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州呂氏(四)

第5章 寒州呂氏(四)

一.

以呂石為首的四位青年目送呂正蒙出了彩香庭,笑聲就瞬間停止了,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深夜這些少年絲毫沒有去睡的意思。

率先開口的還是剛才為呂正蒙說明利害關係的那位少年,他看向呂石,絲毫沒有膽怯,而是直接了當的發問:「大哥,為什麼要選呂正蒙,他……的身份不是最好的選擇。」

呂石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幾位少年:「呂輝、呂祥、呂然,你們都認為呂正蒙不是最好的人選么?」

呂輝是為呂正蒙講話的少年,呂祥是論生死與呂石四六開的少年,呂然則是見到呂石發怒小腿就打顫的少年。他們三個都是呂石的表親,進退統一,四個人被戲稱為「呂氏四兄弟」。

呂輝點了點頭:「最重要的是呂正蒙的身份,他雖然是呂氏宗族的人,但是看看這些年他過的,說是最落魄的族人也不為過,如果把我們的名單遞過去,恐怕單單是身份就足以卡死我們了。」

「二哥說的有道理!」呂然小聲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認為他能和大哥打成平手,說不定用了什麼陰謀詭計!」

四兄弟中排名第三的呂祥這時也抬起了頭,「我也懷疑呂正蒙的實力,他從來沒有上過族學,說是能和大哥打成平手,我是不信的。」

雖然呂石威嚴極足,兄弟們都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做出的決定同時被三兄弟否認,這還是多少年的頭一遭。

被三兄弟同時質疑的呂石沒有發怒,而是想到了半個月前見到呂正蒙的一幕:

那是一個大好的晴天,他剛從演武場練刀回來,也正為要開始族比的人員發愁,路過蒙館後門的時候聽到了郎朗的讀書聲。疲憊的他正要回去,眼光一掃就看到了呂正蒙。

呂正蒙沒有在蒙館內,而是在蒙館後門的一株黑楊上。

蒙館後門在呂氏的東南角,可以說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加上呂氏聘請的教書先生特別嚴厲,平常是不會有人特意來到這裡的。而呂正蒙就藏在樹枝上,小臉皺成了苦瓜的模樣,院內讀書聲響一下,他就在草紙上寫些什麼。

同時呂正蒙的軀體與樹枝保持了一個詭異的平衡,那麼高的樹尋常人是爬不上去的,就是他也要小心翼翼的才能保持平衡,可呂正蒙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寫累了就在樹枝上一趟,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不是武藝高超的人,是沒有這個資本這樣做的。

所以自那以後他特地暗中關注了呂正蒙,經他仔細查點,在呂氏內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是總能瞧見呂正蒙的,他不是在偷偷寫字就是在練劍,一舉一動呼嘯生風。

「大哥?大哥?」呂輝見呂石發愣,疑惑的提醒。

「呂正蒙的武藝是毋庸置疑的,他跟我比的可是實打實的對決,沒有任何小手段。」被這麼一喊,呂石從回憶中驚醒:「而且你們沒有想過,族老的孫子們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呂正蒙身份固然招人厭恨,但是那幾個傢伙閑的沒事總找他的麻煩?」

「難不成?」被這麼一說,呂輝恍然大悟。

「沒錯,你別以為呂正蒙真的如同他表現的那樣孤苦伶仃,族內可是有不少人盯著他呢。」呂石沉聲道。

被這麼一說,呂然倒是更加糊塗了,他連忙搖了搖呂輝的肩膀:「二哥,你和大哥在打什麼啞謎啊,我怎麼聽不懂?」

「就是說族老們是用呂正蒙來磨礪他們孫子的武藝……」呂輝掙脫了呂然的搖晃,板起臉對他訓斥道:「我說老幺你該上點心了,蒙館讀書的時候你在睡覺,練武的時候你也偷懶,怎麼想事還不用腦子?」

「二哥你……」呂然訕訕地低了頭。

呂石這回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盯著杯中掀起了波瀾的水面,聲音沉沉的:「至於身份的問題,那就不用擔心了,父親在世的時候特意叮囑過我。」

聽到呂石提起他的父親,呂氏的三位少年神情全部為之一變。

呂石的父親就是寒刀的使用者,他力大無窮,可以單手擎起寒刀衝進敵人堆,寒刀揮舞之處所向披靡。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兩年前的寒州諸侯戰爭中被亂箭射死,只留下了孤兒寡母的呂石母子。

