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長腿將軍
「我們一開始來的時候——還好,是在一塊——是被當成啞巴的。」龍牙一邊把玩著阿綾送給她的玉件,一邊徐徐開口言道。
「真的?」阿綾吃了一驚。不過確實,任何一個來自現代的穿越者,到漢地以後,總是要面臨這個問題。一開始高原上的那些村民和祁叔也當她是聾啞人,而天依就算先前學習過音韻學,降身於洛陽附近,也難免要學一段時間的話。語言關人人都得過,但是過得又非常艱難。她和天依一個學方言學、一個學音韻學,尚且艱難若此,那沒有這些底子的哥哥和言姐恐怕……
「哥哥和言姐是什麼時候學會的上古漢語?」她問道。
「我們很遲,大概是半年以後,也就是冬天了。」龍牙看向門口的深景,「之前一直被人當啞巴,就算我和阿和互相說普通話,他們也把我們當啞巴。因為這邊人的印象里,說和他們不同的語言就是不會說話。甚至遠一點,說蜀地的方言也不叫說話。只有他們說的話叫話。」
「還好不是在奴隸社會。」在說這事的時候,見氣氛有些濃重,言和一樂,伸了個懶腰,把身子往後傾了傾,「要在奴隸社會,要考慮的可不是被當成啞巴的問題,而是要考慮當不當成人的問題。」
「確實。還好不是在部落里。」天依也笑起來。
「一開始被當成啞巴,我們也不好說我們是從哪裡來的。幸虧,會寫字。雖然寫的字有些他們也看不懂,但是還好來的是隸書時代,模仿一段時間也能行。這個比學說話還容易一些。我們一邊幫村民寫字,一邊給他們提水幹活,他們才沒有告官。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後來聽說近兩年到處走的流民比較多,為了不被當成遊民抓起來,我和言和商量了商量,說與其被告官,不如加入遊俠去,在裡邊永遠不會告官。」
「是。遊俠本身就是和官方排斥的一種人群,或許還有一些人確實是像你們這樣從流民的狀態藏匿起來的。」阿綾對她哥說,「我一開始也是跟一個遊俠一塊混。」
「這個從流民變來的說來可不少。」龍牙笑著指了指廳外,「學會了說話——說上古漢語以後,我們身邊最鐵的一幫兄弟就是河東來的流民。這會兒的山西人。因為大家都是外地來的,所以也變成老鄉了。我們也偽裝成蜀人,說我們的普通話雖然是蜀地的話,但是和一般的蜀語不同,是山裡的野老說的語言,他們也相信。」
「所以你和言姐一開始的組織是『山西幫』?」天依做了這個總結。
「算是吧。」言和點頭,「不過我們這一派成立是很遲的時候,也有很多機緣巧合,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的。讓龍牙慢慢說吧。」
「我繼續說吧。加入遊俠,咱們雖然還是不會說話,雖然是慢慢學,但也還是不會說,不過會寫字。遊俠們大多是不識字的,所以寫字的任務就交到了我們手上。當時那個首領,因為我們聾啞,知道不會把事情到處亂說,也聽不懂,就會把一些機要的信息傳給我們,譬如他要我們聯絡其他鄉那邊的人、聯繫城裡的人,個中有什麼恩怨,都在簡牘上呢。我們頭幾個月就故意不說話,光是聽著學,會了也不講。」
「這是一個優勢啊。」天依一拍手,「會寫字、有知識真的是個優勢,我和阿綾都因為這個才沒有死。」
「久而久之,他遠近的勢力,同哪些人關係好,同哪些人有要挾,這些底細,我和言和知道的是清清楚楚。」龍牙說,「不過我們穿越來的時候風波不小,那年你們應該也記得,剛好是淮南王案。」
「嗯。」天依對這件事的印象特別深。
