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開枝散葉

第258章 開枝散葉

元狩三年的除夕夜相較於元狩二年要有意思許多。不單是女工們在門口貼的楹聯是用自己造、自己染的紙製成的,其上的文字也更剛勁簡雅。這並不是天依這一年間書法水平有了多大的提高,而是一年前貼桃符使用的實在是粗糙的麻紙。在那種紙上面寫字,無論水平多好,駕馭它也總是有一定的難度。

天依直言這種春聯使用的紅紙在年夜以後銷路會很好。在紙張草創並且普及的初期,只要有高消費力的大眾對它產生了需求,無論什麼新樣式都是賺錢的——女工們如果再開一條生產線,製造其他顏色的的紙,那她們不光賣千年紙還是五色紙,總是穩賺不賠。

女工們亦想將她們的產業擴大一些,讓更多姐妹參與進來——問題在於二十個人的府中作坊已經逐漸滿足不了擴大再生產的需要。規模擴大一點好說,但是如果再擴大,這北院就要從供人居住的寢園變成忙碌不息的工地了。府上的主人肯定不會同意她們這樣做的。

洛天依在思考這個府辦產業能不能也在從驃侯的默許下逐漸轉向合作化的手工業組織。如果可以,他可以在保留一定股權的情況下讓這個工坊獨立出去,讓女工們把作坊搬到霸陵城裡的工坊區,在那裡她們可以擴大規模,並且按天依的指導,正式轉軌成為一個手工業合作社,同辦貸所建立聯繫,允許辦貸所對模仿她們的制度建立起來的合作社,尤其是女性能進入勞動或者女性為主的合作社提供和協田社一樣的低息貸款。在這裡,天依模仿了當代西歐「市場社會主義」中最成功的一種合作社聯合的模式——蒙德拉貢模式。

女工們的工坊同辦貸所結合起來是一件好事,她們從從驃侯府的花瓶中脫身出來,既要自負盈虧,在風浪中歷練,又不至於一無所有,能夠有穩定低息的融資渠道,而且它在世人面前亮相對興起婦女勞動的風氣也是件好事。千年紙坊會和楊溫協田社一樣建立服務機構,專門撫養三老、李迎姐妹這種的老幼病殘,保證衛生健康,並提供一定程度的教育。只要農業和手工業兩種組織模式都有婦女勞動和撫養組織,並且運行正常,其他新辦的合作社自然也會採用這種結構,來將婦女納入到勞動大軍當中,既是擠出了勞動力、提高了勞動效率,又提高了婦女地位,創建了初步的服務體系。

甚至公共衛生體系也可以藉由這個機構組建起來,如果將來發生什麼瘟疫,或者需要依賴基層公共體系防禦的事件,可以依靠每個村社中的公共服務人員展開防疫等等工作。這樣比一個村子裡面各自為戰、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兩極分化和無防災能力的平民的單純小農經濟要安穩許多——這也是張牧之一直在二十年間各種強調「組織起來」的原因。就如郡縣制真正固化下來是由七國之亂證實了「有叛國而無叛郡」一樣,合作社體制在此類大事件后也有希望固化下來。

這些事都需要在元狩三年及之後漫長的時光中去做,由新事化入一種舊事,由妙想成為傳統。她們年後要做的第一批事,就包括把女工們的工作地點遷出去,正式形成一座獨立的工坊。當然,由於女工們習慣和兩位海國人住在一塊,所以她們的宿舍可能還留在府里。具體怎麼個住法,屆時還要討論。

今日一塊參與除夕晚宴的還有晏柔一家,以及繆叔。二人訂婚的關係已經眾人皆知,故他們也可以大方地坐在一塊,盡享情侶之間的快樂。

「晏柔,你這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天依舉起杯沖她祝道,「希望我們這個春節能夠沖一衝你體內病魔的祟氣,不要讓它一直留在你的身子裡面。」

晏柔一邊感謝著一邊飲下杯中的濁醪。其他女工可憐病人,也紛紛向她敬酒。不過敬了頭幾杯以後,晏柔杯中的酒便由繆叔飲下了。

在場的人都心知這是繆叔疼老婆,不使她過量的細節。女輩中比較會喝的張嫂見繆叔如此海量,便多和他對飲起來。二人都喝得盡興。

繆叔在宴會上的舉動讓天依的心底盈溢著踏實之感。雖然「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他究竟對晏柔如何,還是要看婚後他們長期的生活。莫子成在迎娶趙筠之前也對她百般好,結婚了之後又如何呢?

