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蛇蠍心
「師兄,」良久,千秋終於開口,叫了雲錦一聲,「你是否也如此想我?」
雲錦正了正挎在左肩的藥箱,笑著反問:「你不妨說說看,你覺得我該如何想呢?」
「自古以來,人們常有『牝雞司晨』之語,用此來譏諷女子當道。可是,縱然有禍國妖姬,但眾人卻決意不問諸公之罪,只一味將錯處都推到女子頭上,更遑論褒獎女子之功。無論我們如何表現,最好也不過在史書中留下一句『此女賢德,堪為萬世女子楷模』罷了,師兄,不公如斯,是誰之過?」
「天秋啊,」雲錦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些話,但是我還是要跟你說。」
「你想要絕對公正,這是永遠不可能的。因為所謂『公正』,必然要通過犧牲少數人的利益來實現。你說女子不受尊重,但焉知有些人是不是自甘平庸?這一部分人,無論男女,都永遠不可能在世人口中留有一席之地。你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背負多沉重的毀譽,只不過人們對於女子更加苛刻罷了。因為很多男子不相信他們不如這些柔弱如水的女郎,所以他們才會想盡辦法去挑剔她們,彷彿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重新獲得優越感,簡直愚蠢至極。」
「世上哪有那麼多你認為的『不公平』?只不過是你自己意難平而已。老君曾言:『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知榮守辱,才可以長久。你被聖人封為御前一柄寶刀,更應該明白這些道理。有怨言,可以,莫要說與人聽。」
「師兄也不行嗎?」千秋微微偏頭看著雲錦,話裡帶著十分的不解。
「你今日說給了我,來日便會說給別人。倘若我再說漏了嘴,還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天秋,言多必有失。」
千秋還想反駁,雲錦卻閉了口,顯然不欲多言,她只好悻悻撇了撇嘴,和雲錦一同往千秋衛營地而去。他們方才見過桑遠后,從一名士兵那裡問明了路,又在此耽誤了片刻,怕歸無等人著急,所以就沒有再折返中軍帳去看桑遠如何處置那顯然是受人指使的士兵。兩人一路疾走,守衛看到千秋,似是鬆了口氣的模樣,放兩人順利地過了轅門,來到了議事大帳。
「我的大將軍欸!」千秋甫一進門,就有一道身影敏捷地朝著她撲了過來,還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呼喊。千秋一閃身躲過,定睛一看。眼前人也是個年輕娘子,生得眉眼俊秀頗似男兒,稍一思索就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程好?」千秋試探著叫了聲。
程好表情一頓,旋即又一次撲了上來,這一次千秋沒有再躲,任由她抱住了自己。「我的好二娘!求你以後莫要再如此冒進了!你這一走倒是沒什麼,累得全軍上下都為了你寢食難安,若是再遲上幾日,恐怕京中聖人都要親自過問了——等等,你不是失憶了么?」程好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不對,鬆開千秋,疑惑地上下看看她,問道。
「我是失憶,但不是變成痴兒了。」雖然沒了一段記憶,但是千秋對程好有種莫名的熟悉與親近,聞言微微一笑,伸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
程好瞪了她一眼,拉過她的手把她帶到主位按坐下來,從旁邊搬來一摞公文堆在她面前:「這是你離開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文書,必須由你親自簽章的,你不在,我們也不能越俎代庖,大總管幫著處理了一些,但還是剩了這麼多。」
「咳,」一邊歸無清了清嗓子,「此外,在軍中傳播流言之人也要徹查,決不能姑息。」
「天秋方才在大營那邊捉到了一人,已經送交桑大總管處置了。」雲錦開口說道。
「不知這位是——」程好好奇地打量雲錦一番,問千秋。她在安京城多年,也見過不少英俊風流的郎君,可從未有哪個像面前這人一般高雅出塵,亭亭如松。雲錦抬頭將臉轉向程好的方向,程好頓時微紅著臉挪開了視線。
千秋勾了勾唇角,假裝沒看到程好害羞的模樣,向帳中程氏兄妹等人介紹了雲錦,又道:「某這二師兄道號天章子,他醫術高超,在江湖之上頗有盛名,待人也是極溫和的,你們可不要借著這點欺負他!」
「天秋!」雲錦嗔了一句,微笑著向眾人行了個禮,「貧道才疏,諸公多多指教。」
「鄭公前段時間還同程某提起,」站在雲錦身邊的程英朗朗一笑,「他說軍中時有傷患,他獨木難支,讓某去為他尋個幫手。正好天章子道長來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能為國效力,是天機門弟子之福。」雲錦含笑道,算是間接地應下了程英的提議。
幾人正在交談間,門帘被人掀開,薛謹皺著眉頭走了進來,捲起一陣寒風。