孤兒寡母的日子,總是不好過的。

「以前我並沒有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畢竟呂正蒙只是族內的邊緣人物,我們和他是沒有什麼交集的。」呂石頓了頓,「但現在想起來,只是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放在心上。」

呂輝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伯究竟說了什麼?」

呂石似乎是渴了,把端詳許久的清水一飲而盡:「父親說,『護送呂正蒙來寒州的是,衍朝殿前尊武將軍李振飛』!」

「尊武將軍?那不是九卿之一么?」呂然驚呼了。

相比於呂然對李振飛官職的驚呼,呂輝則更關心護送呂正蒙的人——李振飛,這在衍朝末年可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

李振飛是幽帝父親宣帝留給他的顧命大臣之一,宣帝在世時曾率禁軍拒守謀逆叛亂的諸侯,以五千的兵力成功守衛來襲皇都的三萬人,成功拖延時間到了諸侯們勤王。更早年他還奉命打著天子旗在寒州遠征西嶺,大獲全勝,在浩州的草原上立下刻有「遠征」二字的石碑,使蠻族人談之變色。

呂輝摩挲著下巴,目光投向了呂石:「我記得他在幽帝六年的時候被貶黜到了月州,但是在十二年的時候又把呂正蒙送到了寒州來,那呂正蒙到底是……」

「不知道,我聽父親說呂正蒙在這裡受到欺辱是被東州宗族默許的。」呂石面對呂輝的目光搖了搖頭,「誰知道宗族那邊發生了什麼樣的破事,但毋庸置疑,呂正蒙絕對不是無依無靠,可以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只不過他一直都不知道罷了。」

二.

天穹無雲,圓月掛在正中央,給大地罩上了一層清冷的格調。菡萏文學www.handanwx.com

呂正蒙從彩香庭出來之後,沒有直奔寄養他的家庭。現在那戶人家早就睡了,是絕對不會給他留門的,越過柵欄進去說不定要惹出什麼騷亂。

他決定還是找點東西吃,雖然挨餓對他來說是常態,可從昨天他發病夜奔出中北城得知蠻族要入侵,到今天深夜與呂石決鬥,實在是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兩天勞累放在一起就是鐵人也吃不消。

他出了彩香庭,借著星光與月色的照耀,左拐右繞,輕車熟路的溜進了一處小樓,在門口仔細地瞧了瞧,確認沒有人之後推開了木門。

小樓的木門「吱嘎」一聲響。

這裡是呂氏的膳堂,晨間他路過的時候總有香味飄出來,然後就是一大堆菜肴端到了膳房的長木桌上。呂氏用餐講究一個熱鬧,族老的孫子、族長的孩子等等一大堆呂氏嫡系都會一起用餐,呂正蒙初來乍到的時候也在桌子上吃過飯,常常溜進來的他對這裡倒是很熟悉。

呂正蒙一進膳堂就聞到了滷肉的香氣,他順著味道尋去,正好看見柜子上還有大半碗。

擺在一旁的還有幾個已經涼透了的白面饅頭,顧不得那些發白的油膩和冷下來有些難以下咽的麵食,三下五除二,一個白面饅頭就已經被他嚼碎咽下肚了。

他一邊吃一邊點頭,心想這才是他的正常生活,沒有那麼多人關注他,也沒有知道什麼驚天秘密,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度過這幾年。

說來也奇,在這裡儘管他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可呂正蒙卻沒有一次萌生逃離的念頭。他的記性很好,古文只是隨便掃幾眼就能倒背如流,但對家人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對於母親他還能隱約想起她的溫柔,但是對於父親,他真的是什麼也記不起來。

呂正蒙忽然想,自己的人生大概可以分成兩個部分——六歲之前他在東州,但是對那裡的一切基本都是模糊的;而六歲之後就是被人送到寒州,人生百態嘗了個遍。

匆忙間他「哎呦」了一聲,連忙把嘴裡一大堆嚼碎的食物吐到了桌子上,看了看發現了一塊約有指腹大小的硬物。他吃到了滷肉的香料,一種奇怪又刺鼻的味道蔓延到了他的整個口腔,逼得他不得不吐了出來。

