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人間正道
這次祁叔和蘇解間舉辦的婚禮相比於其他婚禮有些特殊。首先一點便是在這裡看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子,因為兩個人都是自很遠的地方流落到關內的,幾乎沒有什麼父母親族可言——除了蘇解還有她的大姐在場以外。
但是無論漢地的婚禮還是胡地的婚禮都需要一個年高德劭的主持人來為其主。如果親屬中不太存在合適的人選,人們便會從長老、官長那裡尋找出一個來。天依看了看四周,發現今天這場婚禮中人們推舉出來的是從驃侯趙破奴。她一開始還擔心從驃侯剛被邀請來,熟不熟悉胡地結婚相關的過程,但是沒出一分鐘,他就駕輕就熟地開始了第一項儀式,彷彿對這場胡漢雜糅的儀式,他已經排練過很久了。
直到其後介紹新郎和新娘的環節,趙破奴向來賓們娓娓道來他們的故事時,兩個海國人才反應過來,原來祁叔的面子確實特別大。從驃侯是他們先前就特意請的,也確實同其商定過婚禮過程。這幾個月趙破奴跟祁叔算是一個好友,兩個人在草原、邊地的生活上有強烈的共同語言,他時不時就會跑到祁叔府上,跟他喝酒、過招。這次從驃侯來主持祁晉師的婚禮,實不是一個偶然突發的事,而是半個月前就已經訂好了的,只是她們倆人一直在左內史的府上,一直不知道而已。
本次婚禮還有一個特殊之處,便是將胡漢兩地皆有的將新娘從娘家迎至夫家的環節省去了。因為蘇解的娘家太遙遠,遠在草原上,從那麼遠的地方把她接過來,中途出不出什麼事還兩說,這一來一回,就算到了鮮彌部馬上就折回來,光路程也快一個月。何況蘇解已經同祁叔同居好幾個月了,也不差這個裝模作樣的儀式。所以婚禮直接就從筵席開始了。
祁索和都匈從陳倉過來,還帶來了幾個那邊的歌手。婚宴開始時,幾個人彈著匈奴人常使的箏,一邊彈,一邊用塞語和羌語歌唱新娘的容華。新學了羌語的張萬安在一旁將它們轉為漢語的大意,給大家聽。祁叔的府上還有一些舞姬,這胡上的音樂雖然同漢地風格迥異,但只要有節奏,她們就能順著它跳起來。
「這箏還挺像豎琴……或者說箜篌的。」天依一邊將肉卷放在鍋里燉,一邊同阿綾說,「之前在草原上也見過,但是當時忙,沒特別關心它。」
「這個琴的弦比箜篌少一些,都是豎著彈,一個弓形變化而來的優美的琴身。我猜這個跟弦樂最開始產生有關,人們在原始社會就學會了用弓,然後他們平時用弓的時候,就發現弓弦不管在射擊的時候還是彈撥的時候,都會發出聲響。所以依照這個,最初的弓就變成了最初的箜篌。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從中國、中亞草原到歐洲都有豎琴。」樂正綾抱著臂說著。不同於天依,她不需要用筷子夾住肉卷——她的吃法截然不同,是先將一堆肉卷一股腦放進鍋里,然後等它們熟了,再一塊一塊撈出來。
「不知道長安有沒有。哪天我們買一個,或者請渾邪王那邊送一個,給筠兒彈彈。」天依說著,把燙熟的肉卷放在麻醬里裹了裹,送入口中。過了一會兒,她哈著白氣,同身邊的人贊道:
「真好吃啊!」
「還是你會吃。」樂正綾樂起來。
「洛什副,這是怎麼回事?」樓昫在一旁忽發了問。
「什麼怎麼回事?」天依將頭轉過去。
「羊肉,先前也不是沒吃過。」小樓道,「可是把羊肉捲成薄片,好像有了另一副滋味、另一副口感似的。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羊肉厚了,把它是當肉吃呢。薄了,肉入口即化,自然口感就不一樣。」天依解釋道,「這肉卷不僅可以拿來燙火鍋,加在菜裡面、用來和羹,也很不錯。你以後逢年節了,可以和家裡那些人一塊試一試。」
樓昫搓著手,看來他確實動了心,打算搞一搞。
婚宴在胡地的樂聲及漢舞中,你一杯我一盞地過了一個下午。待時至黃昏,大家都已經很盡意了,肚子飽飽,醉態也有些時,婚禮進入了婚鬧的階段。一直到祁叔和蘇解迷迷糊糊地進了洞房清宮,眾人各自嘻嘻哈哈地回卧室歇息,樂正綾才把剛才滿頭纏到的紅布條理出來,和天依俱返宿處。
「這亂七八糟的一天。」天依笑起來,「原來婚鬧的歷史也這麼久,好像他們給祁叔打棒子還來自胡俗。」
一聽到這,阿綾腦子裡浮現出傍晚祁叔挨打的場面,立馬笑得合不攏嘴。
