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卷7-04章 舒參 • 疏離
徐侯翎也感受到氣氛尷尬,但他依舊滿面堆笑,對二人道:「國師,謀主,二位初次相見,今後同為寡人之左膀右臂,還要多親多近,共謀霸業才是!」
徐侯翎說話歷來中氣十足,但舒參今日聽來,卻覺得君上氣色不如前,顯然是被聲色犬馬所傷。
「悉聽遵命!」犬戎國師聽罷,畢恭畢敬地朝徐侯翎行了臣下之禮。
舒參見狀,這才發現犬戎國師並非來訪徐國,反倒像要在徐國謀一份差事不成?舒參愈發驚詫,不禁問道:「怎麼?國師不再為犬戎謀事,放要轉投門庭,來我徐國充當僚賓乎?」
犬戎國師聞言皺眉不答,顯露慚色,只是冷哼。
徐侯翎顯然對舒參的問話十分不悅,他乾笑著,欠身對犬戎國師道:「國師不必掛懷,舒謀主歷來直言直語,頗有頂撞之處,還望國師海涵之!」
「那是自然,」犬戎國師幽然一笑,拱手對舒參道,「不才初來乍到,非為鳩佔鵲巢,乃是誠意為徐侯圖謀大事,別無他求。事成之後,我亦不圖徐國之權位,拂袖而去,再回塞外山林,又有何礙於謀主乎?」
犬戎國師話里藏針,舒參自然聽得懂其弦外之音。話已至此,舒參知道,自己若再與國師齟齬,於禮於節上不免有虧,徐侯面上也不好看,於是強忍慍怒,擠出假笑,與犬戎國師虛與委蛇一番,無非是些「得罪」、「失禮」之語,總算把表面功夫補得周全。
然而就在這一須臾,舒參腦海中飛速轉動,不知閃出過多少念頭——對於眼前的犬戎國師,舒參早有耳聞。此人或有些韜略,在犬戎耕耘多年,確也搗鼓出幾許動靜,但卻是個十足的災星。
想當初,西戎犯周之時,犬戎國師意圖從二虎相爭中漁利,卻奈何弄巧成拙,竟將戰火引入犬戎境內,不僅被尹吉甫追殺得幾乎滅族,犬戎老巢還被南仲佔領。就在前些天,犬戎國師又不知何故,又出現在虢國境外,領著伊洛之戎作亂,可惜時運不濟,再次碰到老對頭尹吉甫,再次被殺得片甲不留,伊洛之戎也為此受了連累。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談不上拙劣、又不見得高明的國師,窮途來投徐國,卻被君上待作上賓。徐侯翎言談舉止間,似乎待他比對待舒參還要敬重,頗有相見恨晚之態。更讓舒參惶怖的,是犬戎國師毫不掩飾的媚上之態。與屢獻逆耳忠言的舒參不同,犬戎國師一開始就對徐侯翎言聽計從,不僅毫無忤逆之語,還處處順遂上意,以至諂媚阿諛,令舒參深為不恥。可看起來,徐侯翎很吃這一套。
雖說舒參對這位不速之客大不感冒,但見徐侯翎因犬戎國師的到來,而一掃此前不理朝政的頹唐,舒參心情變得愈發複雜——犬戎國師若能讓徐侯翎重燃野心,不再沉溺於酒色之中,也未嘗就是一件壞事。若君上能重振雄風,就算犬戎國師喧賓奪主,就算自己失寵而屈居其下,又有何妨?
