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回家
崔府密室約莫三間屋子大小,由木架天然地分割為藏書區,古器區,還有休息區。休息區在最外,置了軟塌,軟榻上有矮几。
那日,崔義文神神秘秘又鄭重其事地將崔灃帶入密室。
因一向儒雅無為,與一般的將軍不同,崔灃一向認為他毫無大志和抱負。但在那一刻,崔灃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驕傲和悵惘,彷彿一個平淡無奇的人忽然有了深度。
他就帶著那點不同往日的深度,領著崔灃一點點熟悉家族傳承之物,語重心長道:「家族命脈與個人息息相關,世家傳承尤其不易。身為世家子,要時刻謹記寧為玉碎,絕不可負家族之氣。」
崔灃在蜜罐里泡大,得到的愛是江海之水,承擔過的責任則如牛毛細雨,這些話與她似乎隔著一層薄紙,但崔義文的神態語氣三下五除二地捅破了這層紙,崔灃就在碎紙的殘影里,真實又虛幻,彷彿被灌入了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真氣。
借著這層真氣的力量,她難得赤誠地問:「什麼是家族之氣?」
崔義文一愣,卻沉默不語,像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良久才嘆道:「將來你就知道了。」
崔灃感覺這句話就像一鍋剛出爐的漿糊,將那些碎掉的紙利索地糊了個密不透風,將她的赤誠和勤學好問與父親難得的深度教誨隔離開來。
密室與那日初見時沒有多少不同,崔氏歷代的累積都還在。崔灃憑著記憶用目光摩挲密室的角角落落,似乎父親尚在,「家族之氣」的謎團也還有餘溫。
裴琿道:「奇怪,坊間傳言,崔節帥是在密室被……這裡既是密室,怎麼會絲毫沒有闖入的痕迹?」
崔灃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事發至今,她只知道家族蒙難,並不知道個中詳情,此時聽聞,彷彿心內被狠狠錘了一下,本就蒼白的面色透出些許烏青。她幾乎用儘力氣才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痛心,就像強行將整個心胸封在熔爐里,接受烈火的炙烤。
她盡量語氣平穩道:「這個說法可靠嗎?」
裴琿:「不好說,坊間各種傳聞都有,但確有人傳言說是由崔府馬奴在密室……」
他總不忍心說出口。
二人仔細看過密室,覺得不像有打鬥過的痕迹。崔義文再怎麼也是一代將帥,一般人很難在他無知無覺時輕易放倒,尤其還是在崔府自己的密室。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最外間的休息區。
裴琿小心地看崔灃的面色,怕她傷心難過。卻見崔灃徑直向軟榻走去,矮几上放有一物,走近一看是一本書,常見的靛青封皮上,寫了《戰國策》三字。
崔灃眉頭微蹙,立刻信手翻開,果然,這本「《戰國策》」就是那本《修真弟子陣法普及讀本》。
當年崔胤和自己得了這本書,如獲至寶,教書先生眼皮子底下也敢翻看,為了掩人耳目,特意包了個以假亂真的書皮。只是後來她的新鮮勁過了,這本書便一向在自己書房接灰,怎會出現在這裡?
崔灃的心「砰砰」直跳,她將書從頭翻到尾,沒有任何異常,都是些陣法解說。她愣了片刻,把封皮拆掉,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此書出現在這裡絕對不同尋常,但她卻發現不了任何端倪。想扔了手中的書,又知道不可,她愣愣的有些委屈和不知所措。
須臾這股委屈被滿屋子安定的不知風雨的氣味揠苗助長成一股戾氣,她的手發起抖來,想砸了這一屋子的破爛無什——什麼鬼家族之氣!連子孫後代都庇佑不了,還談什麼負不負!
崔灃的面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黑,全身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整個人要麼在憋悶中自滅,要麼就要大開大合地發泄一通。然而還沒等她有所行動,只聽裴琿忽然變為痴兒的聲音:「娘子,既到了你家裡,是不是能找點吃的,我好餓……」
「你家裡」三個字令崔灃心頭一顫。
她猛然意識到,自從踏入密室,知道回了家——哪怕家裡已經一無所有,她的軟弱,委屈,氣憤等等——帶點撒嬌意味的情緒,還是如雨後的春筍般不可控制地冒了出來。
只是再也無人去撫慰而已……不僅無人撫慰,還有個需要她去撫慰的。
裴琿似乎被飢餓沖昏了頭腦,可憐巴巴又兇殘地拽著崔灃的衣袖,有些不耐煩地將那本飽受摧殘的書搶下,大有「拿吃的換書」的架勢。
看著眼前「嗷嗷待哺」的少年,想到他因為自己無端陷入險境,一路生死相伴,令她生出一些溫暖和包容來,就如一根纖細的針頭,將她滿腔的憤懣戳出一個小洞,不一會兒,戾氣去了大半。
但一想到去哪裡找尋吃食,崔灃卻有些犯起難來。
往日崔灃幾乎不要尋找,簡直隨處都可見吃食。王嬤嬤覺得她太瘦了,總是在各個房間里備著各種糕點。出了自己院子更餓不著,祖母那裡,經常可吃到一些甜而軟爛的;母親則喜瓜果,去她那裡可以吃到最時令的蔬果;大哥大嫂則多是辣肉乾和蜜餞……
崔府一向講究勤儉,唯有吃食上慎而重之,無論是重口的還是獵奇的,崔義文一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家人個人偏好。
如今卻不知哪裡可以找尋,不求精緻,但求果腹。
正思慮間,忽聽外面傳來響動,二人瞬間緊繃起來。
密室與崔義文的書房相連,聽聲音,應該是來自書房。
誰會出現在書房呢?崔灃的目光一瞬間幾乎噴出火來,裴琿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看著要出去拚命的崔灃,極為鄭重地搖了搖頭。
二人立刻貼近內門,想聽聽動靜。
只聽一人道:「留趙麻子在外放風成嗎?」
另一人嗤道:「不成還能怎樣?他是能打還是膽大,沒進來就嚇尿褲子了。」
開始那人道:「大哥,其實我也有點怕,鬼氣森森的……哎呦,大哥別打啊!」
那位大哥:「少他媽廢話!不鬼氣能有我們撿便宜的餘地嗎!」頓了頓,又忽然帶點惆悵地說:「不要怕,這家主人是我的朋友,人和氣的很。」
開始那人小聲嘀咕道:「吹吧,人節帥能跟你是朋友!」
那位大哥一巴掌又拍了下來:「趕緊幹活,撿值錢的拿。」
崔灃和裴琿對視一眼,竟然是兩個毛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