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花落彼岸(戰國篇完結)
秦軍收拾了楚國以後,好像修整了很久這給齊國留了更多的備戰時間。
然而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過了六月,秦軍沒有開始向東進攻齊國,而是揮師北上,掃蕩燕國的殘餘部隊,這讓齊國先前所有的布置錯失了一步先機。
暖閣里,齊王成和一群王公大臣吵得不可開交,王子衿坐在內室聽到這些爭吵眉頭越皺越緊。
「為今之計,只有向秦國發求和書以避免戰亂!我國與秦國向來交好,至少這樣可以包全自己!」一個人說道。
「你就是個老糊塗!秦國狼子野心,怎麼可能就這樣罷休?燕國曾經刺殺過秦王政,這個仇他不可能不報,依我看,與燕國合謀的計劃應當趁早中斷,免得引火上身!」另一個反駁道。
「呸!想我齊國也是堂堂一方大國,怎可如此膽小怕事?」
「這叫審時度勢,你們一群匹夫也敢妄談國事?」
「你說誰是匹夫?」
「說你怎麼了?一群老匹夫……」
就這樣,商議會最後變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的吵架大會,齊王成越聽越窩火,索性一股腦全都轟走了。
待人都走後,王子衿出來端了一杯菊花茶給他,逍遙則在一旁瀏覽軍情。
「……關鍵時候,沒有一個派上用場。」
「好了……氣有什麼用……為今之計,只有先看燕國的態度,我們才好隨即應變。」王子衿安慰道。
「話雖如此……」逍遙從一大堆戰報中抬起頭來,「我覺得,有必要增派北邊的兵馬。」
「怎麼說?」
「燕國早就沒了還手之力,其王室一直在往東南也就是我國北部方向逃離,秦軍自然會想到我國為了防止他們進攻,在西部關陲重兵防守,而他們很有可能藉此進攻燕國的機會,從北面直接進攻,繞過西邊的城守……」
「……」聽完這番分析,三人均是面色沉重。
「我覺得逍遙說的不無道理,但具體細節,還要慢慢商定。」王子衿附議。
七月,調兵的事情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燕國傳來的消息卻讓眾人的心涼了半截。
「投降了?」
「……是……投降了……」
「……」
三人默默坐了好一會,沒有人再說話。
燕國人想的開,用王室的尊嚴換取一條活路,倒也真是無可厚非。
只是這樣一來,齊國就真的只能孤軍奮戰了。
投降嗎?這個念頭在王子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不,絕無可能。她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阿成,繼而轉移了話題——
「逍遙,調兵的事情怎麼樣了?」
「大部隊行軍太過明顯,而且糧草供應需要及時跟進,現在人數最多的部隊正在邯鄲正東的麥丘駐紮。全部人馬抵達北方的話,至少還需要兩個月……」
「兩個月……」
「臨淄城外的部隊呢?」
「阿成?!你瘋啦?想幹嘛?那些兵馬都是留下來駐守臨淄的,他們絕對不能動……」
「可是……」
「我站在逍遙這邊。臨淄的守軍無論如何不能動,你的安危對於齊國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王子衿打斷了他。
「阿成,我們還有時間,一定還有更萬全的策略……」
「……」
「……」
如他們所料,九月的時候,秦軍從燕國南下開始大肆侵略,北方駐守了二十萬大軍,憑藉地理優勢,勉強可以抵擋住第一波攻勢。
「支援的部隊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到?」逍遙在宮中的臨時指揮所里罵道。
大戰一開,他就被齊王成任命為戰時最高統帥,負責一切軍事調度。
「回稟將軍……七日前下了大雨,引發了山洪……軍隊……軍隊正在加緊疏通道路……」情報兵顫顫巍巍地答道,生怕一不小心掉了腦袋。
「徵調周圍所有的壯勞力,不管用什麼方法,三日之內,必須給我增援到位!趕緊滾——」
「是……是是是……」那人連滾帶爬跑出了指揮所。
逍遙把當天的戰報送到暖閣的時候,大臣們剛剛被齊王成打發。
待到兩人都讀了戰報,逍遙還是心中憋悶:「現在怎麼辦?」
雖然現在齊軍可以和秦軍相互制衡,但是論糧草和作戰,齊軍總有實力不濟的一天,這場仗拖不了太久。
「……我覺得,現在有四條路可以走。」王子衿抿了一口茶,手卻在發抖。
「第一,求和。」
「秦國不會同意的。」
「第二,投降。」
「想都別想!」逍遙跳起來。
「第三,王上御駕親征。」
結果誰也不好說。
「第四呢?」
「第四……」王子衿頓了一下,「暗殺。」
「……」
最近五年,為了加快侵略擴張的步伐,秦王每次都會挑一個戰略地點進行督戰。秦軍此時把軍力都集中在北面進攻,或許可以找到可乘之機。
若是當年燕丹刺殺成功,天下也許還是那個天下。
「可是,我們怎麼知道秦王會在哪裡督戰呢?」
「不知道。」王子衿答。
「不知道?」
「賭——」
他們只有一次機會。
王子衿站起身來走到沙盤前,將一面小旗插在了距離麥丘不遠處的軍事重鎮——邯鄲。
