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青筠逢秋

第263章 青筠逢秋

紙牌這種新遊戲讓人的娛樂活動不局限在棋盤上。趙筠也不用讓婢女為自己代勞俯身落子,而只需要將一手牌捏在手中,仔細看,打在桌面上。既能完全沉浸在歡樂當中,姿勢也不會太壓迫胎兒。因而屋內的人將這個下午讓給了紙牌遊戲。

除了偽裝成秦齊楚連橫的鬥地主以外,天依還介紹了二十一點。這種規則的異域風情更濃郁——它本來也是起源於法國的,也有一些博彩性質。為了讓莫子成的道德接受它,天依特別隱去了這一屬性。

「兩位夫人帶過來的這幾種遊戲真是令我大開眼界。」莫子成贊聲不絕,「以往我但以為除了棋以外,其他品物如博戲之流只是一些粗鄙場所賭錢墮落用的玩物而已。沒想到今日洛夫人和樂正夫人帶來的棋牌都有這麼深厚的意蘊,還頗費腦筋,使人長智。」

「公子知道雙刃劍么?」天依做了一個揮雙手劍的動作,「劍有雙刃,那邊能傷人,這邊能傷我。按我們海國那邊的看法,棋牌等遊戲本來屬於雙刃劍,關鍵看人要執著它做什麼。如果要執著它自傷,那它就使人墮落;如果執著它出擊,那就使人增智。琴、棋、書、畫,玩差了叫玩物喪志,玩好了叫陶冶情操,或者人可以從其中學習一些東西。從前上古的時候,沒有書契文字,聖人發明了耕織戎祀的道,就教人們唱歌、跳舞、做遊戲,在這遊戲中間,萬民就學會了這些道術。」

「還真的是。」莫子成搓著手,迅速回憶起了他在學館中受傳的的上古史知識。

「真是如此?」趙筠問道。

她身邊的陳姑娘輕輕點頭——看來她是真的受過史,是明白其憑據的出典的。不過她不能喧賓奪主,替公子將這件事告訴主人。

「夫人,說是上古舜帝征有苗的時候,不克。」莫子成向她解釋,「不克怎麼辦呢?除了修文德以外,命人舞干羽,舞了七旬,有苗便克了。這便是舞了干羽在兵戰上的作用。」

天依也點頭表示這正是示例之一。此時舞干羽還沒有為後世的儒生粉飾為一種和平的展現文德的舞蹈,而是更接近它的原始目的——通過舞蹈遊戲,模仿戰爭來為戰爭做準備,即後來所稱的演習。雖然在演習這一軍政頹靡的時候,現代網民多把它戲稱為「演戲」,但是本來戲也並非人人都能演的。上古的士兵們僅靠能夠學會演戲,他們的作戰能力都能比其他原始軍隊高出一大截了。

莫子成看了看天依,心中的鬱悶又來擾他。趙筠就算這兩年以來學了字、讀了那麼多書,但是對各種知識的底子並不是短時能趕上洛天依的。倘若天依從來沒有喜歡上和她同一個性別的人,對外婦的身份也不那麼拒斥的話,她簡直同自己是天作之合。嫁到這邊來,他們倆可以日出夜入,如影隨形,平時聊的共同語言也能很廣泛,可以有事或沒事的時候在一塊讀讀書、讀讀史。她還能跟下人們傳遞洗衣、防寒、烹飪的技巧,改善家裡的生活,莫家和趙家都會把她捧成掌上明珠,連帶著她那位友伴一塊。

奈何她和這個時代大多數少女的不同之處太多——這既是他對她萌芽情意的開始,又是他追求的終結。洛氏不但將自己獻給另一個沒豎的女人,還獻給了院子外面的世界。自己入關后,不管是觀摩她設計的引水器,還是聽她和自己父親坐而論道、談天說地,給流民布置過冬的事業,他都感到洛夫人不單讀史,還有一種親自把自己寫入歷史的野心。雖然目前為止的歷史書上除了賢妃妖后以外並無女人的位置。

