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命中注定
新婚第三日,本預定即刻登基凌不惑,凌晨破曉前便領著睡眼朦朧的顧予初乘馬車離開了雲京,去往三行書院。
「不是說好要正式接管北凌的么?登基大典已經籌備了多月,怎麼得空帶我出來遊山玩水?」旅途中,顧予初終於沒忍住,還是問了出來。
「登基之後政務纏身,可就身不由己了。趁著還可以快意人生,趕緊領你出來走走逛逛。」
凌不惑雙手枕著胳膊,靠在馬車壁上,悠然的答道。
「你就不擔心回去一切都變了,大權旁落再也沒有機會。」
「如果真是那樣,就再好不過啦,到時候我就帶你雲遊四方、懸壺濟世,頭髮白了就隱居書院,種花養魚。」
「想想也是美的。」顧予初抱起雙臂,眯起眼睛,看似憧憬,實則未把他的話當真。
「怎麼?不相信?」凌不惑湊近,盯著她的側顏,笑容滿面的問道。
「不是不相信,是不忍心,比起我,這天下更需要你。」
「你我皆是凡胎肉身,紅塵過客,何以堪此重任?況且,這天下能人不計其數,論治國御人凌子域亦是天生之才。世人艷羨皇權之極,但卻不知腳踩無人之顛身壓萬民之擔,是這個世上最辛苦的活計。所以,我才不希望這天下需要我,我只希望你需要我。」
「我需要的你,可不是一段姻緣一句承諾就夠的。」顧予初挑眉笑道,「相反,你需要的我,我也會用行動去證明。」
凌不惑看著她,眼中的溪流蜿蜒,倒映的全是他心中難以描述的感動。
兩人再沒有多言,只是相擁而笑。
十天閑散旅程,一路走山訪水,連綿起伏的祁雲山赫然出現在眼前,再行三日山路,就是天浴峰三行書院的密門。
飛身穿過瀑布,他們兩人站定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之上。
顧予初透著清澈如洗的潭水,凝視著潭底黑色的深淵,不禁深吸一口涼氣,在做好很長一段時間的心裡建設后,指揮道:
「跳吧。」
「跳什麼跳?」凌不惑一臉意外。
「不跳下去怎麼回書院?你有書鑰么?」顧予初皺著眉頭,一臉得不快,而後三秒后,她豁然開朗,伸手就給了這個男人肩膀一巴掌,責怪道:「為什麼不早說?!」
「你問我了么?」凌不惑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塊不足半個手掌大小的鐵制三角令牌,敲了敲她的腦袋。
顧予初橫著眼睛跟在凌不惑身後,繞到秘譚一側,盯著他將那枚三角令牌貼在岩壁上的卡插內。
三角令牌原地飛速旋轉,隨著轟隆的鐵鏈響聲,巨大的岩石緩緩移開,一條狹小的甬道出現在他們面前。
放眼望去,這條甬道蜿蜒曲折不見終點,但卻是及其通亮的,只因甬道頂端每隔三丈就吊著一盞燕子形狀的長明燈燭。
凌不惑見身後仍在鬧彆扭的顧予初,一把拉住她的手扎入其中。
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再繞過一塊巨幕般的瀑布,山水間如天上宮闕的三行書院就盡收他們二人眼帘。
「有特權就是不一樣,上次我回來,若不是口含還魂草,差點沒把我淹死在這黑潭裡。」顧予初陰陽怪氣的數落男人的不仗義。
「在鎖星宮,你若是早從了我,自然會將這書鑰送你。」
凌不惑撥弄著令牌,調戲道,誰料顧予初白了他一眼背過身去,再趁他自鳴得意的時候迅速轉身一把奪了過來。
「這書鑰從今天起就是我的了。」
「那我怎麼辦?」男人不怒反笑。
「找老司務再要一把啊。」
「那個老頭煩的很,打贏了不開心,打輸了又不肯辦事。」凌不惑擺擺手道,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樣。
「他對你也這樣?」
「他對誰都一樣。」
「這麼說來,我心裡快活多了。」顧予初美滋滋的將書鑰收入囊中,而後快意的俯瞰整個書院,心情好到極致。
凌不惑寵溺的笑著,不欲逗留此地,拖著她就往後山竹林奔去。
隨著永聚堂的牌匾清晰可辨,顧予初的心鼓越打越響,腳步也跟著拖沓起來。
她心裡是希望見到樂水師傅的,但是又害怕很。
凌不惑感覺到她的緊張,握著她的手又緊了幾分。
「別怕!都是老熟人了!」
「那怎麼一樣!」
從前她只是喜歡親近樂水師傅的書院門生,現如今可是實打實的長媳新婦,心態怎麼可能一如從前。顧予初勉強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心臟不住的閃跳。