逍遙和齊王成忙了三天沒有合眼,終於製作出了一份稍微詳盡的刺殺計劃。
「這件事情要保密,你安排靠得住的人去做。如果不成功……」齊王成沒有說下去。
「如果不成功,西面也要開戰……」
「……去吧……」
然而這一年,彷彿老天硬要與他們作對。
刺客還未到達邯鄲,行蹤已經泄露,被人半路截殺,秦軍攻勢更猛,從北側和西側同時進攻,想要對齊國形成包抄之勢。而在戰局上,所有的布防好像都被秦軍提前知曉了一般……
到次年二月,秦軍距離臨淄已不足四城。
「用膳吧……」王子衿從方正手中接過食盒,這是她花了一上午自己親手做的——雖然她不擅長做飯,但這樣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王子衿回到王宮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可她還是心疼。
眼前這兩個不眠不休的少年人,本該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卻要承受這麼多磋磨。
「……」好像是這麼多年的心照不宣,阿成和逍遙沒有任何反駁,反而還顯得有點開心,圍坐在桌邊,期待一盤盤美食上桌。
「好吃——」逍遙狼吞虎咽,嘴裡塞滿了食物,話都說不周全。
「別光吃,還有桂花釀呢。」王子衿又取出小酒壺。
「什麼時候釀的?」阿成好奇地問。
王子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離宮前就埋在巧雲閣了,只是一直未曾拿出來。今日……」
「……」
「今日機會難得!」王子衿盡量活躍氣氛,「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舉杯共飲了,來——」
王子衿端起酒杯,那兩人看著她都是一臉寵溺,只好無奈舉杯。
「就敬我們——生死與共——干!」
「……好,干——」
他們很少看到王子衿這麼豪爽的樣子。
一杯又一杯,桂花釀啊,好喝卻怎麼也喝不醉。
直到有人進來通報。
「啟稟王上,啟稟將軍——」
「什麼事情不能吃過飯再說啊!」逍遙把杯子砸了。
「……是軍機泄露的事情,有了眉目……」
「什麼?」
「……」
逍遙帶著王子衿埋伏在城外,目睹了情報交易的全過程,然後他們跟著交付情報的人一路回到臨淄城內,最終跟到了王府後門。
「……」
「子衿……」逍遙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你不必說……我會處理……」
「子衿……」
王子衿推開門進去,逍遙沒有跟上。
王府的下人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王子衿了,何況還傳過她的死訊,所有人看著她一路傳過小花園來到正廳,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
王韜正在和其餘幾位大人討論什麼,但在王子衿耳中不過是一陣陣的嗡嗡聲。
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人,所有人都停下來看過去。
緊接著所有人的表情都精彩極了。
「……子衿……」
大人們識相地告辭了,只留下父女兩個四目相對。
「子衿?……你真是子衿?」王韜上前一步,王子衿向後退了兩步。
「子衿……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父親……」王子衿從牙縫中顫顫巍巍咬出兩個字。
「子衿……這麼多年……為父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王子衿的聲音沒有一點溫度,讓這個早年嚴慈相濟的父親倍感陌生,「所以,你要替我報仇?所以你出賣了齊國?」
「……子衿……你……」
「告訴我!是不是?!」王子衿吼出來。
但是奇怪的是,她居然一點也不難過。
「……是……」王韜跌坐在地上,「我以為,我們王家世代為國盡忠……可是卻落得什麼下場!?你母親自從聽聞你的死訊,便一直卧病在床……先王姦猾,新王無能……齊國,氣數早就將盡了!」
「……」王子衿一時語塞。
「為父一生兢兢業業想要治國理政,可是結果呢?這天下,遲早要一統——到不如,拱手送給賢能的君王!」
「……」王子衿說不出一句話來。
從小到大,王子衿都在按照父親教她的那樣,她拋卻尋常女子的生活,步步為營,以為輔佐君王治國安邦才是正道,結果……結果不過是一場笑話……一個騙局……他的父親,在她的眼前背棄道義、拋卻忠誠,讓千萬無辜的百姓飽受戰火去滿足他自己的私心……
良久,王子衿呼出一口濁氣,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女兒拜別——」
「……」
逍遙還在後門口等她,見王子衿出來,滿臉沉重,剛想說些什麼,被王子衿打斷:「逍遙,我要去取一樣東西——」
「……」
第二日,王子衿收到消息,王韜與夫人在府中自縊了。
王子衿的心,緊緊地揪了一下。
是我的錯嗎?她想。是我的錯嗎?