「現在這些人是越來不用心了……」呂正蒙小臉之上滿是幽怨,在找水的空檔嘟囔:「怪不得族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當然這只是他的牢騷,以前呂氏鼎盛的時候他半夜溜進來也能瞧見不少原封未動的佳肴,無一不是精緻美味的。可呂氏中落以後,他進來只能找到一些殘羹剩飯,料理的還是不用心,當然這和中州宗族的袖手旁觀不是沒有理由的。

喝完水緩解嘴裡奇異的味道之後,他繼續對滷肉發動進攻,可是忽然間他聽到了走路的聲音。呂正蒙連忙咽下了最後一口肉,躲在了櫥櫃的一角,月光是照不到這裡的,他大可以打昏進來的人逃走。

誰知腳步聲沒有越來越近,而是越發的遠了,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傳到了呂正蒙耳朵里:「族比要到了,家主說什麼加強護衛,讓我們兩兄弟守夜,這大半夜的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是啊是啊,什麼宵小敢溜進我們呂氏的地盤上?」

腳步聲和交談聲漸漸都消失了。

呂正蒙這才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通過他們的談話知曉了身份,族比在即,家主為了防止有宵小前來作亂,特意加了幾個人巡夜。

他拍拍手打算走了,把裝著滷肉的碗放回了原處,盡量擺成了他剛到的樣子,省得讓人看出端倪來,不然他以後的夜裡只能餓著肚子了。

呂正蒙推開門,望著天上那輪明月:「要早些睡了,呂石的那個法子固然能見到族長,但還是太慢,到時候說不定蠻族都打過來了,我還是得想個快點的法子。」

只不過少年走後,膳堂並沒有恢復它往常的寂靜,最裡面黑暗的牆角突然出現了一團黑影,不消片刻迅速伸長起來,是一個人的模樣。

那是一個憑空出現的老人,鬚髮盡白。他上了年紀,腰背卻不佝僂,腰間掛著精緻的小酒囊,站立的地方正好是月光與陰暗的分界線。

他順手拿下那碗滷肉,逐步走到窗邊。

老人抓起一塊送到嘴裡,擰開酒壺蓋子大大飲了一口,咀嚼過後都是滿足的神情,房間里都是酒香與肉香。

「要不是我會秘術,還真的被這小子發現了。」他掰開半個饅頭,分成小塊往嘴裡送。

常人聽到這話一定會驚訝。

秘術是神州大地上的超然力量,神靈創造這片世界后給他的子民留下了恩賜——天地間漂浮的元氣、星辰之輝、皓月之光,其中星辰之輝內蘊五行,掌控星輝的人被尊為秘術大師。

窗外少年的背影正好穿過庭院的正門,老人盯著清涼如水的月光,忽地對這個少年的身份好奇。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膳堂吃東西時碰見這個灰發少年了,他來到這裡的三個月時間幾乎每晚都能與他見上一見。為了保險起見,他從來沒有顯露過真身,可總歸是好奇的,為什麼他每天都來這裡,沒有人給他做飯嗎?

想著想著,他伸向碗里的手突然抓了一個空,反而傳來濕漉的感覺。老人低頭一看,發現已經空空如也,只有碗底一團滑膩膩已冷的葷油。

「這小子也太能吃了!是不是呂氏地宮開啟前,這個小子每天都會過來搶吃的?」老人哭笑不得的搖搖頭,把海碗放回了柜子上,把酒壺中的佳釀一飲而盡,推門醉醺醺的離去。

歷史:

後來據呂正蒙回憶,他和老師的第一次相識是在膳房中,那時候的他無比沮喪,是老師給了他奮鬥下去的希望。

歷史上鼎鼎有名的飛將軍過目不忘,所以後世史書中一概把這對師徒見面的日子記載為亂世十二年六月二十,那一天神州歷史上最偉大的老師遇到了他最傑出的學生。

可就連呂正蒙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只算是他們師徒的正式相見,遠在三個月以前,他的老師就見過自己。只不過那時老人把他當作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斷不會想到幾天後就會收他為徒。

呂正蒙更不會想到,幾天後的那一次相遇,會改變他一生的軌跡。後來飛將軍臨終之際,他握著友人的手回憶一生:

「我這輩子感謝父母,是他們賜予了我生命;感恩當今陛下,不是他的一飯之恩我早已餓死街頭;感激我的老師,不是他,我這輩子都只是個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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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縱橫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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