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登上高山望平川
樂正龍牙帶著阿綾和天依來到檐外,適逢陽光普照。面對聚攏過來的渭河南北的老部下和新遊俠們,他面向老魯,同眾人介紹他同兩個女俠的關係。
在設定上,他和在遊俠們面前姓鄭的倆姐妹屬於遠房不同姓的平輩親戚。由於姓氏在漢代還不算產生太久的事物,所以這個說法能很輕鬆地為人接受。在他的敘述中,自己的兩個行俠的表妹也是神通廣大,而且技藝不凡。
「是這樣么?」有小俠低聲向旁邊的老彭等人打聽。
「是。」老彭想了想他們同鄭氏姐妹結交的經歷,如實回答,並且舉了幾件事例——她們曾經給他們十幾個人每人帶了一件新冬衣來。雖然這些布是粗布質地的,但眾兄弟過冬時仍然很受用。這實屬一件大事——倘若有弟兄冬天就因為缺這一件衣服,受寒氣所逼,出了生命危險,那鄭姐們可不光給他們捎的是衣服,可還給哪位志士捎了條命。
那位遊俠聽罷連連搖頭,表示就連越大哥,也不一定有這個物力。
樂正龍牙先前所稱的那位姓魯的兄弟,也代表他在的那一部分俠士上前向兩位鄭姑娘問好。
「魯大俠!威名顯赫。」樂正綾向他敬禮,「多謝您接濟我的表兄,要不然我們兄妹真是要受離散之苦……」
在說這件事的時候,阿綾非常動情。因為若不是來自河東的他們,自己同哥哥恐怕真的面臨陰陽兩別的痛苦。
「這都是行俠之人的本分。」這位稍年長的俠士朗聲大笑,「當時還想不到,越老弟還有這麼兩位遠親,和越老弟、越小姐一樣英姿颯爽。」
魯姓俠客的這句話顯然是客套之詞——阿綾和天依每次同遊俠接觸,臉上皆有變易容貌的妝扮。她們二人在一般人面前也就是個村姑打扮,並不是特別出塵。
「恩兄過譽。」樂正綾向他再敬。
「魯兄,你招待一下渭南來的阿彭他們,我領著表妹們去登高看看風景。」樂正龍牙沖他說,「這好久不見,咱們幾人得聚一聚。」
「知道,知道。」那遊俠笑說,「交在我身上。日落前回來,弟兄們都吃點酒肉同賀。」
從哥哥的眼神中,阿綾讀出來龍牙非常相信這位年紀略長、形貌溫厚的河東人。看來這個大哥在兩年的相處中靠得住。今後倘若龍牙哥不在,她們或許可以把事情交託於他?
樂正綾並不是太敢立馬下斷言。這件事她還要同哥哥和言和姐具體商議。她向那遊俠的頭領再拜,隨後被自己的老哥帶著,和天依一塊往院後為遊俠們團團保護著的林子里鑽。逐漸地,她們在漢代社會的一切身份,都隨著院子裡外人的忙活、聊天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十分鐘以後,四人的耳邊便只剩下了各種花鳥蟲魚的天籟。
在這個幽謐的氛圍下,天依舒開肩膀,松活了渾身的筋骨,笑著向身邊的人說行走是一種神奇的力量。人只要邁開步子,他就擁有了離開當前的生活和世界的能量。只要持續移動一段時間,他們就能迅速進入一個新天地。
「這就是我們能夠在朝廷之外存在的原因。」言和笑點頭,「怎麼樣,兩位『海國夫人』?現在在我們這片山上,比起在府上總是自由啦。」
「這兒已經跟漢朝、跟公元前120年沒有任何關係啦。什麼夫人、海國,這片山野就跟公園似的。」樂正綾一邊快樂地彎起嘴角,一邊把穿在外面的麻衣也解了些——她可以在親友面前正大光明地做這種出禮的舉動,而不會受到詰責。
甚至她把裙擺也提起來了,在膝蓋略微靠上的位置扎了個結,現出了一小段光腿。這會兒,阿綾才感覺到,自己的兩腿終於被下擺收窄的設計完全解放了出來,可以好好爬山賞春了——雖然這個穿著特別不倫不類。
這片林野里開滿了淡粉色的野桃花,其中先開的幾樹已經有許多花瓣落在了山道上,同泥塵和在一塊。除了一樹一樹的野桃花以外,路旁的灌木叢中,迎春花也展現出了它們的笑容。言和順手在路邊撿了一根長樹枝,爬山的時候當拐杖用。