「洛姐姐在古史這方面也是好手了,你們之前也經常聞聽的。看來後幾日你能和洛姐姐聊得很盡興。」趙筠開心地對秋娘說。

「好手,不至於。或許我懂得沒有陳姑娘多。」天依謙辭道。

房間里的人把所有的新棋都試遍,莫子成才開始他擅長的項目——弈棋。剩餘的半個下午便屬於圍棋時間。他的棋力熟練,所有人都下不過他,晏柔和繆叔夫婦更是從來沒嘗過這種雅趣。唯獨樂正綾能抵擋幾番。

「要是這會兒有個軟體就好了。」樂正綾一邊想著方設著法給自己的集團留氣,玩追子逃子的把戲,一邊心焦,「要是有個軟體,我看著手機打,絕對躺贏。」

莫子成則是在弈棋過程中仔細關注對方的棋風、棋力和神態。他想借著這盤棋多了解了解洛天依久來糾纏的這個婦人,看她的性格和策略屬於哪種類型,自己之後有沒有可能和她搭上些關係。在弈棋過程中,他發現對面對圍棋的文化並不甚講究,或者說對它無什麼寄託,只是在同自己爭子、琢磨局勢,下得很粗野,目標很直接。這也應了他對她直觀的印象——一個確實在塞外打過的、雖然受過漢文相關的學問,但比起漢地的諸般文化更關注自己做的事情在此地或者說當下有無進展的人,一個女中的健兒。

她和洛天依都屬於自己到目前為止沒有見過有第二個類型相同者的人。雖然他和她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情敵的狀態,但是自己既已和洛氏再無可能,那麼自己有沒有可能同她再發生一段關係呢?莫子成的心底里有這麼一股聲音在隱隱地促動他。雖然他在這種問題上極為矛盾,有時候他想把自己扯向一個完全無視這些問題、完全放這兩個姑娘一條生路的聖人君子,有時候心裡的這股慾念又將他拉向一個洛陽狹斜里粗鄙不堪的嫖客。

不管怎麼樣,先碰碰運氣。這個樂正氏會在自己的家裡好好住幾天,他會先向她伸出搭訕的手,試試她的態度。如果她和洛氏一樣,果然婉拒,就算了。霸陵的狹斜中,琴棋書畫、絕藝非凡的女子本來也不少。她們雖然比不上洛綾兩人對自己有吸引力,但是至少她們也是一個可替代的選擇。

在想法將盡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在思考剛才這些事的時候,心中全然沒有趙家小姐。不知道是為從驃侯趙將軍的威勢所激,還是為內心夫婦人倫的譴責所迫,他猛然怯了一下,感到人在房間中虛了一些。就在這幾秒間,他下誤了一步。

「嗯?」樂正綾睜大了眼睛,伸出脖頸,不可思議地看。過了幾秒,確認他是下錯了以後,神色快然起來,嘴角露出一些缺德的笑意。莫公子是給自己讓了一招,她借著這個失誤的回合,不管怎麼下,形勢都將對她大有利起來。

「多謝款待。」她撇嘴一逗,把住這個機會,化身三日殺神骨灰揚諾夫,直接把莫氏逃錯方向的一條大龍給殺了。

不過下是這麼下,阿綾心知莫子成剛才落這一著說明他的心思並不在棋盤上,而是在別的地方,而且是由於瞬間的心虛才導致他這麼乾的。或許這傢伙的心裡是在想公務,或者想私人領域的其他什麼事情。如果是後者,就算那事同她們沒什麼關係,她和天依也得注意一點。

歡樂時光過得很短暫,不出一會兒,天光將冥。莫子成仍言他父親這幾天都不回家,在長安城中宿息,故今日的晚餐還是簡單了些。如果過兩天父親那邊的事完結了,他再回來,或許能好好請兩位海國夫人吃一頓飯。