「淮南王案不僅是捕殺淮南王的餘黨,或者連坐同這件事有關係的人,而且還兼捕一些別的亂七八糟的。比如平時的逃犯、閭里被視為不太安分的少年,都兼捕之。換句話說以這個名目捕殺很多人呢!那麼遊俠也是了。」龍牙合手,「老首領一躲再躲,有一個下午沒有躲過去,給人告密了。當時追兵很多,我們在北邊十二里那個叫雙林里的村外邊,和老首領在一塊,突然就給截了。」
「哎,我才想起來。」樂正綾拍了拍桌子,「我和那個做遊俠的叔在逃往洛陽的時候也被捕過,也是打過幾個官吏,逃出去。現在想來,應該也和那場淮案有關。」
「我們肯定拒捕,肯定要殺出一條血路去。」龍牙說著,看了看身邊的人,「我當時倒是沒想著老首領。為了阿和,我也要帶著她殺出去。」
「肉麻。」言和並不吃他這一套。
「戰鬥如何?」樂正綾關心這個。
「不會言和姐的傷就是從這場戰鬥里來的吧?」天依也問。
言和點頭確認了這個疑問。
「當時許多人慌不擇路,這就給戰鬥的失敗提供了最開始的色彩了。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戰鬥是必敗的,因為官兵武器良好,還有兩個穿著甲的,遊俠們使的刀再利也比不上制式的刀;而且官兵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在士氣和鬥志上,很多遊俠就已經動搖了。別看老首領帶的人都是親信,是在周近的遊俠里有了大權的,那些在那會根本沒用了。就算是現代的兵團指揮部,有些人端著衝鋒槍衝進來喊不要動,他們指揮了十萬大軍又如何呢?」
「我猜有很多人是想逃的。」
「確實。我看到有個人慌不擇路,想從狗洞逃出去,爬到一半就給兵卒拉出去捕著了。老首領自己另外領著幾人到門口去拿起刀抗衡,我心想我和阿和不能跟他們一塊受縛,但是又不能失卻遊俠的信用。那會我急中向首領說了第一句話:我說,我們高,從窗戶到外面去幫你們打!」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話沒說完我就一屁股摔到了窗戶外邊。」言和笑著搖搖頭,「不一會他也爬了出來。那窗戶是高窗,所幸下面有張木案,我們倆也高。不過都摔了一身土。」
「和那個叔叔把我摔到窗外一樣。」樂正綾也邊笑邊分享了她那會的經歷。
「官兵沒意識到遊俠里還有咱們兩個賊高的人,可以從窗戶外出去,所以就沒在那布防。不過我們沒有立即逃走——背叛老首領而走,我們在這一塊的遊俠裡面就完蛋了,還得考慮這個。」龍牙接著道,「所以我們就如約定,繞到房門口外跟治安吏打,給屋裡的人爭取一些出來的機會。」
「我和龍牙對官吏都有身高上的優勢,近半年也學了格擊,所以冷不丁從屋側衝出來打掉兩個治安吏不是什麼難事,順帶還放逃了狗洞里剛被拉出來的兄弟。」言和說,「但是我們出來得太遲,屋裡沒扛住,老首領脖頸被砍了一刀,應該是死了,其他人也死的死抓的抓,屋裡的兵都殺出來。我們是確認了老首領和他的兄弟已死,又跟兵吏糾纏了一會兒,才跑走。我們腿長、他們腿短,沒攆上。我的傷就是戰退的時候掛上的,我們倆一共打殺了四五個人。可能他們有的人被救回來,不管怎麼說,我們身上肯定有至少兩條人命了。」
「嗯。」樂正綾支著手。龍牙和言和兩個大高個在一塊,又身處遊俠的完好組織里,他們頭半年所習到的技術和戰鬥能力都比自己要高得多。
「我們跑走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想順著之前獲得的消息,去找附近最近的、老首領最認為可靠的一群人那裡去。我們也是流民,剛好。但是阿和不同意。」龍牙接著敘述。
