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州呂氏(五)

第6章 寒州呂氏(五)

一.

日上梢頭。

盛夏的几絲陽光打進了一座書房裡。

這是一處極其講究的書房,屋內的桌椅無不是名貴的梨木製成,尤其現在陽光正好,進來便能聞見一股清香的氣味,令人頓時感覺心曠神怡起來。三尺見方的桌子上擺著筆墨紙硯,書桌後面的架子上擺放著足有百餘的卷宗。

有人悄悄地開門進來,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闔上門,爭取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進了書房看到一位中年人站立著,手裡端著筆,眼神盯著書桌上鋪開的那張宣紙,似乎在思考什麼。

少年端正的行禮:「父親。」

父親沒有理會他,而是把手中的粗豪落在了硯台中,雪白的狼毫瞬間浸染成了黑色。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父親手腕一提,浸滿墨汁的粗豪立刻點在了宣紙上,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片刻間,父親就完成了一副磅礴大氣的草書。那是呂氏家訓的開端:「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

呂風讀過這句,意思是說:萬物的生存發展,不在於萬物本身,而取決於土地;而治理土地又不在於土地本身,而取決於人;同樣治理人本身不在於人,而在於君主或者統轄的人。

這是呂氏先祖呂天陽死前給自己子孫的訓斥和警醒,全篇無不是安家和做人的道理,六百年前書法大家柳意清曾用狂草寫了兩卷,立刻被當時的皇帝以重金收走存於國庫,如今已成了每一位呂家家主作為書法練習的必修課。

少年這才斗著膽子出聲,望著那張墨跡未乾的宣紙拍手贊道:「父親這幅草書可是越來越有柳大家的精髓了……」

父親這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看著他穿的那身素色畫有雲紋蝙蝠的錦衣,動了動嘴唇:「風兒,你這阿諛奉承的功夫可是長進了許多啊。」

少年不好意思的撓頭笑笑,眼睛也不去看向父親,而是盯著自己的腳面,小聲地辯解:「哪有,我說的是真話……」

父親哼了一聲放下了筆,領頭出了書房,去了外廳。少年見狀連忙跟上,咽了幾口口水,他父親治家極嚴,看見那樣乾脆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知道父親心裡存著一股怒氣。

到了外廳,父親率先坐下,少年極有眼色的斟好茶,不等父親說些什麼立刻把茶具奉上。父親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的接過了茶。

抿過一口后,父親開口:「風兒,最近族內怎麼樣啊?」

父親是寒州呂氏的家主,姓呂名當正,少年是他唯一的幼子,呂氏的少族長呂風。

呂風恭敬地站著,聽到父親提問,才抬起頭:「父親,最近族內一片祥和,呂氏子弟全部做好了族比的準備,每個人都忙於練武,為族比能有一個好名次。」

諸侯們的族比不止是幾個少年的,分為兩種,一是呂風這種族內的精銳,諸侯們會親自觀賞演武,被諸侯青睞最不濟也是一個偏將;二是普通少年的,說是演武但不會有人細看,大多是奉上金銀了事,想要出人頭地難上加難。

呂石邀請呂正蒙參加的就是前者,當然無論是呂風還是呂石這些世家子弟看來,後者根本不值一提,反而鄙夷的很。

父親接著又問:「那你最近功課做得怎麼樣啊?」

看著父親低頭吹茶,呂風盯著父親眼神小聲說道:「孩兒最近的功課做得不錯,考核的經書早就滾瓜爛熟了,就是嚴先生都稱讚了。至於武藝,孩兒更是一天也沒有落下,功夫的長進也是幾位師父有目共睹的。」

「是么?」父親不置可否,只是飲茶。

呂風看著父親不冷不熱的態度,心裡咯噔一聲,心想莫非有人又向父親說他什麼壞話了?這次是父親主動叫他來書房的,書房在他心裡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年幼頑皮時在這裡可沒少挨訓。

呂風想了又想,沒感覺自己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只能硬著頭皮開口:「還請父親明示……」

呂當正對於自己兒子的回答極其不滿,當即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拍,發出了叮噹的脆響,嚇得呂風一哆嗦。他沉聲道:「你既然不記得了,我給你提個醒!昨日午後,你和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昨日午後?呂風見父親發怒本就怕的要死,聽到父親提醒,冷汗直流。一個明麗少女的音貌浮現在腦海中,他這才醒悟過來,昨日可是陪著馮雨把整個呂氏轉了一圈,別說修文演武,連自己的授業師傅都沒有見上一面。

