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說紛紜
一碗葯入腹,千秋眼皮漸漸開始泛沉,雲錦安撫她兩句,讓當歸扶她回內室休息。
看著千秋二人離開,歸無問雲錦:「天章,她這是?」
「我在葯中加了安神的藥物,讓她好好睡一覺。不像失去記憶那麼簡單,回憶是個很痛苦的過程,更何況……天秋經歷的一切你們比我更清楚,與其清醒著痛徹心扉,不如在夢裡讓她慢慢接受事實。」雲錦輕聲道,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千秋永遠不要再一次承受失去父母的痛楚,但是他並非神仙,無法篡改她的記憶,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重新踏入萬丈紅塵,再歷生死離別。
歸無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他也去休息,雲錦搖了搖頭,在桌案邊坐下,看上去是個要守在這裡的意思。知道這個師弟竭力掩飾的心事,歸無沒有再勸,轉而將目光投向滄海:「你呢?」
滄海也搖頭,挨著雲錦坐下:「我守在這裡,和天章子道長輪換著。」定定注視二人片刻,歸無無奈嘆氣,這兩人都是世間罕見的痴情人,可誰讓千秋只有一個,註定會有人不能得償所願。
次日,天剛蒙蒙亮,內室的門就被人急切地拉開,聲音立刻驚動了坐在桌邊的滄海和雲錦。兩人轉頭望向內室方向,見千秋手扶門框站在那裡,面色複雜。
「師兄,越郎。」雲錦和滄海的動作齊齊頓住,兩人對視一眼,心中都明白——千秋,回來了。
「千千!」滄海率先回神,笑著迎上前來,伸手要拉千秋的手,卻被她避了過去,朝他不客氣地丟了個眼刀。她才喝了一副葯,能想起來的東西實在有限,多用一分心思就會頭疼欲裂,為了自己的性命著想,她並不打算一口氣記起全部舊事。
「天秋。」
「師兄。」
雲錦和千秋同時開口,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這些日子的記憶千秋並沒有忘,可如今她已經想起了些許從前的事情,再面對雲錦時就莫名有些忸怩。雲錦很快穩住了心神,含笑問道:「醒啦?頭有沒有疼?」千秋怔怔搖頭,他如從前一樣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換了兄長的口吻叮囑她:「那就好,哪裡不舒服可別自己受著,一定要告訴師兄,莫要諱疾忌醫。記住了?」
「師兄,我又不是三歲小兒,當然知道!」見雲錦無意提起這些日子的相處,千秋輕舒了口氣,順著他的話嗔了一句,雲錦臉上露出了個淡淡的笑,讓她稍坐片刻,然後轉身出了門。
房中一下子靜了下來,千秋看向滄海,滄海報以微笑。
「你怎麼這副樣子?」她嫌棄地說,瞥了一眼滄海下巴上冒出的青灰色胡茬。
滄海總算知道雲錦為什麼匆匆忙忙離開,朝千秋略顯僵硬地一笑:「我……我守了一夜,怕錯過你醒過來的時間,所以……」
千秋露出個瞭然的表情,笑道:「你這模樣,若是我阿娘看到了,肯定會嫌你不修邊幅,她本來就對你頗多不滿,你可要當心了!」
「你說的是,我竟疏忽了,」心中暗嘆一聲,滄海面上掛著笑,看著千秋的目光溫柔,「多謝桑娘子提點,滄海感激不盡。」
兩人正說著話,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歸無走了進來,朝千秋一招手:「天秋,你過來。」
千秋一挑眉,有心和他玩笑幾句,卻見他表情比尋常更加嚴肅三分,不敢造次,乖乖地走了過去,不情不願地開口叫了句「師兄」。歸無斜了她一眼,嗤笑:「怎麼?就這麼不願意聽貧道說話?」
「天秋不敢。」千秋整個人都蔫了下來,小聲答道。
「你記起了多少?」
「大概……貞元四年?」千秋不確定地回答,偷眼看了看歸無的臉色,沒有看出變化,心裡有些忐忑。
「夠了,」歸無一甩麈尾,「收拾東西,我們這就走。」
「啊?」千秋愣住,「為什——」
「別問那麼多,讓你走你就走,師兄會害你不成?」歸無皺眉,隱約透出些著急的情緒。
「歸兄,是否軍中有變?」滄海見他語氣不對,忙問。
歸無從袖中取出一張疊起的信紙遞給他,示意他自己看。滄海展開信一看,也變了臉色。
「這……」
信來自身在唐營中的桑遠,他說自從歸無越滄海二人一走,軍中就流言四起,有說千秋臨陣逃脫的,也有說千秋已經遭遇不測,眾說紛紜,他和程氏兄妹等人想方設法壓下了種種不和諧的聲音,但這並非長久之計,壓得越狠,一朝反彈,後果就會越嚴重。
「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要回軍中,好叫背後傳播流言的人知道,正主回來了。同時,也要讓將士們安心,軍心浮動,必致敗事。」千秋和桑遠看著信,歸無在一旁說道。
「不可!」雲錦端著半盆冒著熱氣的水出現在了門口,聽到歸無這麼說,立刻出聲反對,「她還需要用藥,哪裡也不能去!」
「天章!」歸無厲聲說,「事關重大,你要逆天意而為嗎?」
「天章不敢。但在這裡,天秋只是我的病人,身為醫者,治病救人就是我的職責,也是天命,我亦不能違!」雲錦寸步不讓,兩道長眉幾乎擰成了死結,薄唇緊抿,突出的話語無比堅決。