「慎行兄,出什麼事了?」程英問。
「二娘,你回來了,」薛謹朝主位上托腮坐著的千秋點了點頭,繼而抱怨起來,「不過是幾日的工夫,中傷二娘的流言就越傳越離譜,今日將士們訓練時,都有些心不在焉,數次訓斥都收效甚微。若叫我查出來是誰暗中作梗,定要把他的人頭擰下來祭旗!」
這邊千秋回到唐營的消息,已經被人送到了安市城蓋慶江夫婦的案上。樊似玉將密報看了又看,氣得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這桑氏女怎的如此難纏!?在這般洶湧的山洪之中都能留得一條性命,還真是天命庇佑不成?」
「三娘稍安勿躁,」蓋慶江掃了一眼密報,發出一聲冷笑,「我倒是有一條妙計。」
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兩人發現他們的想法竟出奇地契合,便不是夫妻,也能成為知己。於是兩人長長秉燭夜談至天明,時間久了,他們相處起來便少了幾分隔閡與戒備,雖然不像尋常夫妻那樣親密無間,卻也十分融洽。
聽蓋慶江這麼一說,樊似玉頓時來了興緻,向他的方向微微傾身,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原來,這蓋慶江曾經跟隨一位南疆高人學藝,此人不僅擅使暗器,還會養蠱,因為心術不正被族老趕出山寨。由於惡名在外,四周村寨沒有一個願意收留他,他這才千里迢迢來到了高昌國,蟄伏山林深處,迄今已有十數年之久。就連當初蓋慶江同鬼門關的交易,都是靠這位蠱師從中牽線。眼下,天機門下一代親傳弟子中的翹楚齊聚一堂,鬼門關不免動了將他們一舉剷除的心思,蓋慶江也擔心他們威脅到自己的權位,加上樊似玉和唐軍的恩怨,前些日子蠱師又來信,叮囑蓋慶江此一戰務必翦除天機門季春谷一脈的勢力,幾方可謂是一拍即合,樊似玉這麼一提,倒是正中蓋慶江下懷。
「素聞鬼門關中人多怪異之才,現在我們同他們結盟,借用一二他們的人也無可厚非,若結果能皆大歡喜,那麼過程就不是那麼重要。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郎君中意鬼門關何人?」
「開君童。」
「哦?開君童?」樊似玉出身道門,自然知道這名字其中掌故,一挑眉,端的是頗為好奇的模樣。
蓋慶江指尖在桌案之上叩了叩,笑道:「此人年逾不惑,卻生得一副孩童樣貌,人畜無害。那桑千秋不是向來以孝慈示人么?我們便給她設個陷阱,她要孝慈,就讓她嘗嘗孝慈殺人的滋味!」
「如此……郎君的意思是,將這開君童送到桑二身邊,伺機而動?」
蓋慶江搖頭:「非也非也。那桑千秋的二師兄天章子現在就在唐營,我聽聞去歲鬼門關鬼主曾經和開君童一起帶了個人去燕山找天章子治病。那個人就是先前安京城宮宴上被殺的百流放,你師門太清觀弟子——王爛柯。開君童形貌特異,難保不會被天章子認出,所以,不可直接將他安插到桑千秋身邊,還需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據說南疆有種類繁多的花草蛇蟲,可有能改易人的相貌聲音的?」樊似玉沉吟片刻,轉頭問蓋慶江。
蓋慶江想了想,隱約記起老蠱師曾經說起的一樁奇事。
南疆曾有一位蠱師,妻子生了一對孿生兄弟,兩人身高體態相仿,然而兄長生得極其俊美,小弟卻面若惡鬼,每當他們一同出門時,兄長總能收穫滿懷的花果絹帕,小弟卻疲於迴避旁人的指點和嘲笑。一次兩次也許還不算什麼,但時間久了,蠱師的小兒子心中便生出了嫉恨,這嫉恨隨著他們兄弟二人年齡的增長越積越多。
直到有一天,這雖然外表醜陋但卻將父親一身養蠱的本事學得青出於藍的小兒子瞞著家人用一種名為美人草的草藥培養出了一隻蠱蟲,悄悄投進了兄長喝了一半的茶水中。那蠱蟲近乎無色,一入水就失去了蹤跡,他看著兄長毫無防備地喝下了藏著蠱蟲的茶水,剛一放下茶碗,人就倒在了地上,七竅出血,不斷掙扎,卻被那蟲子身上沾染的劇毒毒啞了嗓子,連呼救都發不出聲音,最後痛苦地在他眼前咽了氣。
小兒子用刀划花了兄長的臉,然後從他腹中剖出那隻蠱蟲吞下,半盞茶的工夫,他的臉便神奇地變成了兄長的模樣。小兒子換上了兄長的衣服,狠下心來在面頰上劃了一刀,然後將沾了血的匕首塞進了倒在地上的屍體手中,將兄長喝剩下一口的冷茶飲盡,待蠱蟲在水中殘留的毒發作,他用力摔碎茶碗,挨著兄長的屍體倒了下去。
等小兒子再醒來時,蠱師已經將意圖謀殺兄長不成身亡的「次子」的屍首扔進了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之中,他則成了幸免於難的「長子」,就這樣在神鬼不覺的情況下頂替了他那無辜的兄長的身份。然而即便如此,小兒子也不敢放鬆警惕,小心翼翼地偽裝成他的兄長多年,終於還是在不經意間露出了馬腳,被逐出了家門,狼狽逃走。但是,他育蠱的方子卻保存了下來,在遙遠的南疆秘密流傳。
「此人好一顆蛇蠍之心!」樊似玉聽罷,不由咋舌。
「如果傳說屬實,那麼這蠱無疑比喬裝打扮要更穩妥一些,」見她也贊成地點了頭,蓋慶江又道,「事不宜遲,我這幾日就啟程去拜訪顏師,你修書一封,由後院單獨餵養的那隻花鴿子帶走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