「真好啊,春天就是要來爬爬山,也沒別人。」阿綾也拈過一根,「花花草草,讓人心情愉悅。」
「我記得你哥先前就很喜歡爬山。有幾回他還專門帶我去露營,光背那個帳篷就很沉。」言和回憶道。
「我們也被他拉去過。」阿綾笑道。
「上海沒有山嘛。」龍牙說,「都是水泥森林,人廣地稀,接觸自然的機會不多。妹妹是喜歡和天依到處去玩,我也沒別的事做,就經常找個山爬,偶爾帶帶你們。」
「跟龍牙哥去爬會山、露個營什麼的,也不錯,不過我們體力還是差了些,沒有那麼旺盛。」天依看著身畔粉黃怒放的迎春花,吹著從山道那一端飄來的輕風,接著他們的話。
「現在我們倒是太接觸自然了。」言和揶揄龍牙,「想找一個水泥森林住進去都搞不成呢。」
「可能是前半輩子在都市裡住太久了,現在老天爺讓我們到這來均衡均衡。等均衡好了,咱們又回去了。」牙哥開玩笑。
「回去以後,可不得猛吸幾天汽車尾氣,冬天好好地抽抽霧霾!」
「那也不行。」樂正龍牙將手搭在言和的肩膀上,「咱們來之前,你氣管就不太好,受污染的影響太大。要不然我老是搭你去山上做什麼呢?」
「現在或許上海沒有那麼大的霧霾了?」天依猜測道,「我記得我們來前,好像有什麼煤改氣的政策,冬天不讓燒煤炭,改了天然氣。」
「這種政策的成效應該不會那麼誇張。何況幾年內或者說近些年內總歸是離不了煤的,還有其他的化石燃料。用強迫的命令,不以這些做燃料,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的。」言和搖頭,「要回去不吸霧霾,除非跑到鄉下或山裡去。」
「我們這會都開始討論霧霾了,真是跟夢一樣。」樂正綾還是夢幻地笑了笑。這個話題和身邊幾位現代的親友使她恍然感覺自己已經從公元前回到了上海遠郊的春林里。
她一邊行著,一邊看身前哥哥修長的身影。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大家身上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但是哥哥的個子仍然還是那麼高挑,像一座高削的山一樣,把言和和她們領在前面,彷彿只要他一直走在前頭,她們目力所及的整個世界便都為他的身形所掌握著,沒有任何危險。龍牙哥帶給人的這個印象仍然是一貫的,只不過外界形容他的身材時所使用的詞語已經變易了——從高挑、帥氣、顏值變成了身長八尺、形貌昳麗。
對天依來說,這股親切的安全感也是除了龍牙哥以外不能獲得的。一方面是古典農業的飲食結構使這個時代產生不了許多高個子,就算高者,往往也是瘦骨嶙峋,或者一身毛病。而在天依能說得上話的人中,像龍牙哥這麼高而健壯的人就更少了。就算有一兩個滿足這個身材條件的,他們也無法帶給天依和阿綾像龍牙這般親人的親和。
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道前進了許久,終於,上坡路在不遠處的前方迎來了一個終點。前面再也沒有花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放晴不久的藍天。
「快到山頂了。」言和向走在後面的兩人介紹,「這座山風景很好,既不矮,也不是太高、太險要,沒有軍隊駐紮,走到頂上又可以看到少說半個關中的風景。算是渭河邊風景比較優美的一座山。」
「一定很不錯。」天依也很興奮,「一直生活在這關中,在平原上到處奔走,還沒有看過這邊全景。」
「帶你和妹妹看看『上帝視角』。」龍牙笑道。
又走了三分鐘,折了一個彎,山頂便來到了。這座小山距離山腳統共只有百米出頭一點,連丘陵都不太算得上。不過它本身矗立在一片塬上,這片塬頗增益了它的高度,因而面對一片浩然的關中陸海,觀景的角度還是非常好。