一想到此,天依就在思想趙筠這幾個月備孕的情況不知道如何。轉眼之間上一回見到她已經是年初,十一月和臘月期間自己並沒有和她見過面,只是有一些書信上的往來。若是按懷胎十月來算,現在筠兒應該也快臨產。趁早春的時候,她和阿綾應該擠一點時間,到趙筠家去住幾天,好好照顧照顧她,調整一下她的心情。

檐外正在滴答的春雨給了天依一些閑適舒緩之感,雖然明天還要到處去逛逛,在城裡看看自己寫的對聯的反響,以及辦貸所里業務的開展情況。無時無刻她都和阿綾閑不下來。

次日,臘月結束后的頭一天。兩個人在今天並不打算分頭去市上和辦貸所,畢竟春節在現代也是團聚的節日。她們穿了新衣,約了晏柔,乘上繆叔的馬車,到市上看小樓昨日貼的春聯去。

一月初一上午似乎是個不下雨的窗口期。南方過來的雨水連著落了兩天,在這個晨間暫時停了一陣,不知道午後還會不會下。雨水浸濕之後的土路仍然未乾,有些帶泥。四人很小心地踩過鬧市的地面,來到先前小樓等人在市上開的識字店。

果不其然,樓昫選擇把那副對聯貼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識字店的門柱上。紅色的字幅非常顯眼,因而在門口聚了很多人查看。眾人皆不知道這是什麼,只知道它分別用兩種文字書寫。剛好有個識字的市人路過,便被眾人拉去,要他讀那上面的字。

「這邊是鶴立蛇形勢如鉤,這邊是九天文字鬼神愉。」那市人指著這對聯依次說,「這邊是學生博士頻搖首,這邊是中國人民笑點頭。」

「那旁邊的字你識得么?」旁人問他。

「識不得。」

「我們再找那識字店裡的人,讓他出來認認。」

眾人很快從店裡攛掇了一個學徒出來。沒想到的是,那學徒也一模一樣讀出了聯上的內容。

「哎,阿鬼,你不是才進這店學么?怎麼現在都能識字。」有認識那學徒的怪道。

「我識的不是書字,是這旁邊的字。」那學徒說,「這旁邊的字和書字,是一樣的意思。但是它寫畫的是語音,我們讀了上面的符號,把音讀出來,就知道是啥意思。比方說吧,鶴旁邊的這個字,是四個字拼的,這頭一個字就是它的音頭『g』啊,之後兩個圈兒,這個圈兒就是把嘴唇攏圓讀『o』兩個圈疊起來就是把它髮長,最後是『k』。『gook』,不是鶴么?」

「哦,原來這套字的道理是這樣子呀。」看客們議論道。

「哎,海國夫人來了。」忽然有人注意到了身邊開創這個識字店的夫人的存在。人們連忙讓出一塊空間給天依和阿綾。

「對對對,阿鬼說得對。」樂正綾笑道,「這字就是這麼識的。諸位請看,這位前幾天才入班,現在就已經能讀出一首漢言的詩來了。大家要是多學,大部分人都懂得怎麼讀,以後市上寫書、家裡寫信,不知道該多便利呢。」

進而她又向人們介紹了這首漢詩的大意。這詩就是用來賦音書的,它的筆畫陌生而簡單,而且滿腹經綸的學士們不學看不懂,普羅大眾則是能輕輕鬆鬆在十天半個月內通曉它,並且用它寫出和方塊字一樣的內容,實在是鬼神降給人間的禮物。

而且在漢代推廣表音文字還無須擔心同音異義的問題,因為在音系複雜的漢代,同音詞現象實在是不多。在大部分情況下,數個字母組成的詞就能夠表示一種意義,並不會引起歧義。這也是戰國時期山東六國開始出現純表音字元的一個背景。

晏柔對這種文字並不陌生。早在她遇到天依的第一年,天依就在教她識字之餘,為了便捷教了她這套拼音,在她認字的初期每個字上面都標了一條拼音。這對晏柔識字的過程確實有所幫助。

「也是,從店裡學了這文字,咱們就比宮裡的五經博士知道的文字還多了。」有看客笑著說,「這詩還寫得真有點那個意思。」

觀者們最感興趣的還是詩的最後一句。「中國人民笑點頭」,這句話顯然為他們這些住在中國的人眾模擬了一個語境——就是認識了這套「九天文字」以後,他們好像在博士們面前都能抬得起頭來。為什麼作者認為學了這種文字能夠讓他們這樣精神煥發,他們想請兩個海國夫人細說這種字的好處。二人便在人群的包圍下同他們分點敘說。恰好會這套拼音的晏柔也在現場,天依將晏柔推到前面,介紹她自己習得后的經驗。

晏柔向大家回憶,以往自己跟人溝通用的都是說話。說話雖然方便,做著活也可以說,但是聲音頂多只能傳一個院子,甚至有時候說得輕聲,隔屋就聽不見了。再要跟一定區域外的人交流,要麼有時候依賴傳話,要麼有時候託人寫字。但是自從她跟洛夫人學了這套書字以後,在同樣受了她這些書的人群當中,如果晏柔要跟這幫人不在面對面的情況下談話,只消留個破木片,在上面寫上小字,託人捎過去就行了。一個手掌大的木片甚至能給雙方寫半個到一個月,如果字數省的話。

就算要學漢字,這套文字也有好處。在學字的時候在旁邊標上音,提示它的詞義,能夠輔助記憶這個字的字形。總之,花幾天或半個月時間學它,絕對是百利無一害。而且天依還進一步補充道,未來會有大量使用這種文字的印刷品問世,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各類實用技術、奇怪故事,以及以往用漢字寫就的經典著作。