「那我們就靜待左內史歸府。」樂正綾推說,「第一天到這也不用吃上很好的飯,有些飯菜蔬食就行了。」

「父親命小子必須招待好賓客。」莫子成站起來,「剛好現在還不算太昏,我去催他們進飯。」

「今晚要是不開宴會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在吃晚飯的時候玩玩二十一點這種酒席遊戲。當然,酒席上更常見的是『十點半』。」阿綾來了興緻,「一會兒可以備點酒,咱們規定個底酒,一份是抿幾口——小姐就不要喝了。」

「嗯,我看著你們玩,也有意思。」趙筠將身子挪了挪,「兩位姐姐到這第一天,咱們盡興一些。」

「我替小姐玩耍。」陳姑娘道。

「你順帶喝一點酒,補補身子。」趙筠笑著用手探她的背,「把身子養好,近來你老是受風寒。」

莫子成去庖廚忙活,兼領著其他丫鬟去盛食案。趁著這個房間的主僕不在的當間,天依問趙筠:

「筠兒,不知道你同秋娘是什麼樣的關係?」

「夫婿不在時,院里也沒有個說話的人,幸好秋娘侍從左右。」趙筠只是言簡意賅地這樣說。

「上年秋後,我們在霸陵安頓下來時,曾經去拜謁一個張夫人的宅邸。張夫人身邊就有一個外婦,這位外婦同夫人,正是我和阿綾之間的關係。」天依向她介紹關內其他貴夫人的情形,「像這樣的事,據我所知,在這繁華之鄉還不少。長安內外有不少夫人,一年同夫君見不上多少面,又怕勾引別的男人,傳出去風聞不好,因而在家中同夫婿的小妾或侍婢相好的。」

「我……同秋娘之間,適是若此。」趙筠低下頭,「有時神情恍惚,我都在想,我腹中的這個胎兒會不會是我同秋娘所有的,而不是同夫婿所有的。」

「莫子成不在的時候,你就跟秋娘一塊睡房間里?」

「她是我的貼身侍婢,我不可能讓她睡外面。」趙筠嘆息,「上一年洛姐姐做我的侍婢時,我不能很好盡主人的義務,讓洛姐姐受了苦頭。現在我自己也是一個夫人,不再是講話沒人聽的小女兒,我就得把我的姐妹好好保護著。秋娘跟洛姐姐一樣,是個身世可憐、中道落魄之人,學問同洛姐姐也相似,只是沒有那些海國的巧器。不過她對於我而言,也屬於博學了。我從她那裡能學到很多。」

「阿洛,」晏柔開了口,「你也知道。這個世道上的女子,多少都是對別的女兒有些傾慕之情的。倘若身邊一直寂寞,難以同人遣懷,無論是我、阿洛、小姐,還是阿洛剛剛提到的那位張夫人,大家都是這樣的。」

「是。」天依點頭。就目前為止的經驗看,古代社會所生髮出的百合情似乎比自己在現代時還要常見。她雖然還沒有摸懂其中的機制,但是有一些要素是她所察覺的——譬如女性在她的生活中難以同異性搭上話,甚至兩種性別的語言差異很甚,往往男女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男性在冠蓋齊聚的公共場合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家中婦人的愚蠢、不見世面,女性則往往以另一種隱秘的、男性察覺不到方式來內部通話。湖南江永流傳到現代的、僅限女性內部使用的女書,便是當地女性之間為了傳遞共同話語發明出來的一種中國本土自生的表音文字。

「那筠兒要好生跟秋娘在一塊。」天依的心情沉重,「還好筠兒這段時日有她。我們不在筠兒身旁的時候,筠兒還有些摯友忠僕。」

「洛姐姐,你們雖然說要在這邊長住,可我心底里知道——就算先前各處宴飲時從他們那裡打聽,你們也不像是能在這幾丈地裡邊久待的。姐姐如果要和綾姐姐去外邊做什麼事,就套上車去做吧,我不會說什麼。」趙筠微笑著,「姐姐,我知道的。姐姐心裡裝著人,不去關照就悶得慌。」