王子衿從暖閣回到巧雲閣的時候,宮人們正在打掃庭院,其中一個,還在小心翼翼地掛上一個新的香囊。
「你數過嗎,一共有多少個?」王子衿突然心血來潮問了一句。
「奴婢每七日都會來掛上一個新的,加上以前就有的,共計五百一十九個。」
「五百一十九個。」算上王子衿回宮前自己帶在身邊的一個,共計五百二十個。
五百二十個,每七日一個,已經送了十年了啊……
七日後,秦軍直搗臨淄,兵臨城下。
齊王成在前一日已經遣散了整個王宮,包括所有的宮女和宦官。連要死要活不願離開的孤竹若琳,他都要人打暈了直接送出宮去。
此刻,他正坐在康成宮的正殿上,身邊只有方正陪著。
「方正?」
「奴才在?」
「城外有動靜了嗎?」
「王上,還早呢……您要不,先用膳吧?」
「……孤不餓……」
「吱呀」一聲,殿門被打開了,明媚的陽光透過門縫照亮了地面,齊王成看見一個動人的身影向他款款走來。
「子衿……我不是已經……」
「你總是算不過我……」王子衿朝他淺笑,「怎麼樣,這件喜服,還合身嗎?」
「好看,特別好看。」齊王成的眼裡閃閃發光,不知道是眼淚還是王子衿的倩影。
方正悄悄退到了殿後。
王子衿伸展開手臂,原地轉了一個圈:「雲夢霓裳就只有這一件,我以前也沒試過,現找也來不及,只好拿過來用了。」王子衿伸展開手臂,原地轉了一個圈。
「為什麼穿成這樣?」
「笨蛋。再有兩個月我就十八了。十八歲還沒有嫁出去,都成了老姑娘了……」
「那你為什麼還不嫁人?」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因為我在等一個笨蛋來娶我。」王子衿輕輕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就是不知道這個笨蛋,還願不願意?」
王子衿知道,今日過後,再無機會。
阿成順勢把王子衿摟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好像他一鬆手人就會消失一樣。
眼淚滴落在王子衿大紅的喜袍上,一滴一滴,像是城破前的血淚:「不知道是哪個笨蛋,有這樣好的福氣……」
王子衿笑了,伸手去抱他。這是她第一次去抱他,也是最後一次。
也許命運終究無法挽回,但這樣的結局,對她來說已經足夠溫暖。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相擁,半晌后,他終於捨得鬆開了王子衿。
「子衿?」
「嗯?」
「我想聽你再叫我一聲阿成。」
「……夫君。」
「……」眼淚乾涸凝固在臉上,他把她打橫抱起,王子衿卻在離地的一瞬間失去了意識。
「對不起,子衿。最後一次,你沒有算過我……」
「出來吧——」
話音剛落,平安從樑柱上縱身躍下。
「你家主子呢?」
「在城外。」
「……子衿,就託付給你了。」
「……臣一定,不辱使命……」
空蕩蕩的大殿之上,又剩下齊王成一個人。
王子衿醒來的時候,正在一輛馬車上顛婆,身上的喜服還在。
回想起昏睡之前的情景,王子衿猛地推開了馬車門。
怕王子衿受傷,平安只好勒住馬韁,迫使馬車停下來。
王子衿跳下馬車,只看見平安一個,立馬情緒崩潰了。
「這是哪?阿成呢?逍遙呢?現在是什麼時辰?啊?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平安見她慌不擇路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索性點了她的穴道,王子衿一下子動彈不得。
「臨淄城破,已經是兩日前了。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碼頭,換乘水路,半個月後會抵達邗城。我可以解開你的穴道,但是你要好好地待在馬車上,哪裡也不許去,不然我只好繼續讓你睡下去。聽明白了嗎?」
兩日前。
王子衿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不願意接受。
王子衿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閉上眼,只有眼淚順著眼角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她在心裡狠狠地罵,罵逍遙,罵阿成,罵他們一意孤行讓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平安不會安慰人,他只知道全心全意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務,他必須保證王子衿的安全——她的命,是主子的命換來的。
王子衿最終還是到達了邗城。她不哭不鬧,卻也不怎麼說話。平安向她請辭。
「你不再看著我了?」
「主子說了,到了邗城以後,王姑娘一切自便。」
「你走吧……」
王子衿找到了五年前他們存錢的那個錢莊,暫時尋了一個落腳之處。
幾個月後,秦王在咸陽重新登基,自稱始皇帝,令車同軌、書同文、修築長城、興建水利;六國遺黨,不再生事,人心安穩,天下一統。
王子衿坐在海邊,晚霞映紅了整片海水,比她那一日穿的喜服還要鮮艷。鹹鹹的海風吹得王子衿醉醉醺醺。
也許,她應該如他們所願,過一個普通人該過的生活,飲酒喝茶,彈琴賞花——世界上再沒有王子衿,再沒有齊國,再沒有王宮內的明爭暗鬥,再沒有百姓流離失所的兵戎割據……芙蓉糕、桂花釀、嬉皮笑臉的他和內斂害羞的他,都將成為史書上從未出現過的一筆一畫,沉睡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吟誦聲中,沉睡在一個普通女孩埋藏最深的夢裡……
十裡外,百花亭,瓊花剛開了一季,有些已經凋謝,有些仍在盛開。
某年某月某天,一個女孩對她喜歡的男孩說:
「如果有一天,天下一統,四方安定……我在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