「兒媳不是應該更澹然自若的么?」
「我怕她接受不了……」
顧予初立定,任憑凌不惑怎麼拉扯,都不再前進半步。
「不過就是從侄媳變成兒媳,有什麼接受不了的。」男人聳聳肩膀,將她的顧慮毫不遮掩的說開。
「閉嘴!」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女人低聲罵道。
就在兩方對峙,皆不甘示弱之時,一聲呼喚打破僵局。
「是小初么?」
永聚堂前一身綠色衣服的女人捧著滿是草藥的編籃立在屋前,輕聲問道。
「……是……是我……」
顧予初趕緊大聲回應,可舌頭卻不自覺哆嗦起來,更向男人身後湊了湊。
凌不惑見她拘謹又可愛的模樣,笑的更為燦爛。
「樂水師姐,眼神可真好。」他幾步拉心上人上前,跟著打趣道,那語氣和神態和玩世不恭的凌子域如出一轍。
「小二帶著明曦來過了,他也學著你老氣橫秋說話的樣子,你們兩個潑皮,當真是無法無天。」常樂水笑意盈盈,一邊曬草藥一邊柔聲責怪道。
待到他們兩人站定在她面前,她才放下手裡的活,不聲不響的伸手拉住顧予初的手,徑直向內院走去。
「呃,你好大兒在這裡!」被冷落的凌不惑嘴上叫的厲害,眼裡的歡喜卻是溢於言表,緊跟著她們二人而行。
內院里葡萄藤下,擺著幾張藤椅,初春的陽光漏過盤根錯節的葡萄藤枝,斑駁又詩意。
常樂水拖她坐下,端出她素來最愛吃的山楂糕,一大碗全部塞到她的手中。
「這山楂是去年的陳貨,晒乾后味道更甜些,你試試看合不合口味。
顧予初雙手摟住碗沿,對於仍舊記得自己口味的常樂水更為愧疚,心裡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麼好。
「怎麼口味變了,不吃山楂糕,改吃桂花糕了?」常樂水一句戲言,惹的她坐立不安起來。
「母親……」本來還泰然自若的凌不惑也有些慌神,趕忙要打圓場,卻被一把攔住。
「你插什麼嘴,讓她自己說。」常樂水杏眼一橫,語氣平緩卻威嚴十足,曾今母儀天下的風範可見一斑。
「樂水師傅,我……」顧予初摳著指甲,腦子亂成一團,「山楂糕也罷,桂花糕也罷,若不合口味,可委屈一時,卻不能將就一世。」
「我少時嗜辣,老來喜甜,人的口味是會變的。」
「人這一輩子總是要嘗遍酸甜苦辣,但讓人忘懷的從來都不是某一種特別的味道,而是從始至終陪伴你經歷的那個人。」顧予初捧著瓷碗,抬頭真誠的看向常樂水,眼中晶瑩閃爍。
「小初,我既已遠遁塵世多年,你自當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執著的人。」常樂水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真心,語氣和緩了不少。
「嗯嗯嗯。「顧予初和凌不惑不約而同如搗蒜一般的點頭回應。
常樂水見自己平日里素來沉穩的大兒子如此表現,嫌棄又無奈的斜了他一眼,而後,不再彎彎繞繞,開門見山道:
「凌賀蘭那封信我看了,可在很早之前,我便知道你與啟幀的過往,你若是擔心我因此而不能接納你,那就是多慮了。」
「那些事應當是由我親自告訴您的。」顧予初雙手疊握在膝上,低頭感激道,將自己的心結全然攤開。
「並不打緊。」常樂水隨手丟了一塊糕點給坐定身邊的凌不惑,接著說道:「那件事,是我兒不對再先。」
態度一百八十度轉彎,顧予初不禁抬起眼睛一臉疑惑看著面前皮膚白皙氣質超群的女子,有點不明所以。
「他沒和你坦白?」常樂水又橫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問道。
「坦白什麼?」顧予初也看了看凌不惑,一臉的狐疑。
「你初來書院,我便知道你是顧影的女兒。啟幀幾次來看我,托我在書院好好照顧你,我更是明白他對你的心意,這一點他亦是知曉的。」常樂水意指凌不惑,而被揭了老底的他沒有半分慌張,反而抱著胳膊,得意起來。
「我告戒過他,不要招惹你,書院十年在我的眼皮底下他是忍下了,可終究逃不過自己的真心,要知道這個世上沒有那個母親可以贏過自己的孩子。」
她頓了頓,「說到底,你們還是有緣的,至於我的姐姐,等我百年以後會親自同她道歉,誰叫她顧影只生了你這麼一個好女兒,娶不娶到手,都是各憑本事。」
常樂水一鼓作氣,說了個乾淨,顧予初驚詫的無言以對,沉默了好一會,才委屈的說道:
「我以為從前樂水師傅待我與他人不同,是因為真心喜歡我……」