「孩兒在……孩兒在……」呂風磕磕巴巴的,不好意思說出口。

呂當正抬起了頭:「你在陪一個小姑娘遊玩!呂風你這個派頭大啊,昨日我和宗老們因為馮氏來人被搞得焦頭爛額,你倒是瀟洒,和人家的掌上明珠把臂同游,倒真是有了幾分族長的瀟洒風範?!」

「父親,孩兒知錯了……孩兒知錯了……」面對父親嚴厲的呵斥,呂風只能不斷的低頭認錯。

呂當正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飲了一口茶,目光盯著杯中沉浮的茶葉:「那你說說,你自己錯在何處?」

「我錯在不該因為有美人陪伴,就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呂風悄悄地抬頭,觀察父親的神色:「錯在族比在即,就得意洋洋,放下了文治和武功,色膽叢生,好像被豬油蒙蔽了神智……」

父親搖了搖頭,用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你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我看你腿都軟了,坐下說吧。」

待呂風坐下,呂當正倒是一掀襟袍起身,只給自己孩兒一個高大的背影:「你說的那些算錯,也不算錯。你是呂氏的少族長,未來要接管整個家族的人,和一個小姑娘把臂同游算什麼?」

「可是!」呂當正突然加重了語氣,「你為什麼那麼急呢?為什麼要弄得人盡皆知呢?」

被父親這麼一說,呂風也不好意思坐著了,連忙站了起來,把茶水遞到了父親跟前,恭敬回道:「孩兒認為自己的身份,是與馮雨相對的,她來拜訪只有我的身份合適接待。恕孩兒愚鈍,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裡。」

呂當正接過了茶:「我說你急,你還別不服,馮家這次對我們示好,你身為少族長接應也沒有什麼錯,但是你帶著人家把臂同游繞了族內一圈,這讓我們那些平民子弟怎麼想?你讓那些長輩怎麼看你?」

「他們有什麼好值得注意的?」呂風小聲的嘀咕。

「有什麼好注意的?」寒州呂氏家族的族長搖了搖頭,無奈的說道:「你到時當了族長,你以為聽你命令的是誰?你認為族老那一派會不留餘力全部支持你?風兒,你還小,不知道其中的錯綜複雜,對利益關係並不了解,你還沒去過議事堂旁聽吧?」

呂當正最後一句完全就是嘆息了。

「沒有……」呂風下意識的回答。閱讀書吧www.yshuobaxs.com

「先不說議事堂,我就問你,你現在看不起那些普通的族人,不在乎他們的感官,一旦以後宗老與你產生分歧甚至要廢除你的家主之位時,沒有大把的族人支持你,你會怎麼樣?」

聽了父親的假設,呂風冷汗直流,額頭上不住的有汗珠落下。

「不說話?我來告訴你。」

父親把最後一口茶水咽下肚,「當家主派系被族老派系壓制時,普通的族人就是你最大的後盾,有了他們的支持,族老們是不敢肆意妄為的。可一旦連族人都厭惡你,你就再也沒有翻身之地了。」

呂當正說的完全是自己親身經歷。他父親去世得早,本來論族長之位的傳承輪不到他,可他硬是憑藉普通族人的支持擊敗對手當上族長,這在呂氏的族譜中都是罕見的。

「是,孩兒受教了!」

父親這回坐下了,語重心長的說道:「雖然這次只是小事,但有心人會記住的,不要拿他不起眼,一旦量到了某種程度,質也會改變的。」

呂風又低頭,躬腰行禮把頭幾乎是低到了地上:「多謝父親教誨,孩兒會一直銘記在心的!」

父親揉了揉額頭,招了招手:「你坐下,我說的你記住就好,我這次還有別的事跟你說。」

呂風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問些什麼,疑惑剛從心底升起,注意力就被父親遞過來的一張信紙吸引了。他望向那張被摺疊的信紙,發現書寫了十五個名字。

第一列這樣寫著:呂風、呂揚、呂微、呂常、呂文。

繼續看去,名字越來越熟悉:呂普、呂安、呂徒、呂恩、呂雷。

他忍住的問道:「這不是我們和宗老這次參加族比的名單么?怎麼……」

呂當正嘆了口氣:「你繼續看。」

名單最後一列寫著這樣的五個名字:呂石、呂輝、呂祥、呂然、呂正蒙。

呂風指著名單的最後一列,看到了那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名字,大驚失色:「呂?呂正蒙?呂石他們怎麼隨便找了一個人?還是呂正蒙?」