想到這,舒參緊繃的心弦又釋然許多。
而在他身旁,徐侯翎卻絲毫未理會舒參的感受。至於那犬戎國師,一副小人得志模樣,臉上掛滿玩世不恭的神態,顯然在自鳴得意。
未幾,徐侯翎又來了興緻。他見舒參和犬戎國師不再劍拔弩張,便讓二人論政,商議如何興復徐偃王之大業。
換作往常,舒參向來以策論見長,定要為徐侯翎謀划宏圖。然而今日不同,舒參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奏。他未等犬戎國師開口,便匆匆搶白道:「稟君上,我徐軍正在大蒐演武,三軍將士期盼徐侯之威儀,此時不是論證之時,還請君上移步於校場之上,若何?」
話音剛落,徐侯翎的面色由晴轉陰,霎時又拉下臉來。
這時,舒參方才後悔不迭,很顯然,自己的話極為不合時宜,掃了徐侯翎的興緻,無異於在君上的頭頂澆下一盆冷水。
犬戎國師見狀大喜,厲聲駁斥舒參道:「謀主糊塗!君上所圖者,乃是徐偃王之大業也;徐偃王之大業,便是復興祖上少昊氏之祖制。至於大蒐之禮,乃是姬周一朝定下的破規矩,承於炎、黃,與我少昊氏徐人何干?如此之禮,不演也罷!」
這番話顯然很對徐侯翎胃口,徐侯大喜,深然其言,又惡狠狠盯了舒參幾眼。
犬戎國師寥寥數句讒言,便輕鬆博得君上信任,舒參縱然有萬種委屈,又如何敢再進良言?無奈之下,只得低頭不語,唯在心中嘆息。
徐侯翎接過話頭,笑問犬戎國師道:「那依國師高見,寡人慾復興徐偃王之業,當作如何謀划?」
犬戎國師剛勝了一籌,正在趾高氣揚時,站起身道:「徐侯欲效偃王之事,必先正其名!」
「正名?」徐侯翎捋著濃厚的長髯,頗具興緻,「願聞其詳!」
犬戎國師不懷好意地望了眼舒參,朗聲道:「稱王!商革夏命,周革殷命,皆是先稱王,后伐兵。名不正,則何以號令天下,何以以順討逆?如今大周失政,諸侯離德,四夷並起,天下等候明主出世。倘若徐侯順應天命,效仿偃王故事,自稱為王,分封諸侯,自命百官,天下定蜂擁響應!」
舒參聽到這等大話,不禁嚇得渾身哆嗦,他正要提出反對,卻見徐侯翎連連朝自己搖頭,示意犬戎國師繼續說下去。舒參無奈,只得按捺怒火,繼續旁聽。
犬戎國師又道:「待君上稱王,便可復少昊氏之政,南伐群舒,西聯荊楚。當今天下姬周諸侯雖多,然其國之大者屈指可數,畿外之諸侯能與徐國一戰者,不過齊、魯、宋、衛而已。然今周王昏庸,廢長立幼以干涉魯政,齊國之大小宗亦內耗不斷,宋國冢中枯骨,徐國所慮者,不過衛國而已……」
舒參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責問道:「說得容易,難道國師對大周畿內的王師精銳,就視而不見么?」
「王師?」犬戎國師仰天大笑了一陣,冷冷道,「古來兩國交戰,在將而不在士卒多寡。周人善戰之帥,不過召虎、兮甲、方叔而已,如今召虎告老、方叔遭棄,兮甲空有太宰之銜卻無一兵一卒可以調用。王師之權柄,落在虢長、虢季這對庸才父子之手,此乃天賜良機與徐國。此時不稱王起事,更待何時?」
舒參不甘示弱,繼續發難道:「倘若徐國起事,天子重新啟用召虎、方叔時,我等又當如何自處?」
犬戎國師不以為然道:「謀主實在多慮!昔日周穆王之際,大周國力正強,徐國兵力不過千餘,徐偃王便敢與楚君互尊為王,並霸於東、南二方。如今大周羸弱,空有中興之志,卻無中興之運,我徐國兵強馬壯,楚國亦久有反心,徐楚聯盟,進可圖謀中原,退亦可吞吳越,又有何懼哉?」
舒參見犬戎國師大言不慚,又見徐侯翎頗有讚許之意,不由惱羞成怒,再不顧及顏面,指著犬戎國師的鼻尖斥道:「好個國師,你要是有此圖謀,何不讓犬戎國主為之?為何兵敗成喪家之犬,來我徐國鼓弄是非,是何居心?莫不是大周派來的姦細否?」