聽她如此,常樂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現在才知道他們表兄弟二人為什麼會對你情有獨鍾。」
「嗯?」
顧予初越聽越湖塗,但這番誇獎她還是聽的懂的,很不好意思的苦笑著。
「我們姐妹與你母親是摯友,本來就待你特別。更何況,這世上很多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並不用糾結緣由,你只需知道,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有意義的,回想起來你覺得值得就足夠了。」常樂水解釋道,光影印在她的臉上,似乎也贊同她因歲月沉澱而得的參悟。
樂水師傅的反應完全超出她的想象,顧予初又陷入了沉思,而後似乎想通了什麼,再抬起頭來笑容堆滿嘴角。
「很高興能遇見樂水師傅。」她開心的問候著。
凌不惑看著傻傻的她,再看看自己驚喜的母親,滿意的笑了出來。
「從前叫樂水師傅無妨,今日可是要改口了。」常樂水彎起眼睛,提示道。
顧予初瞥了眼身邊的男人,凌不惑立馬拉著她一同跪了下來,沒有商量,兩人齊聲喚了一聲:「母親。」
見彼此如此的默契,他們相視而笑,而常樂水亦是滿臉慈愛,真心祝福這對新人。
而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塊紫色冰種翡翠圓牌,遞給顧予初。
「這塊無事牌有一對,一塊給了明曦,這塊給你,希望你們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顧予初歡喜雙手接下,與她相依在一起。
當夜,星辰滿天。
顧予初睡不著覺,爬上永聚堂的屋頂,一邊摸著脖子上掛著的紫色翡翠,一邊抬頭瞭望繁星。
日間,常樂水的一番話,讓她不禁想起了那個叫啟幀的男人,原來她自以為的十年放逐卻是他緘默沉靜的守護,他們到底是錯過了。
凌不惑不知什麼時候也爬上了屋頂,溫柔的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顧予初這才回過神來。
「在想什麼?」他看著星光下的女人側臉,問道。
「那三個問題,你回答一下吧。」顧予初冷不丁的提起洞房那夜的小插曲。
「你不是不想知道的么?」男人忍著笑意,問道。
「現在又好奇了。」
「你初入書院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我雖知道你母親摯友的孩子,更是啟幀做主秘密送來巽門的手下,但對你除了好奇別無他想。你十七歲那年,啟幀突然來求我母親教你舞嫦娥向月,但是她卻不肯。你知道的,我的母親和啟幀的母親因這隻舞而名動天下,但這也是她們此生不幸的尹始。我寬慰她,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才應允,後來我教了她一套劍法,她將嫦娥向月重新編排成劍舞教授給你。」
「又是你……」
顧予初撅著嘴小聲都囔著,回憶當年她在東啟皇城裡的那一舞,老明帝向眾人首肯她秦王王妃的地位,她以為自己是真的舞的不同凡響,原來竟是愛屋及烏。
被打斷的男人並沒有在意,只是不動聲色的微微一笑,繼續回憶著。
「那些日子,你持劍在永聚堂小院,我坐簾后撫琴,月光撒向孤單又堅毅的你,我的心漸漸開始變得不平靜,那時我才開始意識到,我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你。但我答應過母親,所以直至你出師,都未曾招惹過你。但我是幸運的,玉門關軍營,是你先走向我,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你心裡其一的重要選擇。」
「撫琴的竟然也是你!你確定不是對我一見鍾情?」顧予初調皮如孩子,調侃著。
「第一次見你,你方才四歲,時隔六年再見是你初入書院,一見鍾情這種湖話雖能討你歡心,但我可編不出口。」凌不惑用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寵溺之色毫不掩飾。
「第一次見面四歲又是什麼意思?」
顧予初激動的跳了起來,差點從屋頂摔下去,詫異自己到底錯過了些什麼!
