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黑
楊嬰仰躺在焦黑的大地上,微微喘著粗氣,眨了眨眼睛,掩去瞳孔中那抹紅色。他喃喃道:「黑煤,沒想到你這麼強。我以為我突破到七尾就可以真正地打敗你了,結果到最後我還是得再耍一次小聰明。但這依然是值得驕傲的,兵不厭詐,不是你們人類發明的嗎?」
楊嬰覺得心中的高傲又漸漸回來,他沒有輸,並成功用智慧掰回了局面,更何況不遠處還有等待他去收取的戰利品。那可是令眾妖瘋狂的純粹靈魂啊!一想起那天萬魂暴動,好似百鬼夜行的場景,他就感到心頭火熱。
他休息了一會兒,便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不遠處的張月。而張月也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手裡揣著碎掉的眼鏡,眯著的眼睛看不透神情,正靜靜地看著渾身血污的楊嬰。
「喔?竟然醒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睡下去呢。」楊嬰腳尖輕點,瞬移至張月面前,骨節分明的五根手指掐住張月喉嚨,猛地將他扯向自己,睜著金瞳仔細地端詳他,其深處有壓抑不住的貪婪。
張月面無表情,直視著那貪婪的金色瞳孔:「你這樣子真難看。」
楊嬰倒是不惱,只是饒有興趣地笑道:「嗯?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評價我。」
「我相信老黑經常這麼評價。」
「是啊!所以他現在生死不知。」
張月沒有回答,只是撇過頭看向躺在地上的老黑,許久后才悠悠道:「還活著。」
楊嬰笑道:「又如何?」
「活著就有可能。」張月依舊平靜,只是這個時候的平靜讓人覺得更像是堅定,是自信。但楊嬰很奇怪,他的自信從何而來。
楊嬰搖搖頭,自嘲似地笑了笑:「可能?我倒是很好奇你有什麼可能,不過可惜了,我已經等不及了。」楊嬰的手指冰涼涼的,撫過張月的臉龐,一點點地往張月的眼睛伸去。那雙眯成縫的眼睛彷彿隱藏著什麼,讓楊嬰非常不舒服。
「不怕嗎?我要從你的天靈蓋里挖出你的靈魂,然後一點點地吞噬掉,那會很痛苦。」楊嬰指尖微微用力,指甲伸長刺入張月的眼皮,在上面留下兩道淺淺的傷痕,鮮血順著指尖留下,滴滴答答……
張月當然感到了痛楚,但他依舊平靜,那張臉彷彿定格住了一個表情,那雙眼睛也看不出任何神情,楊嬰不知道這是面對死亡的釋然,還是相信可能的自信。
張月不知道楊嬰在想什麼,但他知道楊嬰現在心裡一定很亂,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楊嬰,看著他原本勝券在握的眼神慢慢地多出一絲緊張。
這是張月和楊嬰之間的一場戰鬥,心理戰鬥,無形亦兇險。
「你真的認為現在你還有逃生的機會?」楊嬰瞳孔金光四溢,帶著逼人的氣息,凝視著張月。但他感到很無力,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看著張月的臉,還是他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如果連窗都找不著,又如何能直擊人的心靈呢?