她的話很快就被人群的喧鬧聲淹沒了。天依也知道毋需多說,只要這個萬用無盡二十字店繼續開下去,學這種文字的人會越來越多。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雖然這句話原先是司馬遷用來形容李廣在民間的聲望的。

當自己介入歷史以後,李廣或許並不會在明年的漠北之戰中死亡,自然也不會有其後李敢、李陵等各種事。他或許會長壽一些。這句名言會不會被司馬遷寫出來,也就成了時下懸而未決的事了。它在這個世界上最先出現的地方恐怕會是兩個穿越者的口中。

二人不宜太打擾店裡人們識字的事業,故在外面側耳聽了聽窗欞裡面的朗朗書聲,尋移步離開,在人群的注視下前往辦貸所的方向。圍觀的人群裡面頗有閑者一路尾隨過去的。霸陵雖然也是個豪貴盈路的地方,公乘夫人不是一個大位,但她們在坊間的風聞就跟李廣一樣——李廣雖然大小七十戰、白首未封侯,但是民間視他為一員名將。

「阿洛、樂正姐,你們真是出名了。」晏柔看了看身後跟隨的人群,「這麼多人跟著你們。」

「畢竟閑人多嘛,我們也是閑人。」天依笑言,「這些時日我們也常來市上,算混了個臉熟。」

「不過阿洛怎麼突然打起放貸的主意?」晏柔咬咬唇,還是決定將她的疑問說出來。聽說她們要去自己辦的放貸單位逛逛,她才知道原來兩人已經在市上從事這種行當。

「小柔,洛先生她們設這個辦貸所,我是時常搭她們往返的。」不待天依解釋,繆叔對她說,「和一般放貸的人不同,她們放的貸有兩種:一種是時下正常的貸,利息和其他放貸的人類似;一種是專放給她們要放的人,年息跟沒有差不多。」

「后一種都放給什麼人?」

「農民,或者其他人合成的組織。」天依用手掌比著,「其中之長由大家選出來,並且這個貸出來的錢是用於種植、畜養、做工等方面。比方說吧,我們剛貸給高陵城外的一個叫楊村的地方,那個地方合成了一個協田社,我們貸給他們六萬錢,他們自己內部又合資六萬,現在全村買了耕牛,已經開始春耕了。」

這一種組織晏柔聽著很新奇。

「原來是這樣。我以為二位也和市上的一些人學壞了,開始了放貸的活事……」

「那確實不能否定。」樂正綾說,「當然放貸也是存在的。向其他的人或者商行放貸,要他們質押,年利二十分,還不上就叫幫人去他們那邊堵門,這事我們也干。但是我們的精神就是要把這些滾起來的利從城裡投送到鄉下去,讓鄉間更多村莊按我們的法子組織起來,在各方面都有好處。一方面,村裡不再是令出一人、獨斷專行,每家每戶都要保有自己的權勢;另一方面窮苦的人也有機會致富,而且該組織最好保有一些自己防衛的水平。比如說,鬧了瘟疫,村莊自己能防好。一會到了所里,我讓他們把已成的楊村的那個章程給你看一看。」

晏柔雖然對她們做的事的細節不清楚,但是她明白了,先前天依在教她的時候曾同她說過,天之道,損有餘以奉不足。她們是剝削城裡的有餘來奉鄉間的不足,並且用有餘的錢讓那些不足的人足起來,還兼有些其他效用。這確實是海國人做事的風格——她去年面對趙定北和莫公子往往無什麼話說,對府上的工匠僕役奴婢卻頗近。自己得了病的假消息就是她借給男僕們送冬衣時傳給他們的。

幾人慢慢行到了辦貸所設立的地方。天依從執事手中拿下楊溫協田社交給辦貸所的章程副本,讓晏柔看,順帶跟所中的人詢問同那兩個村子的貸款手續做得如何。由於該章程是給村裡使用的,所以那位寫字先生在成文時使用的大部分是常用字和俗字。這讓簡單識字的晏柔的閱讀過程變得頗順利。她一邊讀著,一邊體會阿洛和綾姐姐蘊含在其中的她們對新農村組織的遠景,試圖去深入理解她們現在所做的事。

就在她讀著章程時,從門外忽然走過來幾個人,夾著一份木書,向當值的櫃員表示長陵那邊也成立了一家協田社,連章程都起草好了。

天依走到櫃檯邊,詢問他們是哪個村子來的。

「長陵東鄉井闌里。」打首的人說,「我家老六聽說這霸陵有這等事,所以我們兄弟也在那邊興起了一社,合了資,打算做一番事業。」

「好啊,很好。」天依笑起來,「這真是開枝散葉、遍地開花了。」

不過她見來的幾個人並不像前些日子來借貸的村民代表,在神情上,站得靠後的兩個人有些不同尋常的肅重感。以往接待村民代表時,由於所涉的金額巨大,村民也常有緊張者,但那種緊張同此種肅重似乎有區別。她於是問了問他們是否都是親戚關係。在得知前來的人都出自一族以後,天依仍然請他們進屋飲茶。她得延留他們更長一段時間,觀察這班人具體的態度。

——第三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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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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