「束淵剛滿百天,你母親借回門帶你們回北凌復命,在行宮別院的迎春親蠶宴上,我見過你,凌子域那時還戲稱南方尉遲這個姓氏諧音是魚池和魚食,喚你鯉魚精和蚯引。」
「又是你們!」
這一回,顧予初再也綳不住了,大聲喊了出來,但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在永聚堂,怕擾了樂水師傅清凈,可她心裡湧起的驚喜和無奈翻滾著,讓她實難平復。
「所以,你要相信命中注定。」凌不惑眨眨眼睛,伸手摟住身邊的女人。
「我信你個頭!快說,我誤打誤撞入了鎖星宮是不是也是你特意安排?我心裡盤算著打探束淵是否在北凌軍營的消息,雋娘便初見我時,說北凌大小將領皆光顧於此!」
顧予初開始後知後覺,將從前心裡懷疑卻未深究的事再次扒了出來,質問道。
「封城一戰,你奉命入赫和邊境追擊西戎殘軍,在街頭偶然瞥見穿著北凌戰甲的束淵可不是什麼巧合,但他的目的是要引你入北凌,而你卻偏信男人逃不過溫柔鄉暖,篤定懷恩的秦樓楚館是打探消息最佳之地,雋娘一句無心之言恰巧踩到你心中所想,可腿長在你身上,怪不得我。」
凌不惑聳聳肩,將往事那些個玄機與巧合點破又說破,雖說引誘顧予初入懷恩是凌子域和束淵的主意,但於面前的女人而言,是他們和是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懶得多做解釋。
「還有花魁受封,你以替我尋找束淵的消息做誘餌,將我困在鎖星宮,再到破山居相遇,你知道我會來,故意冒用顧帆的名字做琴師,無非就是想讓我選你,再半推半就隨我入花樓,所以,你一直在算計我,是不是?」顧予初情緒激動,特意強調「算計」二字,有些怒不可遏。
「我只是在努力的靠近你,讓你以最自然的姿態接納我,讓你再無牽挂、心甘情願的跟我走。」凌不惑坦然一笑,言明了心中所想,真誠又真切。
顧予初沉默不語。
的確,這個男人從未逼迫或干擾過自己做選擇,相反,他總是盡全力為自己的選擇留足退路。
就好比那一枚銅錢。
亦或者彤城生死一戰。
一瞬間,她釋然了,身體也隨之放鬆起來,接著追問第二個問題。
「那我再問你,若是在東啟我認出了你,你預計怎麼辦?」
「我既然有辦法讓甄從新為他兒子辦了那場生辰馬球會,自然有辦法留在那個叫甄易的小童身邊,做個啟蒙先生或是騎射教頭綽綽有餘,你或他會拒絕一個孩童的盛情邀約么?再不濟就在啟都開個醫館,王公貴府,甚至宮廷內院自然有用到的醫者的地方。到時候,隨機應變將尉遲血桉昭雪,說不定能提前把你的騙到手。」
凌不惑在她額頭吻上一吻,將自己多年前準備的計劃和盤托出,若早知今日能有此美好結局,他定然想盡辦法提前實現。
但命運就是如此不留情面,總是要你翻山越嶺、跋山涉水為一人而來,才肯吝嗇一線扭轉乾坤的機緣,但能不能把握得住,全看各自造化。
好在,他等到了,也得到了。
抬頭仰望,偶然間流星劃破夜空,如梭的軌跡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他的努力如此感天動地,不知懷中的女人會做何感想,但凌不惑卻一直沒等到顧予初的隻字片語,他泯然一笑,不再強求。
「還有一個問題,不想知道答桉么?」
顧予初緩緩脫離他的懷抱,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托住下下巴,遙遠著璀璨星河,開了口:
「不想知道沒有意義的答桉。無論作何選擇,你都會留有遺憾,而我不想你因我而留有遺憾。所以那個選擇,我幫你做了。」
她轉頭看著那雙存有盎然天地,遼闊山河的眼睛,笑了開來,接著說道:
「你只需一輩子記得我的好。」
凌不惑單手插入她的髮絲,將她在此揉進懷裡,深沉又溫柔的吻向她的鬢角,如釋重負。
互相成全,才是一往深情最真誠的反饋。
他們皆是如此的十萬分之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