這話果然頗有威力,犬戎國師被斥得啞口無言,徐侯翎也不禁起了疑心,看待犬戎國師的眼神也變得猶疑。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舒參抓住機會,繼續規勸徐侯翎道:「君上,犬戎國師之所謀,與舒參往昔為徐國之謀,看似同歸,卻是殊途。依參愚見,大周雖衰,然余勢尚在,不可急圖。俗語有言,『出頭之椽必先爛』,稱王之事體大,切不可兒戲視之……」
徐侯翎長嘆一口氣,徐徐道:「稱王之事,寡人亦覺太速,可緩議之。」
舒參見徐侯翎鬆口,趁機向犬戎國師發起攻訐:「君上,自古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君上不知國師底細,切不可輕信與他……」
「可矣!」徐侯翎伸手將舒參打斷,不耐煩道,「謀主不必起疑,寡人對國師此來絕無疑心,」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丟在案前,「國師之底細,皆在此信之中!」
舒參大驚,連忙趨到几案之前,取來帛書,拆信細看。
「這麼說……」舒參強忍訝異,弱弱道,「國師此來,乃是出自商盟的差使?」
徐侯翎微微點頭,表示默認。
犬戎國師見情勢對己有利,氣焰又囂張起來:「怎麼?舒謀主還有何質疑否?」
「不敢。」舒參倒吸一口涼氣,將帛書小心翼翼放回几案。
犬戎國師再發狷笑,道:「若非商盟所差,我怎會不避箭矢來見徐侯?不僅如此,大周朝中還有商盟之內應,徐侯若稱王舉事,王畿內必有人裡應外合,成徐侯之千秋王業,豈不美哉?」
徐侯翎被說得心動,乾笑了兩聲,打了圓場道:「稱王之事,謀主之勸諫亦是在理,容徐徐圖之。至於聯楚、伐舒二事,倒是甚合寡人之意!」
舒參聽聞徐侯翎要伐群舒,忙勸道:「舒人歷來歸順君上,何必伐之?」
徐侯翎面無表情,還是犬戎國師代為答道:「舒人雖無不臣之心,但舒地土地肥美,又在淮水之南,易守難攻,可為徐國根基,若要舉大事,如何不圖群舒之地?」
「可是……」舒參還要再勸,被徐侯翎攔住。
「謀主不必再諫,」徐侯翎不悅道,「我知你是舒人,不願與故土之民為仇。正好,寡人今日得犬戎國師襄助,舒人之地,我徐國非圖不可也!」
舒參只覺萬念俱灰,又束手無策,只得呆若木雞。
徐侯翎又道:「至於聯楚之事嘛,寡人與楚子之妹締結親事已久,如今楚人國喪已滿,也該到了迎娶楚國女公子之時也!謀主,此姻事本就是你一手操持,便有勞你出使一趟楚國,替寡人辦成此事,如何?」
舒參不敢抗命,只是唯唯。
又過了許久,徐侯翎見舒參還呆立原地,沒好氣道:「謀主,為何還不退下?」
舒參這才如夢初醒,可他腦海中無數疑竇,一時難以傾瀉,順口道:「君上,參還有一事不明,想請教於犬戎國師……」
徐侯翎與犬戎國師交換罷眼神,點頭道:「那便速問!」
舒參定了定神,問道:「我記得商盟的帛書中說……國師竟是周人?」
「我確是周人,」犬戎國師冷冷道,「謀主可是想問,我乃周人,又何故反周?」
舒參點頭,徐侯翎也頗為好奇。
就在這時,犬戎國師突然怒目圓瞪,繼而髭鬚倒豎,一把將胸前的破衣爛衫撕扯得粉碎,在虯健的肌肉之下,一個恐怖的刀疤橫貫胸前,足有數尺來長,如同猛獸的鋼牙鐵爪,令人可怖。
徐侯翎再不淡定,駭然道:「這等傷口,是何由來?」
「這便是拜大周所賜之傷痕,」犬戎國師緊咬牙關,從牙縫中擠出話道,「若非命大,我在孩童之時,便死於國人暴動之中也!此仇不共戴天!」
「國人暴動?」舒參奇道,「不知閣下與之有何淵源?」
犬戎國師慘然道:「我只需提及先父之名,謀主便知端的!」
舒參趕忙問道:「願聞。」
犬戎國師突然收斂神色,面朝西北,口中飄出三個字:「榮!夷!公!」
這下,輪到舒參和徐侯翎目瞪口呆。原來,犬戎國師竟是榮夷公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