事實上,就算直視著張月的眼睛,也不見得對張月這樣鐵打的心臟能有多大的作用。張月淡淡道:「我還活著,逃什麼生?」
楊嬰眉頭一皺,一直被他藏著的惱怒終於是爆發出來。他掐住張月的脖子,狠狠往下砸去:「都這個時候你還在強撐什麼?現在,交出你的靈魂!」
張月微微咬牙,強提起一口氣,緩慢卻清晰地說道:「你……不……是要自……己來取嗎?」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怎麼難道,你現在還有決定的權力?」楊嬰冷笑。
「真……是……驕傲的……啊……呃啊……」張月喃喃,嘴角淌出殷紅的鮮血。掐住他的那隻玉手愈發用力,隱隱可見青筋鼓起,這讓張月愈發難受,窒息的感覺襲來,幾乎讓他再次昏厥過去。
楊嬰的笑容更冷了,瞳孔中那種瘋狂也更盛了,那是自己的驕傲被輕視后的結果。張月說的沒錯,楊嬰是驕傲的,哪怕面對老黑這樣強大的對手,他也拼了命地在維持自己的驕傲,自然無法忍受張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
張月笑道:「我……的靈魂,這麼……想要……就拿……去啊!」張月似乎也有點聲嘶力竭了,那一隻眯著的縫一點一點地睜大,睜大,直到那一隻被隱藏在眼皮背後的瞳孔完全顯露。
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睛啊……純粹的白,純凈的白,毫無雜質,毫無雜念,只有這個世界上最簡單,最乾淨的顏色——白色。
「這就是純粹靈魂的展現嗎?真是美麗的顏色。真是令人迷醉的氣息啊!」楊嬰笑著,咧開了嘴,眼睛暴突,再沒有先前的風采。那些所謂的驕傲,在純粹靈魂面前變得不值一提,現在的楊嬰和那天暴動的冤魂簡直一摸一樣。
「你這樣子真的很難看。」
楊嬰猛地一驚,瞬間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但五片黑色羽毛已經穿透了他的四肢和眉心,灼熱感亦從其升起,然後迅速蔓延。
「怎麼可能?」看著身後的老黑,楊嬰感到不可思議,更感到迷茫恐懼。自己一直掌握著的局勢怎麼突然不一樣了?
「這麼純粹的靈魂力,如果還不能把我從幻境中喚醒,你還真當自己那半桶水的魅惑術有多厲害?」老黑不屑道。
是啊!靈魂力對幻境的干擾,這是常識啊!我怎麼會忘了呢?楊嬰怔怔地看著被他按在地上的張月,金瞳漸漸渙散,從心底里升起一股無力感。
「從一開始,你就在刺激我,讓我不阻止你釋放靈魂力,甚至主動讓你釋放,是嗎?」楊嬰苦笑。
張月點點頭:「不過我的確不怕你。」
「不可能!誰會不怕死?你在演戲,演得一手好戲。」楊嬰依舊苦笑。
「唉……我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一定能達到,又有什麼好怕呢?」
楊嬰愣住了……無力地垂下了頭。
老黑見狀,只是喃喃道:「黑鴉鎮身,業火焚魂。」
暗紅色的火蓮從楊嬰背後層層綻放,漸漸將他完全包裹。花開一瞬,便迅速凋落,待得最後只剩下一顆布滿紋理的紅蓮子浮在半空。
老黑揮手便將其收著,然後看向睜著白瞳的張月,正色道:「謝謝。」
「是你救了我。」張月搖搖頭。
老黑笑道:「如果不是你的靈魂氣息,我可能就要一直待在那個該死的幻境中了。」
「……」張月也不想在這個問題過多糾纏,只好跳過這個話題:「還沒結束呢,很多人,不,很多妖盯著呢。」
張月睜著白瞳,平視著老黑,但他卻能感受到渾身都被各種目光緊盯著。
老黑鄭重地點點頭,抱起虛弱無力的張月:「我會儘力保護你的。」
一道火線劃破雲層,在雲巔之上飛馳。張月雙手雙腳緊纏住老黑,後背便是雲海,讓他倍感危險,哪怕有老黑粗壯的手臂摟住腰,亦是如此。老黑似乎沒有發現張月的想法,只是保持著高速飛行。碧藍如洗的天空,一望無際,看著看著讓人感到前路渺茫。張月揉了揉眼睛,讓自己的視野從茫茫碧藍中解脫出來:「還有多久?」
「到了。」老黑笑道。
「嗯?」
不待張月反應過來,老黑已經振動雙翼,背著張月俯衝而下,穿透厚厚的雲層,如同一顆流星自天邊划落。
張月勉強頂著大風睜著眼睛,眼前一座城市的輪廓若隱若現。密密麻麻的人群,車流在街道上來往,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這一天邊流星。
