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有情痴
從冰雪覆蓋的地面下傳來陣陣轟鳴,母虎阿獸伏低身子,不安地發出低沉的咆哮聲。
「快走!有殺陣!」越滄海警告道,他從方才起就覺得隱隱有些不對,但一時也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麼,直到山谷中心立著的那塊巨石被歸無一掌震碎,視野為之變得開闊起來,他這才明白了心中那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這座山谷分明是被人布下了無比兇險的殺陣,只要生長奇花的石頭一有異常,陣法就會立刻被觸發,將妄圖摘走那花的闖入者就地剿殺。
三人不敢停留,各自施展輕功衝進了來時的山洞,洞中石塊也因為山谷的劇烈震動而如雨點般下落,歸無護著雲錦,好一番周折才重見天光。阿獸被幾塊落石砸到了頭,血流了滿臉,出了山洞后往前走了幾步就無力地倒在了地上,雲錦撕了一截衣袖替它包紮傷口,不住地嘆著氣。說來也怪,一出山洞,別說是殺陣帶來的死亡威脅,就連方才那驚天動地的巨震都再也察覺不到分毫,一切重歸寧靜,彷彿只是三人做了一場夢一樣。若不是背簍中的花朵尚在,母虎阿獸頭部受傷,他們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留下了幾處淤青,他們也許真就誤以為剛剛經歷的只是他們的幻覺了,眼前桃花依舊,溪流依舊,就連樹蔭下打盹的野兔躺著的姿勢都同他們進洞前沒什麼變化。
「怪哉!」滄海打量四周,自言自語,「這麼一看,倒真的有點像是幻境了。」
雲錦無心多作停留,出聲催促二人:「我們快些回去罷!阿獸受了傷,不能再為我們帶路,等我們回到草廬,恐怕天都要黑了!」歸無終於不再給滄海擺臉色看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當先往來路走去。阿獸在他們身後叫了一聲,雲錦輕輕摸了摸它的頭,溫言道:「你先休息一下,等好一些再來草廬找我,你的孩兒有我與天秋照顧,你無須擔心。」
阿獸溫馴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雲錦直起腰來,朝歸越二人說:「好了,我們走吧。」目送三人遠去,母虎舔了舔前爪,那裡有一道已經結痂的傷口,是幾天前它掉進陷阱時被坑中竹刀所傷,千秋費了大力氣把它從陷阱里救上來之後,將它身上幾處嚴重的傷口用雲錦給她的上好的金瘡葯厚厚地敷了一層,所以癒合得飛快,它守護那朵石生花多年,與山中各種珍奇花草為伴,自然能分辨出藥物的好壞,心中感念她的救命之恩,這才會主動帶雲錦他們進山,將石生花拱手相讓。
再說雲錦一行人,沒了阿獸的帶領,在山中徘徊許久才找到正確的路,等他們好不容易回到草廬時,夜幕已經悄悄降臨,千秋坐在檐下慢吞吞用藥碾子磨著白天曬好的藥材,防風蹲在旁邊用扇子扇著爐火,葯香混合著廚下飯菜的香氣,瀰漫在院落之中。幼虎早就蹲在院門處張望,沒見到自己的母親,焦急地繞著雲錦轉了好幾圈,被他從地上一把抄了起來,抱在懷中進了院子。雲錦身上殘留有母虎阿獸的氣味,幼虎嗅到后立刻安靜了不少,乖乖靠在他臂彎,直到他走到院子中央把它放下,它才小跑著來到千秋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
「雲郎!」見雲錦歸來,千秋高興地放下了手中的葯碾子,大步迎上前來。借著燈籠搖曳的光,她看到面前三人形容都有些狼狽,不由皺了皺眉:「你們——這是怎麼了?是遇到危險了么?」
「小事,」歸無說著,將肩頭葯簍摘了下來,遞給防風,「這花就是治好你師叔的一味君葯,你小心收好它。」
雲錦拍拍千秋的手背,笑言:「我們沒事,勞你久等了。」說罷,又轉頭對歸無和越滄海說道:「我要去趁著那花還鮮活趕緊煎藥,你們先去用晡食吧!」不等其他人答話,他就徑自往丹房方向走去。防風看了看歸無,趕緊拔腳追上了雲錦:「先生!等等我!」
丹房。
防風推門進來時,雲錦已經將袖子用攀膊束了起來,正提了衣擺往腰帶里掖。防風放下藥簍,跑到他跟前接手了他的衣服,幫他收拾停當后,好奇地問:「先生,這花只有一朵,又沒有炮製的方法流傳,您要如何將它入葯哇?」
搖了搖頭,雲錦沉聲回答:「我只能根據它生長的環境來判斷它的藥性,能長在濕寒之地的花木,其性多大熱,體虛者不能用之。不過天秋身體底子不錯,這倒是無妨,只是她胳膊上還有傷,應少用發物為好。」