「說是新郎官兒一定是很強壯的人,能夠保護新娘,所以要打他幾棍。」阿綾一邊笑一邊說,「太扯淡了,不過挺逗樂的。很有氣氛。」
「咱們結婚的時候要不要找筠兒給我們倆也打幾棍……?」
樂正綾連忙以「別了別了」推辭了這個玩笑。
天依也心情舒暢。今晚悶倒在祁叔的府上睡一夜,明天再同新婚夫妻待一天,後天就可以直接去西鄉了。這快一個月來的夜長夢多,阿綾和她一直以來的擔憂、焦慮、恐懼,總算可以尋得一個結果。
日曆終於翻到了二月初七。二人從左內史府叫來繆叔,請他再帶她們去霸陵西鄉一趟。樂正綾幾乎是跳上的車廂,她急著想同遊俠們驗證前面那首詩有沒有對出來,恨不得下一秒就到村裡。
「小心點兒。」天依扶了扶她,雖然她自己腦內現在也塞滿了往時和牙哥、言和相處的回憶,難以排遣。
「兩位姑娘是有急事了。」繆叔觀察到她們這個狀態,便言,「是那邊有人要尋么?」
「確實算是尋人。」天依說,「和尋人有關吧。真的去尋人可能還得過些天。耽誤叔的婚禮么?」
「不耽誤。」繆叔搖搖頭,「也不是準備婚禮時每天都要泡在家裡,今日不是出來了么?你們之後哪日需要出去,哪日接你們回來,還是一付於老夫便可。」
兩人連連向繆叔表示感謝,又問了一陣晏柔的近況,車子即出發了。時間不久,辰時還沒過,樂正綾和天依就抵達了西鄉南聚的水店。在水電門口,老四正和幾個兄弟在那裡整整齊齊地迎候著她們。一見到兩個女俠,他們都擁上前,連聲道「鄭姑娘」。
「場面這麼大!不要這樣。」天依揮手止之,「上一回約好了這個日期,我們這時過來,不知道渭北那邊的情形如何?」
這時,水店裡歇著的老彭幾步邁出了門,沖她們說:
「出聚口話事。」
幾人便出了聚門,去了無人的樹林邊。四下里只有幾個農夫在勞作,不過農田離得很遠,只要俠客們說話的聲音夠小,他們也聽不去什麼。
這會,阿彭才把渭北那兩個行俠者寫在一根木牘上的詩句,從他破舊的襟口裡伸出來,給兩位姑娘看。
「看起來鄭姑娘應該是知道他們的。我們把鄭姑娘的詩給他們看了以後,他們臉上很震悚,急忙問我們二位姑娘相關的事。」俠客中的老四道,「應該是確實同姑娘你們有關係的。他們還畫了兩個符,在背面,你們也一俱看看。」
樂正綾接過木牘,上面赫然寫著七個字:
「人間正道是滄桑。」
還沒來得及看木牘背面的文書,一種天旋地轉的翻騰感便襲入她的腦海。雖然先前已經做過半個多月準備,但她現在意識里還是陷於一片空白。不光是意識,她感覺一口氣沒喘上來,渾身的四肢都脫離了她的控制。阿綾只覺往後一仰,為人所託住,等她再醒來的時候,自己已身處水店的屋宇之下了。不過時間好像沒過去多久,以隱約的記憶,她似乎是被天依託住的,不過是誰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回店裡,她沒法一一記得了。剛在店中躺了一會兒,她就復甦了過來。這次昏厥的時間不長。
「還好么?」一旁的天依握著一碗葯湯,另一隻手緊牽著她的手。俠客們仍然把她們團團地圍住,靜候她的蘇醒。
「我沒事。」阿綾閉了一會兒眼,「剛才可能有點上頭,暈了會兒。」
一旁的阿彭把牘片又遞迴她面前,給她展示方才沒看的反面。樂正綾看了看,是幾個民國時使用的漢語注音符號。第一個字元是ㄌ,對應漢語拼音的l;其後是ㄨㄥ,對應ong;之後是丨ㄚ。幾個注音符號湊起來,剛好是現代漢語普通話的longya。在牘片的最底部,還有一個ㄏㄜ。
樂正綾將看完的牘片遞給天依,兩行眼淚就抑制不住地溢出來。先前那首詩還是只能證明那兩個遊俠頭領來自現代,現在他們在牘片反面所寫的這幾個注音符號,將最後一點幻想的餘地也消滅了。那兩個辛苦在關中俠行的現代人,不是別人,雄者正是她的親哥哥——樂正龍牙,而雌者即穿越前就已經同他關係不一般的言和。
天依認讀了這些字元,也放下碗,在一旁嘆氣。
「真的是他們。」她沖阿綾微笑了一會兒,但是笑容轉眼間又僵住。她們打心底里都不願意還有自己親愛的人捲入這個時代。
「看起來那個詩的對詩,老越他們是答對了的。」俠客們說,「不過他們是姓越,鄭姐是姓鄭,好像不是家裡的近親?是遠親么?」
俠客們的這個爭論一下把她們從這些危險的思考拉回生活的真實中。
「是遠親。從前就流落分別了,一直不知道對方之所在。」樂正綾用手抹著眼睛,「謝謝諸位大俠……現在,我們總算是有機會……」
這一越一鄭,正是把樂正兩個字拆出來的結果。但是現在幾人在遊俠中身份隱奧,她只能將這個關係敘述為親密的遠親,不敢直言她們的真名姓。如果她說自己姓樂正,俠客們恐怕過不了一段時間就會聽說,她們就是去年來名聲鵲起的海國夫人。那會兒很多事都不太好辦。