老黑得意捏著印決,笑道:「貧道小施一個障眼法,就成功騙過了所有人,厲害不?」
張月思考著要不要提醒一下目前情況的嚴峻,話語卻已經脫口而出:「後面眼睛很多,你要不順便也一起騙過去吧。」
「額……」老黑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呆月,我發現你也不是一個好人。」
「……?」張月無語。
兩人開著玩笑,心裡也沒有放鬆下來,那些隱藏在深處的目光他們也是清晰地感受到了。現在距離目的地越近,也就意味著距離危險越近。
視野里,城市的輪廓漸漸變小,正慢慢消失,而後顯現出來的是一汪碧綠的湖水。「抱緊我。」老黑低聲說道,一把將背後的張月抓了起來,甩到自己的身前,緊緊抱住,身後的火翼迅速合攏將自己與張月包裹住。
與此同時,天邊的紅日灑下一縷特別耀眼的陽光,仔細看會發現那縷陽光極為凝練,極為燦爛,但在常人眼裡那只是一縷光,一縷照耀在杭州西湖上的,普普通通的陽光。
陽光傾灑在老黑的火翼上,散發著灼熱的溫度。老黑嘴角淌血。火翼只堅持了一瞬便湮滅了去。老黑冷哼一聲,身化黑鴉群,留下漫天羽毛,帶著張月離湖泊又進了一些。
陽光不依不饒,依舊執著地灑落,速度似乎還快了幾分。老黑心念再一動,沒有絲毫猶豫,赤火湧起綻放紅蓮。老黑在凋零中的花海中邁步,一隻腳已經踏入湖水,而那陽光也欺身而上,照耀在他的身上。
嗤嗤嗤……老黑的後背迅速氣化,冒出陣陣白煙。老黑猶若未覺,一頭栽倒進水裡……
紅日之中,一雙金紅色的眸子緩緩睜開,凝視著那片湖水,有暴虐殘忍的氣息在迸發。在天空深處,還有另外的目光注視著平靜的湖面……一時間,湖面的平靜被打破了,泛起了陣陣波瀾。遊玩中的人們不由得感到奇怪,這湖水無風如何起波呢?
……
張月扶起昏厥過的老黑,從一方小池塘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最後無力地跌坐在草坪上。不遠處一個中年男子提著木桶,拿著木瓢在澆水,神情淡然。
男子似察覺到了張月這邊動靜,卻沒有在意,只是隨手舀了一瓢水,向這邊潑來。一瓢水傾灑而下,如同下了一場大雨,淋在張月和老黑身上。
張月感受到渾身泛起了清涼之意,一種從未有過的舒適感從心底升起,讓他差點睡了過去。張月定了定神,連忙檢查老黑的身體狀況,才發現他身上的傷正在迅速癒合,氣息也變得穩定,怕是過不了多久,老黑又可以活蹦亂跳地在自己耳邊話嘮了。
「放心吧,楊斌這孩子很結實,不會有事的。」男子放下木桶,拍了拍手,溫和地笑道。
這時,張月才有心情仔細地打量眼前這個男子。小平頭,黑框眼鏡,落落大方,溫文儒雅,頗有長者風範。張月起身認真地鞠了一躬:「多謝。」
男子擺擺手:「客氣了,小夕已經和我打過招呼了。你就是鏡司的新人張月是吧?我叫何俊謙,是靈道盟的司主任,分管你們鏡司的事務。」
這麼說來,他竟是鏡司的直接上司了。張月這般想到,態度也更加恭敬了,依舊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說道:「主任好。」
「呵呵,不用這麼拘束,我很隨和的。」說著,何俊謙上前將張月扶起,態度溫和:「是為了解決純粹靈魂的事情是吧?」何俊謙看著張月那純粹的白瞳也不禁心裡暗嘆。
「如此純粹的靈魂,沒想到我有生之年能夠見到,真是難得。」何俊謙感慨道。
張月有些緊張地說道:「主任謬讚了,不過現在怕不是寒暄的時候,外邊還有……」
何俊謙擺擺手,笑道:「哦?你怕?」
看著何俊謙溫和的眼神,張月收起了惶恐緊張的神情:「那就拜託主任了。」
「呵呵,隱藏純粹靈魂的最好方法,便是修一門瞳術。我這裡有本關於瞳術學習的書,你拿著,自己去我家研習,想學哪種瞳術自己挑。學成之後,自然就可以使用靈魂力了。至於外面你請來的客人,就讓我這個東道主去招待吧。」何俊謙指了指草坪前的一棟二層別墅,便把目光投向了晴朗的天空。
張月看了看那棟別墅,心裡暗道:靈道師都是土豪,陰陽間都這麼氣派。心裡這般想著,張月已經按照吩咐,背起還昏迷著老黑向別墅走去,至於外邊那些麻煩他絲毫不擔心。就像他說的,既然知道目的可以達到,他又擔心什麼呢?