「先生為何不將之製成藥丸?這樣一來藥量便於增減,也不會貿然傷身。」
「我也想過這個辦法,」雲錦嘆氣,「但眼下事態緊急,軍中不能一日無主將,已經容不得我們慢慢來了。」
「眼下,只能賭一把了,成,皆大歡喜;敗,天意如此。」
「先生,皆大歡喜,只除了您么?」防風突然問道。
雲錦一噎,屈指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說甚胡話,你師叔開心,我就開心,哪裡像你想的那樣?小小年紀,莫要亂想!去,把花投到釜中!」這一下敲得頗重,防風疼得齜牙咧嘴,知道自家先生真的生氣了,老老實實閉了嘴,提了葯簍來到架在火上的銅釜前。
這銅釜是山下一戶人家作為看病的診費送給雲錦的,雖然已經有些年頭,底部滿是煙熏火燎后留下的黑色印記,但是仍然十分結實。雲錦常常用它來熬煮一些藥性猛烈的藥材,然後將它們分成若干小份,再加以其他工序,最終制出各種各樣的湯劑飲子,或是搓成藥丸,等遇上有需要的病患,再予他們服下,藥到病除。
防風站在銅釜前,猶豫再三,問雲錦:「先生……這釜中只有清水,該如何是好?」在他印象中,凡是雲錦說要入這銅釜熬的葯,無不配方繁複,用藥多且雜,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雲錦只備下了一釜清水就要他將竹簍中來之不易的藥材投進去,他生怕出錯誤事,故而沒有立即執行雲錦的命令。
「投!」雲錦沒有多加解釋,簡潔乾脆地吩咐道。
那花一入水,立刻褪去了艷麗的色彩,花瓣變得蒼白,反倒將無色無味的清水染成了淡淡的硃紅色,並散發出陣陣奇香來。防風一臉陶醉地深吸了口空中散開的香氣,雲錦卻陷入了沉思。這氣味他曾經聞到過,在天機門警世樓中。
天機門警世樓專門存放觸犯門規造成惡劣影響的弟子們的罪證,每每有新弟子入門,都要有師兄師姐引領著參觀此樓,並聽他們一一講述這些物件證詞背後的主人最終的下場,以起到警醒告誡新弟子的目的。後來,天機門偶爾也會受江湖中人所託,將一些惡人被繩之以法后搜出來的兇器放入此樓保管,只不過這些東西都擺放在警世樓頂樓,未經掌門和眾長老允許,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開啟警世樓頂樓的那扇門。
雲錦於醫道成就斐然,故此掌門玉隱真人和長老們商議后,讓他在掌刑長老陪同下登上了警世樓頂樓,去研究那些害人無數,有些甚至積年無解的毒藥,以期能夠找到解毒之法,使它們不再為禍江湖。而雲錦果然不負眾望,花了三年時間破解了其中的大部分的方子並找出了應對之法,唯獨有一樣他雖然早早記下了方子,卻遲遲找不到化解的關鍵。那葯正是當年的「一招封喉」王爛柯,後來的鬼門關百流放最為得意的奇葯——醉仙引。
醉仙引自帶異香,而那香味同這石生花入水熬煮后的味道極為相似,醉仙引的功效是令服下它的人昏睡過去,在一場不會醒來的噩夢中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果雲錦猜得不錯,這花不僅僅能如傳言中那般治好千秋的失憶症,更可以徹底打破醉仙引除百流放同它一起配製出的解藥外無葯可解的神話。這一發現令雲錦激動得雙手都有些顫抖,世間有人好好色,好美酒,好佳肴,也有人比如他,孜孜不倦攻克種種杏壇難題,並從中得趣。雲錦抓過一旁的紙筆,由防風口頭描述,他親自記下了石生花的性狀,以及自己關於它用途的大膽猜測。
石生花在銅釜中大火煮了整整一個時辰,中途當歸進來替下了尚餓著肚子的防風,她比防風心思更加通透,不須雲錦開口,她就猜到了他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情,但她絕口不提,這令雲錦悄悄鬆了口氣。當釜中水的顏色不再變化時,雲錦終於放開了緊緊攥在手中的筆:「熄火吧。」
千秋同歸無等人用過晡食,在滄海的提議下擺開了棋局,兩人便你來我往廝殺了起來。然而千秋如今的棋藝還停留在十歲,若不是歸無從旁邊替她掠陣,滄海又有意相讓,恐怕她早就氣得掀翻棋盤走了。下了五盤之後,千秋突然失了耐心,剛站起身來打算去找雲錦,就聽門外腳步聲響,當歸挑起了門帘,雲錦端著一碗色澤深紅的葯緩緩走進,房中隔著距離的三人幾乎同時聞到了一股馥郁的芬芳,源頭恰在他手中的葯碗。
「天秋,喝葯了。」
雲錦和往常一樣笑著對千秋說道,雙手遞出葯碗,滿懷苦澀,以為無人知曉,卻看不見按在碗沿的指尖已經因為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