨意。

「真舒服。」天依的兩隻小腳丫在火前擺動著,「現在差不多幹了。」

「不過有點熱。」阿綾攬袖將她抱起來,有點局促地笑了笑。

「春天來了,又到了……的季節?」懷中的人拋出一句省略句,使阿綾臉上的紅雲更加聚積了些。

「現在不行,一會兒還要和大夥吃飯,我們等吃完飯,各自洗了澡以後再說吧。」阿綾竭力剋制住自己胸口中燒的火焰,看著眼前亂竄的焰花,還是搖了搖頭。現在就同天依逸樂的話,在時間上有些不方便。

「好吧。那妾身今晚再好好服侍將軍。」天依淺笑一聲,將裙角從膝上拉回足邊。又和戀人安心地抱了一會兒,她從火邊起來,在衣架上拿下新褲新襪,換回身上。

當晚,在同造紙坊的女工們一塊進夕食時,李迎把著筷子,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問桌上的姐姐嫂嫂們:

「春節,那是什麼?」

「咱們海國的一個節日,是我們海歷的歲首。」天依沖她介紹,「是很隆重的,不說爆竹、貼桃符了,還要在春節頭一日的前一天吃頓大餐。這院里的人上年過過一次,今年要再過一回。今年比上一年的情況要好很多了。」

「上一年我記得我們還是在府上做奴才的時候,」張嫂說,「小洛和樂正祿利也不大,是斗食的什官,我們就是用麻紙做了個桃符,另外吃了頓餃子。我記得是韭菜餡的,素的,還蠻好吃。」

李迎兩姐妹又接連問桃符、餃子都是什麼。奐氏笑著撫摸她們的腦袋:

「先吃飯,等睡一覺起來,明天你們就都知道了。」

「明日我們還是吃韭菜餡餃子么?」

「那當然不是。」天依擺擺手,「鮮豬肉、鮮羊肉,打點肉糜,和白菜攪成一塊,咱們吃個白菜豬肉、羊肉餡的餃子。剛好這會大多數人不過這節,市上肉價沒被買起來。」

「一年前這會咱姐妹只能吃上素餡的,就是打死也想不到現在能吃上肉餡的。」阿張感慨道,「能從奴才做上人,真是不知道積了幾輩子的陰福。」

雖然已經過過一回春節,但眾人還是期待明天正式過海歷新歲的樣子。上一次物質條件多少有些不充足,現在大家生活安定了,能夠好好體驗體驗異方的民俗、名吃。

用完晚餐,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在春季的第一個夜晚,兩個從兩千年後過來的遙遠居民再一次將自己融入在世界當中。從東南面吹來的風會同屋內的火堆,將整個房間替換為一派春天的溫度,兼帶著一些新草出芽的芳氣。當樂正綾同天依在擁抱中達到今晚的第一次和諧后,她感到渾身的骨頭彷彿都軟化了。今年從春日到冬日,她的骨頭時常比較硬,她得用這種骨頭去克服河西和關內的一些敵人;而現在,她可以徹底酥軟下來,光是由自己的肢體肌膚去體會片刻的歡愉,至少在這個晚上,她們什麼都不想了。

第二日,臘月三十當天。一頓豐盛的年夜飯通常要從中午就開始準備,天依便趁這段時間的時間,將女工們染好色的紅紙裁成幾份,準備用墨筆寫上春聯。

「來,大才女,今天還是交給你來成文。」阿綾笑呵呵地把筆濡勻墨汁,將其遞到天依手上。

「今天要送對聯的地方還有點多哩。」天依悠然道,「我們先給府上寫一幅。我想的是,既然現在還沒有春聯這個形式,我們不妨先隨便寫點。有時候貼三張都無所謂的。不是有個門是三柱的么?」

「三柱?你要寫三聯?」阿綾有些新鮮。

「時下流行的吉祥話,順帶著表表忠心。」天依一邊說著,一邊在折好的字格中,緩緩地寫下押韻的三句七言:

「春書在柱四夷服。多賀中國人民富。雲雨時節五穀熟。」

這三句話押的是上古漢語的仄聲職部韻,收音短促有力。頭一句話的原文是「青蓋作鏡四夷服」。這三句話本來是漢時的人在銅鏡上刻的字,因而打首是「青蓋作鏡」。顯然這四個字不適合用在楹聯上,因而天依換了一個說法。這副楹聯可以貼在從驃侯府的一座比較正式的門上,那座門剛好是偶數開間,中間供人行走的門道是由三根柱子夾成的。將此大紅對聯貼在門口,也顯得喜慶。