「他們也是如此說的。」俠客們對此深信不疑,「二位姑娘,不要為此太傷心。既然分別日久,現在總是能通上信的了。只要姑娘願意,我們能帶著姑娘去找他們,讓你們再團聚上。」
「多謝大哥們。我記得,上回說的是,如果今天過來消息對的上,之後中旬我們可以同兄弟們一塊去,不知道現在還是么?」
「不獨是中旬,若鄭姐願意,現在就可以去。」阿彭向她說。
樂正綾搖搖頭。
「現在還不行。兄弟們下次去,將我們捎上便是了。不用勞煩恩兄們再多跑一趟。」
「咱們兄弟是要到十一再過去,那天比較吉利。二位姑娘如此想念他們,這四日等得牢么?」
「等得牢。」樂正綾點點頭,「既然已知道他們在那了,我的心也算是放了不少。可以等得起。」
「那十一日辰時三刻,鄭姑娘到我們這裡來,我們過林去渭河邊。有六條船,二位姑娘上我的船,比較安全。過了渭河,再走個半個時辰,就到和他們見面之所。屆時認親,鄭姐別太激動,傷了心。」老彭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說。水店不同於其他地方,在聊一些方位等關鍵要素時,他和其他俠客還是比較秘密。
「不會的。」樂正綾勉強地沖他笑,「是一件喜事,怎麼會過於傷心呢?萬謝彭兄了。」
今天這件事讓這個彭姓的劍客重新評估了一下兩個姑娘的身份。她們雖然是撲朔迷離,不接近他先前所認識過的任何一種身份,先前懲罰那個貪吏時,他還一度恍惚地以為兩個姑娘真是天上之女受了什麼命下凡間除惡的,但她們今天的表現可以說排除了這種過於玄冥的可能。她們也是凡間的人,也有遠親近鄰,也有自己的牽挂,也會動感情,傷心昏厥。先前懷疑她們是天女時,他和其他兄弟老是對她們有一種畏怖。現在這種畏怖是減輕了許多。
樂正綾又躺著休息了一陣,確定自己身體除了剛才突然有些激動以外沒有什麼問題,方才起來,和眾俠客聊了聊其他生活上的不太敏感的事情,譬如做工的薪酬、附近的工作機會等等。時近中午,她們又同俠客們吃了頓過午飯,才結束今天的碰頭。
站在南聚的野外,阿綾看著面前桃紅柳綠的春景,還是有點站不住。不過,單隻是晃了一小下,她的左臂便被天依挽住了。
「阿綾今天有些虛。」天依擔心道,「咱們扶著走。」
「不用,應該能走回和繆叔見面的地方。」她看著遠方的桃林,「這一進聚門,一出聚門,得到的信息太多,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
「既然他們已經到了,我們就不用再傷心。牙哥也不想見到咱們的時候,眼睛哭得跟熊貓一樣。」
「現在不傷心。」樂正綾揚了揚嘴角,「不過,我還是擔心。這事不是一件小事,這事太大了,以至於我現在還緩不過來。」
天依默然。確實,現在龍牙哥和言姐的在場宣告了另一件事:就是她們的家附近應該是一個穿越中心,不獨是她和阿綾,周近所有的人,只要接近那個中心,恐怕都會被吸進來。那麼……是否還有其他她們的親友會抵達這個世界?
而若想得遠一些,現代的文明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存在的話,他們以工業化的強力來介入它,介入的手段是哪些?是她們倆在此進行循序漸進的緩慢改革的方式,還是七十年前在高原上砸毀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的方式,還是數百年前列強對美洲進行直接掠奪,踐踏這個星球上上億原住民的方式?
兩人都有點不敢想,倘若現代的國家機器走的是第三種道路,這個時空里的筠兒、繆叔、呂生等眾的人生會發生什麼變化,而她們穿越來前的國際局勢會發生什麼逆轉。壟斷這個蟲洞意味著直接獲取另一個地球規模的所有自然資源,殖民者和帝國主義者們在抵達一個新大陸時就已經很瘋狂了,而當他們發現的不是新大陸,而是一個新地球時,他們會怎麼樣?
不論是從其他親友有可能被牽連進來,還是從穿越通道的發現會帶來什麼後果,龍牙哥和言和已在漢代的消息都不算是什麼好消息。硬要說在這個消息中算是好消息的,便是他們兩人還沒有出什麼大事,並且還能保證自己的生活了。
——第五節完——
——第五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