千秋一看兩人就快動手打起來了,趕忙出面斡旋:「好了好了,大師兄,我跟你走;二師兄若是放心不下,便也跟著我們一起走就是,如有不妥,你也好隨時出手,不是嗎?」
「千千說得對,」滄海附和道,「二位千萬不要因此起了爭執,讓她難做。」
這個主意得到了兩人的一致贊同,於是,大家各自散開去收拾行囊,就連歸無也被雲錦支使去收拾藥房的藥材了,只有千秋和滄海閑了下來。
滄海拉了千秋到桌旁坐下,溫聲問道:「千千,軍中的事你有沒有什麼想知道的,我說給你聽?」
千秋看了看他,點頭。她一直聽幾人說軍中如何如何,但眼下她對唐軍對千秋衛並無半點印象,兄長桑遠在信里催得又急,若能提前多了解幾分,到時候也不會束手無策。就這樣,兩人一個說一個聽,一直到將近午時,歸無一臉空白地掛著滿身大大小小的包袱敲了敲門板,滄海這才收了聲,被歸無毫不客氣地分了一半包袱,掛滿了兩隻手臂。
千秋「噗嗤」一笑,指著他們二人問腳步輕快朝她走來的防風:「防風,怎麼這麼多東西?你瞧瞧這兩個人!」
防風撓頭,偷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師伯歸無,也跟著笑了起來:「哪裡,這還是先生留了一部分藥材什麼的沒有帶呢!先生心疼師叔,想來師伯和這位越郎君也不會捨得讓師叔拿這些重物的吧?」
「你想多了,」歸無冷著臉插話,向千秋伸出一隻手,「天秋,提著。」
千秋好笑地接過他手中遞來的那個最小最輕的包袱,往肩上一甩,朝書房方向喊了雲錦一聲,然後輕輕哼著歌推開了小院的柴門,心情十分愉悅。
「她要是一直這麼無憂無慮,其實也挺好。」滄海看著千秋透著歡快的背影,話里滿是感慨之意。
歸無贊同地應和一聲,卻又說道:「然而身處天道之下,誰真能永遠無憂?每個人生在世間,都有自己的使命,逃避絕非長久之計。只希望此間事了,她可以得到一個足以安身的角落,平平靜靜度過餘生,也不枉費她這前半生來世上波瀾壯闊行走一遭。」
「我絕不會再讓她受委屈了。」滄海鄭重承諾,和千秋的親事原本他只當做是長輩交給他的責任,但是自從他離開安京城后,對千秋的思念與日俱增,不曾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淡化,他終於漸漸認清了自己的內心。
「師兄,你們在說什麼呢?不是說十萬火急嗎?快走哇!」千秋清脆的聲音響起,難得達成某種共識的兩個男人同時應聲,和背著個竹篋的雲錦一起走出了院門。
雲錦在門前站了片刻,落了鎖,轉身對其他五人淡笑道:「我們走吧!」
兩日後。
唐營。
今日依然是個按兵不動的日子,幾名士兵換了崗后湊在無人的旮旯,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交頭接耳地閑聊。
年紀最大的那個老兵咬了一口手中的麵餅,嚼了嚼吞下去,哼笑:「那桑氏女再本事通天,也不過是區區女流,僥倖借著薛郡公的威風才勝了契月國。聖人倒真的放心,竟然把大軍交到他們兄妹手中,這次面對高昌國如此勁敵,桑氏女名實不符,必然會怕得不敢攖其鋒芒,不逃跑才是奇哉怪哉!換了我,我也得跑!」
「那你為何不跑?」
「要不是為了酬金——啊!」
那人突然發出一聲大叫,其他幾名士兵連忙抬頭,只見一個身著銀甲的女子臉上掛著冷笑,一隻腳用力踩在那老兵脊背上,分明是十分輕鬆的模樣,卻將他死死壓制住,連掙扎都做不到。
「桑、桑總管,您什麼時候回來了?我等不知,多有冒犯,望您千萬莫同我等計較!」有機靈的士兵馬上反應了過來,口口聲聲向千秋告罪。
「呵,酬金?」千秋唇角一勾,「某聽聞近日軍中瘋傳桑某臨陣脫逃,原本還在發愁從何處查起,不想今天剛一回營,就捉住了這麼個饒舌鬼。」
說著,千秋微微傾身,一把揪住老兵的衣領,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是現在老老實實說出讓你背後嚼舌頭的人,還是先挨一頓軍棍,再把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她表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那老兵雖然不是千秋衛中人,但對於千秋的治軍手腕早有耳聞,知道她從來說一不二,怕她真的把自己打個半死,忙不迭叫道:「別,別,我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誰,我是在前幾天起夜的時候碰到的他。那人穿著一身黑袍,又是戴著帽子又是扣著假面的,我真的不了解他的底細,但他出手實在是闊綽,我一時財迷心竅,所以——」
聽到了自己想了解的事,千秋一鬆手,像扔口袋一樣把他扔到一邊:「綁了押去中軍帳,讓大總管好好給他量個刑!」
四周士兵一擁而上,把老兵綁了個結結實實,推搡著走了。千秋負手而立,眼神落在遠處輪廓清晰的安市城城牆上,異常冷漠。
「天就快暖和了,也該換一換這裡春天的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