當時天色昏暗,已近入夜。兩個人雖然都甩開了追兵,但皆跑得氣喘吁吁。且他們出來的時候,既沒有糧食,也沒有泉幣,有的僅是手中的一柄帶血的刀。雖然可以說漢言,但是也找不到人去說。
「不要去找他們。」言和捂著還沒完全止住血的臉頰,屈著身子,對身前滿臉血光的龍牙說,「我們現在去,危險。」
「為什麼?」在越來越暗的夜幕中,龍牙問她。
「我們現在有間者的嫌疑。首領那邊被一網打盡,官兵那麼厲害,我們兩個人逃了出來,算什麼?」阿和低聲向身前的人語道,「所有人都死的死捕的捕,為何就我們兩人逃生?且我們的身份又那麼特殊,是給首領代筆的啞巴,平時默不作聲,老首領死了,卻突然開了腔。《小兵張嘎》裡面假特派員的故事你知道么?」
「你是說我們容易被當成官兵來搗毀一群群俠客的間者殺掉?」龍牙也反應了過來,意識到不對。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問道:
「可是我們總歸會和他們打上交道的。我們怎麼自證?」
言和也不響,而是繼續走進林子裡邊,觀察外邊道路上可能出現的火把,一邊觀察,一邊想可能的辦法。龍牙擁著她,一邊給她取暖,一邊用身上能找到最乾淨的布給她包覆傷口止血。一刻鐘后,在樂正的懷抱中,言和冷不丁地提出了一個方案:
「我看官兵對遊俠的追捕並非是局限於一支。今年形勢不好,不管他們之前已經知道其他遊俠的藏身處,還是之後從我們那被捕的遊俠那裡才知道,接下來肯定還會有像我們一樣的人被打擊后逃出來。我們可以先隱姓埋名,到周邊去打個短工,找找這類人的下落,和他們會合。當他們是驚弓之鳥且和我們有一致的逃亡經歷的時候,我們亮出曾經在首領底下工作的身份,以及對周邊信息的掌握,可以幫助他們把力量聚合起來。如果幫至少兩批人躲過這場大搜捕,我們就能在他們中建立信任。」
樂正龍牙不說話,只是在萬籟俱寂的林野中緊緊抱住她。過了很長的時間,待言和的血差不多止住了,龍牙才同意這個走鋼絲的計劃。他們便根據之前在首領身邊做文字工作獲得的信息,到他勢力範圍內的村甸去搬貨劈柴,一直到他們遇見真的從官兵的剿殺下逃脫出來的、由河東流民們結成的群俠。
「雖然那會他們確實不信任我們,而且也頗有些人說我們是間者,要把我們殺掉,但是阿和的判斷還是生了效。他們殘存的頭腦說,比起殺掉兩個還不知道是不是叛徒的人,他們需要來自老首領那邊的人來幫他們和其他人取得聯繫,來躲過這次搜捕。」龍牙如是向阿綾說,「我們就這麼再擠入河東人的隊伍的。現在那個幫我們說話的大俠就是院里的魯大哥,我和他現在是過頸的兄弟。」
「之後哥哥和他們是怎麼重新做大的?」
「我們之後一直在聯繫各地的群俠,首先我們把人散出去,到各條道路上聽聞情況,阿和寫文書通報,幫周近行俠的人躲兵。稍遲一些,我們各群遊俠開了一次秘密的會。我提出現在這事是我們在做,我們要把錢整合起來,才好更有物力幫大家渡過難關。那會正是元狩二年剛打首的冬天,形式很急迫,到處敲鑼殺人抓人,他們也同意。」
「哥哥就是在淮南王案的風潮中,和另一波有組織的逃出升天的人互相依託,重新建立的權力。」樂正綾很佩服,「哥哥和言和姐真是太聰明了,怪不得現在有這麼多人。」
「魯大哥是有二十來個好兄弟,但是這件事需要我們來做。這所有的計劃都是阿和想的,阿和太聰明了,但是一屆女流不能服眾。所以每次都是阿和把辦法想出來,我再跟魯兄商議,我們倆再一塊調動遊俠,阿和寫文書寄出去。」