「不過這頂上樹比較多,比較擋視線,有點兒可惜。」龍牙有點遺憾地對她們介紹,「一般從前到什麼城市的公園,如果是以山地丘陵作為公園,一般山頂上會盡量把樹砍掉一些,做一個平台出來,讓人好看風光、休息、賣飲料之類的。但是現在沒有這個條件,我們一砍樹,人就看見了,也不好。」
「確實。」樂正綾叉起腰,「不過現在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種鬱鬱蔥蔥的感覺,一方面太陽照得沒那麼凶,另一方面被這些松樹的樹蔭遮著,也安全。」
「站在這個高處看,渭河更小了。」天依指著如帶一般的河道,「不過可能是冬春時節,河流量本來就不大?」
「不大,但也不小。」言和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一邊說,「我和你哥是經常上這山頂來,基本上站在這兒,看夏季的渭河,也不會看得多大。畢竟這座山距離渭河有些遠,也高了點,視野也開闊。把它放在關中的尺度裡邊,它當然就小了。」
天依回想自己先前每一次和阿綾越過渭河的經歷。不管是和通書什的什士們坐船去對岸的長陵玩,還是今天她們倆同渭南的遊俠們過河來找龍牙哥和言姐,當她們置身於河中時,渭河都顯得十分寬廣。來來往往的大小商船,不管數量如何多,也都能被包容在航道里。現在那些商船仍然在渭河中行駛,不過在天依的眼裡已經幾乎成了豆粒大的小點。
再遠一些,天依能將附近的幾個大陵邑,以及遠處的長安城盡收眼底。極目遠眺,她還在長安以東過了灞河的地方找到了霸陵,在城牆覆壓的一群屋檐下,她彷彿看到了左內史府和從驃侯府的輪廓。此刻筠兒和莫子成就在那火柴盒都不到的屋檐下面生活著,趙定北或許在和幾個新交的紈絝朋友博棋,而關中近三分之一地盤的大事要交給另外一片小小屋檐里的小小的長官來解決。而長安城裡的未央宮,佔地廣大、雄偉壯觀,此刻也成了幾套火柴盒的排列組合。關係、身份、權力、治御,一切依附於高台榭、美宮室的建築而威武地存在著的上層建築,都被它們所依附之物在山頂上縮放成的渺小的遠景給摧垮了,未央宮勾心鬥角的反宇們現在看起來頗像個笑話。
當然,隨之被縮小的不僅僅有上層建築,還有生活和生產。繁忙來往運輸貨物的航路變成了螞蟻搬家的隊列,由數個世紀的勞動積累起來的、四通八達的大道,在田間林間也成了葉脈。天依和阿綾都覺她們去年冬來所做的事好像就是兩個葉綠素在葉脈中到處遊走,從這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去輸送一點微不足道的養分。
唯一一件使她們對自己的事業還不至於那麼自卑的人造景觀可能就只有遍布關內的農田了。雖然西漢時期的森林覆蓋率仍然很高,但是大量土地已獲得開墾,人類的農業得以在自然統治的大地上展開阡陌交通的畫卷。舉目所及,漢朝帝王的都城和宮殿只佔得俯仰天地之間的一片,他自己所棲身的居所更顯猥瑣地可笑;但數百萬農夫用自己的力氣和幾代人的生命養護成的、成千上萬頃良田,卻至少佔了所有地面視野的二分之一。這個風景是活著的,它的生命彰顯的正是人類改造自然的能量——他們每年都要將農田料理一遍,編織成各種各樣的幾何圖案,如若不然,田地便會拋荒,退回和自然相同的顏色去。只有看到農田和星羅棋布的村莊,天依和阿綾才感到人類在這個時代還不至於成為自然的完全附庸。