何俊謙瞥了瞥張月的背影,突然問道:「如果我不幫你,你會如何?」
「嗯?」張月遲疑了一會兒后,答道:「那就讓你不得不幫我。」
「嘖嘖……能加入鏡司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何俊謙苦笑。與此同時,晴朗的天空毫無預兆地響起一陣轟鳴。何俊謙聞聲,瞬間收起溫和的神色,變得嚴肅,他大手一揮直接將張月和老黑推進別墅,而後一步踏上高空,背負雙手帶著傲氣面對那轟鳴聲不絕的天空。
何俊謙朗聲道:「你們爸媽沒教你們敲門的時候要輕點嘛?」
「那真是抱歉了,我們這不是在敲門,是在破門。」天空碎了,就好像玻璃一樣,噼里啪啦地破碎開來,在那巨大的破口處,一隻巨大的爪子抓著一輪紅日兇悍地拍來,霸道狂猛。
何俊謙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但那隻爪子卻無法前進半分,被一股詭異莫名地力量擋住了。
「嗯?」破口處傳來一聲驚咦。爪子向前用力地按下幾分,只見虛空中立刻閃爍出一條條金色的如龍紋理,它們相互糾纏,相互聯繫,形成一個繁複玄奧的陣圖,便是其將那氣勢洶洶的爪子阻住,讓得那爪子前進不得絲毫。
何俊謙笑道:「楊燈,救子心切也要量力而行啊,就憑你一個人就硬闖我家,不太現實。」
「哼!」爪子輕揮,撤回紅日,震起漫天煙塵。一道人影自煙塵中站立,金袍赤發,劍眉星目,俊朗而充滿陽剛氣,模樣與楊嬰頗有幾分相似。
楊燈不置可否,冷冷道:「你們繼續躲著也沒有好處,何不出來一聚?」
何俊謙也是笑了笑,揮手斟了四杯茶水,屈指將其中三杯彈出。楊燈輕鬆接過一杯,另外兩杯則是各自飛向兩個方向。
「一點粗茶,招待不周,還請不要介意。」何俊謙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饒有興緻地開始品茶了,那模樣似乎真的是在招待好友。
楊燈厭惡地瞥了瞥茶水,沒有多言,直接倒掉。另外兩杯則是被定格在空中,被兩道身影穩穩地接住。
海婆婆一襲紫衫,美目流波,絲毫不見老態,一顰一笑皆有千萬種風情。她欠身一拜,笑道:「上品碧螺春,哪裡是什麼粗茶,何先生還真是客氣了,這份情小女子可不敢承。」話雖如此,但她也沒有喝,而是與楊燈一樣,直接倒掉。
渾胖子摸著渾圓的肚皮,憨笑著附和道:「是啊,這麼好的茶,貧道喝不起,何先生還是留著自己喝吧。」言罷,揮手將茶杯甩了回去,一出手,杯碎,茶水成箭,穿透空間直指何俊謙。
「諸位不給我面子?」何俊謙品完茶水,無視那飛射而來的水箭,任由其在自己面前散成水滴無力地落下。
「呵,交出那小子的靈魂,這面子自然就能給了。」
「就憑你們三個?」
「不夠?」
「當然,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