「縱使出門,我們還會回來。」天依向她保證,「而且回來的時候能給筠兒帶些需要的東西。如果筠兒想做什麼事,我就會去辦。比方說你要是想拼木頭玩,我就從咱們部下的工坊里找一些木件出來。」

「我想學樂。」趙筠眨眨眼,「夫君不想讓我學,說樂是君子教化用的,婦人學之無什麼用處。當然,我知道洛姐姐肯定看法跟他不一樣。」

「筠兒想學,咱們就學它。」天依非常果斷,「不知道你要從什麼地方學起?」

「我想先學鼓瑟。」她看向陳姑娘剛才坐的地方,「秋娘喜歡鼓瑟,但是還沒學通,就家破人亡了。現在只能亂彈一些調子。」

「我們可以從長陵給小姐尋一個鼓瑟的老師來,讓她一天抽時間專門課你,費用不勞家裡出。」天依說,「順帶著,我們也會給筠兒傳授一些東西,這樣筠兒不但青出於藍,還能青於藍。」

「洛姐姐想把海國的一些東西也帶過來?」

「我們那邊有一套樂理,當然,它離不開算學。從五音、七音怎麼確定,到怎麼在樂曲中利用矢餘人在算學上發明的黃金比例,它都是算出來的。然後它還包括哪些音在一起比較和諧,哪些音可以作為和聲,叫所謂的和弦。使用這套樂理,如果要創作歌曲的話,它的音聲就會比較和諧。說不定筠兒寫的曲子,還能夠在關內大流行起來,成個紅人呢。」

趙筠聽著天依的話,興趣更萌發了。

「再等些時日,等我把小寶寶生出來,我就拜師學樂。」她眨眨眼睛,笑起來,「我什麼都想學。」

聽到小姐剛才這些話,天依的心算是有了個著落。她還是很關心今後的事情的,這樣不至於意志消沉。這個精神能對她的身體健康有好處,增加一些安全。

趙筠又向晏柔問她和繆叔是什麼時候開始結識的,為什麼兩個人產生這段因緣。只是不一會兒,莫子成就領著僕人們把豐盛的晚食端進了屋裡。幾人遂停止了私密的話題,準備開始玩十點半。

一月初二隨著檐內闌珊的燈火,在眾人的歡聲笑語、木卡打在桌上的清脆響聲中落下帷幕。雨水還是淅淅瀝瀝充沛地下著,筵席散去之後,洛天依和樂正綾開始嘗試第一次在莫子成家住宿。來賓有兩個房間,兩個海國人住在趙小姐右側,晏柔和繆叔則住在小姐房間左側,三個房間挨著。阿綾剛同天依將自己一天所穿的直裾脫下,秋娘就已經端來了熱水。

「哎,陳姑娘。」她向那侍婢打招呼,「把水放在這兒,一會兒咱們自己洗就行,姑娘飲了酒,就早點歇息吧。」

「唯。」她輕答。

「對了,姑娘今晚同小姐一塊睡么?」

陳姑娘只是將兩手交在身前,垂首搖搖頭。

「看來是莫公子今晚要同筠兒一塊待待。」天依把衣服疊進待洗的盆中,「那陳姑娘今晚就和我們一塊睡吧,這邊的床大,炕火也暖,你一個人住也冷清,不如過來,咱們搭個火,聊聊天。」

「不是正好你也是個讀史之人么?你可以和天依好好聊聊。」樂正綾笑言,「我也可以插兩句。」

「唯。」雖然語氣很輕鬆,陳姑娘還是不敢抗拒。過了一會兒,她自己搬著被褥,進了房間。

「姑娘今天洗澡不?」樂正綾又關心她。

「夫人,今日不洗了。」她搖搖頭,「婢子昨晚已洗過。」

「也不用叫婢子,我們就叫你小陳吧。」天依道,「我前年和你一樣,是一樣在趙小姐下面做貼身丫鬟,或者說所謂的陪侍的。一會兒歇息了,咱們好好說說話,談談小姐吧。」

——第三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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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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