她們所做的事也正是在改易此間的天地——往北一瞥,天依很快就見到了高陵西南的楊溫協田社。該社外邊農田的樣式和其他村落有些不同,村裡全部的耕地——除了用以拋荒積肥的部分以外——都已經留下了牛耕、糞肥的痕迹,代田法的壟溝也赫然成了一種紋理。這種田地完全得到規劃和開發的新景緻和其他地方是不同的,在大部分村莊,天依看得到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耕地,也看得到理得不好以至於近荒蕪的劣田。那些產量一看就比較少的劣田大部分是由生產資料和勞動力都短缺的、近乎破產的貧民困苦地經營著。
在這個區別下,天依感到她們不止像來回亂竄的葉綠素了,而是也同數百萬農民一樣,成了這幅大地畫卷的畫家——至少是畫筆。未來幾年,如果她們每年春天都來這山上轉一轉,被打理得整齊完備的農田應該會變多。現在還是零星的幾個小面,但是未來,由農業貸款牽頭的協田社的制度一擴張,這種有秩序的景觀會逐漸地刷新關中農田的圖層。
見兩個妹妹看河水出了神,龍牙同言和都在她們身後駐下足,笑了起來。
「我們是習慣看它了。」龍牙道,「可能你們是第一回看這種全景,有一些興味好發。」
「是啊。」樂正綾對著渭河慨嘆,「就這樣一條河,一滿目平地,供養了關中幾百萬人,創造了歷史上的偉業!我們也跟螞蟻一樣,時不時就在這河兩邊跑進跑出,小氣是小氣,不過也挺受用的。」
「我們何嘗不是呢?」龍牙道,「多虧這個天下廣闊,朝廷所涉的地方實在是不多,我們才好尋得自己棲身的地方。它的博大、我們的渺小,反倒把我們給保護了。」
「這還是很舒服的。」樂正綾回頭沖她哥笑起來,「我們能在這山上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什麼禮數法律,都暫時管不到。」
「妹妹和天依如果想做一些朝廷管不到的事,就來這片山裡。」龍牙用手遮了遮陽光,「散心啊,唱歌啊,都可以。現在我們領的這幾百個兄弟,我不敢說不出壞人,但大多數是很好的,很會說話的。你們剛才也同他們打過招呼了,以後這裡就是你們的家,直到官兵直到,搜上來,我們轉移走。」
「幾個協田社也是。」天依指著楊溫協田社道,「龍牙哥,你想吃點好的,均衡均衡營養,或者住住火炕,和小孩子玩什麼的,我們中午聊到的村子就在那邊。」
「嗯,那邊就是你們的村子。」龍牙和言和順著她的手眺望,「你們是比哥哥有出息多了,能改寫這山頂上見到的風景。」
「以後哥哥和言姐也能參與進來的。」樂正綾牽起她哥的手,「我們、遊俠們和關中的農民們一塊,做這種全景圖的畫家。」
春風拂過,松柳隨風而動。重逢的四人站在春意洗過的新天宇下,個個歌性大發。
「延河流水光閃閃,戰士飲馬走河邊;遙望著寶塔唱讚歌,想起貓主席當年在延安~」龍牙臨風唱起這首李雙江獨霸的、唱法美麗刁鑽的民歌。
唱了四句,他忽然戛然而止,嘴角的彎月也消失了。他嘆了口氣,轉向兩個妹妹。
「現在沒有主席了,也沒有讚歌好唱。不過,要說唱,也找得到人。我想,妹妹和天依,至少現在對幾個村莊來說,就是……」
「現在還不是。」樂正綾搖頭,「現在一切工作都剛開始,大家都剛接觸這個。不是遙望寶塔唱讚歌的階段,而是風吹楊柳千萬條的階段。要唱讚歌,也不是給別人唱,是給自己唱,加油打氣。」
「過幾天我就和你哥親自去楊村看看,就按你們提供的身份,其他事交給魯兄。」言和躊躇滿志,「咱能教村民怎麼製造酒精,還有一系列實用衛生的小工具。我們也要投入這股波浪當中,生活才有奔頭。從前一直在官兵的手底下躲躲閃閃,壓抑得太久,也是時候走到光明中去踏實踏實了。」
阿綾和天依輪流同言和緊擁了一下。現在兩股熱流匯聚到了一塊,四人齊聚的空間附近重新碰撞出了現代的火花。西去的太陽把萬物照得蔥蘢茂盛,一股虛無縹緲的希望似乎帶著溫度,在這片小山頂的草間升騰了起來。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