「對,就是呂正蒙,我本以為呂石他們要放棄這一次族比了,可沒想到還是被他們找到了人,還是這樣的一個燙手山芋。」呂氏家主對此感到無比的頭痛。

「那父親的意思?」呂風試探著。

沉吟了片刻,呂當正把目光對準了自己的兒子:「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呂風知道父親這是有自己的考量,不過是藉此機會勘察一下自己的手腕,眼珠轉了轉,約莫一盞茶片刻,他開口了。

「父親,我認為應該同意呂石的提議。」

「怎麼說?」呂當正來了興趣。

呂風站了起來,開始踱步:「首先,如果呂石這一派系不參與族比,會對我們懷怨在心,無異於是把他們推到了族老那裡;其次,如果他們沒有參加,名額就是我們和族老那邊的十個人,雖然入選的機會大,但以後這股力量是能夠與我們抗衡的,不利於我們以後力量的均衡,族老那邊的威脅就太大了,我們說不定會無人可用!再者,按規則來同族中人在比試第一輪不會相見,反而會有輪空,我們有三支隊伍參加,幾率到我們也會大一點!」

「最後,」呂風聲音突然加重了,「讓呂石他們參加不過是賣一個順水人情,孩兒也有信心能在名次上超過他們,他呂石不過是武夫一個,拿什麼和我爭?」

呂當正聽完呂風的敘述,也站了起來,滿意的點頭:「好!我兒這句話說得有魄力!沒有辜負為父對你的栽培!你的想法,和父親一樣!」

「不過……我們能想到這一點,祖老那邊何嘗想不到?那些桀驁的孩子,說不定要惹出什麼是非啊!」呂當正最後嘆了一口氣,目光幽幽地嘆道:「風兒,你最近盯著點,千萬別讓他們生出什麼亂子啊!尤其是呂正蒙,這個傢伙,可是我最擔心的。」

這是呂當正第一次提起呂正蒙,呂風知道父親為什麼要讓自己照看宗族的傢伙,可是轉念一想,感覺父親說的又不是這麼回事,他感覺父親說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

呂風心裡不解,他早就呂正蒙看不過眼了,就多問了一句:「父親,呂正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一直在這裡,宗族那邊從來沒人管他?」

「你知道二族老嗎?」出人意料的,呂當正提了這麼一句。

二族老曾是呂氏最有話語權的一脈,他們那一支世代都有守衛著呂氏地宮,不乏有武者和靈陣大師。可在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亂中,他們那一脈死傷慘重,唯一活下來的只有二族老,而就在前幾年,二族老也辭世。

「知道,二族老那一脈不是親近宗族的嗎?父親為何提到他?」

「呂正蒙剛過來時,我們雖然與宗族關係將至冰點,但還有一個緩衝,就是二族老還活著。他那一脈人才凋零,礙於他的面子,所以呂正蒙剛來時過的不錯。」呂當正回憶起了往事,「當然,在二族老死後,呂正蒙再無庇護,族人對宗族的敵意,自然也就轉到了他的身上。」

這說的是呂正蒙不受待見的原因,呂風是知道的。

「不過以他的身份,在這裡還是也不至於如此,在二族老死後,我曾給宗族發過一封信,詢問他們何時接回呂正蒙。畢竟他當初被送來我就有些疑問,李振飛為什麼要把他送來?用意何在?」

呂當正的這個問題不少人疑惑過,不過當初接洽的是二族老,詳細情況無人得知。

「結果呢?」呂風小心翼翼的,他發現父親臉色不太好。

「回信的人表示那呂正蒙並不是宗族的人,讓我們解決掉他。」出人意料的,呂當正竟說了這樣一番話,「雖然那封信上刻著鷹旗的標誌,也印著雲中騰龍的花紋,與以前的印記相比,少了些靈動之意。」

呂風完全糊塗了。

「而且那字跡看起來是呂荒所寫,可不夠大氣,有些娟秀,像是女人寫的。」呂當正目光陷入樂回憶:「我記得呂荒髮妻死後他迎娶華氏時賀貼曾經發過來一封,我與之比對,發現字跡果然相仿!於是我猜測,會不會呂正蒙是呂荒髮妻的子嗣,這封信是華氏怕呂正蒙回來威脅他兒子少主的地位,特意仿造的?」

呂當正的這個假設很大膽,有些天方夜譚,可呂風細細想去,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父親,我們該怎麼做?」

「什麼也不用做,自那以後我們和宗族的關係愈發惡化,很多年不曾通過一封書信。」呂當正笑了笑,目光深邃:「這是一手閑棋,就先這麼養著呂正蒙,我有預感,總有一天他能為我們換來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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