「好,這府上的聯寫好了。」阿綾將這三張楹聯書置於一邊晾起來,又問她,「那我們要不要給小樓那邊也貼一副?」

「也可以。剛好,我最近正想了唐明皇的一首描寫梵文的詩,可以拿來入聯。也是工整押韻的。」天依繼續沾了沾墨,準備寫第二幅聯。

「哪首詩?」

「叫《題梵書》。不確定是唐明皇寫的,反正全唐詩里有。」

天依回憶了一下那首詩的原文,便開始動筆:

「鶴立蛇形勢如鉤,九天文字鬼神愉。學生博士頻搖首,中國人民笑點頭。」

同樣的,這首詩也經過了天依的微改。《題梵書》的原詩是「鶴立蛇形勢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zhi那弟子無言語,穿耳胡僧笑點頭。」唐明皇當時以此詩來說明梵文的一些性質,一個是書法有特點,再一個是不為漢地很多人所識。「zhi那」地區很多讀書人看了它沒有什麼話說,因為不認得,只有學過梵文的「胡僧」讀得懂,微笑點頭。天依在這裡把揶揄的對象從「zhi那弟子」換成了時下學習漢字的學生和博士,而把「笑點頭」的對象換成了多賀的「中國人民」。因為她們和小樓推廣拼音文字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這套書是給漢地的大眾使用的,而不是給博士弟子皓首窮經用的。霸陵市上的市民們一貫也喜歡對朝廷和朝廷所籠絡的人開玩笑,這副對聯或許可以調動他們的幽默神經。

「寫多了。兩句就可以,你寫了四句。」

「不怕,兩幅聯,頭兩句貼在左邊,后兩句貼在右邊。」

「這不是寫對聯了,是寫詩了。」

「寫詩也沒事。」天依笑了笑,「反正這會對對聯的格式還不做要求呢——甚至詩詞格律都沒發軔。」

「對了,你還得用音書寫一聯。」阿綾提醒她。

「嗯,我正準備寫呢。」

天依休息了一下,潤了潤筆,方使用音書把剛才那四句詩寫出來。這樣剛好也可以作為拼音文字對外宣傳的一個招牌。

「鉤、愉、頭,都是o韻母。簡單易懂。」樂正綾看著這四幅寫著音書的字,「很有意思。接下來到我們這院里了。」

「我們院寫個什麼?」天依擱下筆,問道。

「做黃檗紙的,應該和紙相關。」

「那我們就用一個五言的,時下流行五言。」

天依思索了一會,想出了這樣一幅聯:

「文章著百代,素紙傳千春。」

「有點俗,聽著像我們賣紙的地方用的對聯。」阿綾吐槽道。

「那我們這邊主題就不用造紙這一塊來說了。」天依又琢磨起來,「乾脆寫院里的風景,搞點吉祥話吧。」

「我看可以。」

天依遂最終選了這樣一聯作為本院門口的春聯:

「居家長安樂,出入無憂虞。」

虞字還沒寫完,兩個人都笑起來了。

「最俗的一個,不過我看還真是最適合。」樂正綾搖了搖頭,「再在旁邊寫個音書的版本,讓工匠僕役們也讀得懂吧。或許他們也能用上。」

「嗯。」

她們先後將這四副對聯中涉及到府中的兩副貼在了相應的門上。隨後,二人托府里的僕役把剩下的同拼音文字相關的一副送到了小樓那邊,請他也張一張。對聯一貼起來,下著雨的院子馬上就具有了一股春天的氣息。

「接下來我們去包包餃子。」天依叉著腰,對阿綾說,「我們已經有了凍肉,先給它化凍,然後再加點香料,搗成肉糜。今天估計又是十幾口人的大餐,每人份的餃子估計量不小。我們得早點準備,做多點。」

「姐姐,我也要去做。」此時在一旁觀看她們寫字的李迎開了口。

「好,那我們一塊。你也能學門手藝了。」樂正綾笑道,「走!」

今天院里的每個人心情都不錯,雖然天氣不放晴,不過能在緊張連續的事務之餘過一次節,也算是在日常生活之外給自己打了一針小小的補劑。

——第二節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漢國往事——第二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漢國往事——第二部
上一章下一章

第257章 風自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