「我害怕做決定,只能出點主意。」言和淺笑了一聲,「還好我和你哥一直在一塊,我們倆如果缺了任何一個人,在頭半年都活不下去。」
「真是太驚險,太傳奇。」天依慨嘆道。
「不光是我們。我們幾個現在能在漢地活下去的,哪一個不是傳奇一般地過活著?」言和笑道,「小天依的經歷也很傳奇。」
「你們都是從血火中走出來的,我似乎算是最窩囊的一個。」天依低下頭,「還是跟阿綾重新見上面以後,她才把我救出來。」
「以後還有更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言和拍拍天依的手,「小天依肯定也做過許多事,出過許多主意的。」
「嗯。」天依揚起輕唇,「我們以後要一塊把事情做下去,還要做更多事情。」
「哥、言姐,你們現在手頭上有多少人手,分佈在哪些區域?」
「現在高陵的西鄉、南鄉、長陵東鄉,這一整片,甚至城裡,我們都有人。」龍牙向她們介紹,「現在管著幾百號人,不知道;但是有二十三個像你們在霸陵遇見的老彭那樣的兄弟們在各地,除了我們和魯兄以外。春來老彭他們找到我們,我們就是想,既然是一同做義事並且做了義事的,那我們想把他們也納入我們渭北這一片來,順帶向渭南發展發展。結果歪打正著,遇見了妹妹和天依。」
龍牙越說越高興。他緊緊握住妹妹的手,一刻也不鬆開。
「可能這就是天命吧,我們總會遇見。」樂正綾也不停摩著他的手。哥哥的手上已經結了許多老繭,皮膚也磨得厚了一些。這讓他的手感更接近三十歲以後的中年人。阿綾一邊摸著,一邊有幾滴淚從她眼中掉下來。
「至少還不是白骨森森。」龍牙寬慰妹妹,「還有溫度、還有血氣,哥還是好好的。」
「哎,小天依、阿綾,你們這回過來,打算在這邊待多久?」言和問道。
「我們都可以。或許要看彭兄他們什麼時候回返。」天依說,「畢竟我們有交通工具約好,每天在固定的地方等。」
「那我們就留他們在這裡住一夜。」龍牙便言,「晚上你們也吃吃我們這邊的飯,雖然很不好吃,除了臘肉、風乾肉,就只有山果、粟米之類的了。」
「這無妨,我們平時吃飯也不追求什麼。」天依擺擺手,「有得吃都很好。今後除了協田社以外,或許我們還可以出來會會,四個人坐一輛車出去玩玩,兜兜風。」
「我們還從來沒坐過車呢。」龍牙看向言和,笑起來,「就算坐,坐的也都是拉貨的牛車。不過現在的車很抖吧?」
「我們有兩輛車,一輛車我們給它加裝了減震,不顛簸,現在應該叫縣車,因為是學的古羅馬懸吊車廂的樣式來的;另一輛車就是朝廷發的安車,有些顛簸。」天依向他們介紹,「如果牙哥和言姐嫌著擠,完全可以上兩輛車。」
「以後有機會咱們坐一坐。主要讓你言姐坐吧,我是無所謂。」龍牙心疼地說,「她本來是非常陽光的女生,結果和我到了這個時代,受的苦太多了。」
言和則是一臉無所謂地聳了聳眉毛,表示在這地方做事還挺刺激的——不管是跟著龍牙做事,還是跟龍牙做事。
天依聽了這句話,臉有些紅撲撲的。
「好了,咱們出去玩一玩吧。」龍牙站起身,「哥領你們去看看這山上——我們控制的山上這些風景。走到山頂,還能看到渭河、幾個陵邑,極目遠眺還能看到長安。咱先出去跟遊俠們說一說重逢的快樂,然後讓魯兄主持主持、接待接待阿彭他們,爬完山咱們回來,就擺宴席。」
二人皆有興緻。他便領著三個好不容易從別離中重返到一塊的女兒家走出廳堂,在簡陋的屋宇下,向他的弟兄們介紹這兩位和他一樣來自異地、一樣神通廣大的妹妹。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