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川樓

第5章 百川樓

京中各大世家消息極為靈通,加之桑氏千秋得聖人垂愛,太后賞賜,一時間送上桑府的拜帖和請帖如雪片一般紛紛而來,讓人應接不暇,然而經過管家的篩選,真正送到桑府幾位主人面前的,只有極少一部分。

桑遠經歷了家中變故后深知君心難測,故此極少在家中設宴,也甚少與朝臣交遊聚會,在朝中交好的同僚除了程氏兄弟外,就只剩下了秦皇后的兄長秦思敬。除了他們之外,能被桑府奉為座上賓的人,寥寥無幾。

管家桑信將一張泥金的請柬放在桑遠桌上,桑遠正在批閱文書,頭也不抬地說:「不是說了么?不必要的帖子都回絕了,不用呈上來。」

「郎君,這是百川樓詩會的請帖,發給二娘子的。二娘子剛剛回京,某心想著,這也是個二娘子積累人脈的好時機,所以——」

桑遠一聽是給千秋的,放下筆抬起頭來,接過請柬仔細看了看,點頭:「可。去拿給二娘子吧!」

桑信拿著請柬來到後院,在門口碰上了自己的妻子方氏。方氏是千秋的乳母,千秋去往天機門后,庄夫人就讓她管理後院的一應雜事,此刻她正抱著一匹絹往庄夫人那裡去,看到丈夫走來,問道:「阿信,你來做什麼?可是有事?」管家晃了晃手中的請柬:「二娘子現在何處?」

「二娘子去了讀史亭,妾方才路過,見她正在看書。」方氏指了指花園的方向。

桑信來到讀史亭的時候,桑千秋捧著一卷竹簡正看得入神。他站在亭外叫了一聲「二娘子」,千秋這才慢慢抬起頭來,見是管家桑信,臉上露出笑容:「信叔。有事么?」桑信走進亭中,雙手奉上請柬。

千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笑了一聲:「百川樓詩會?千秋並無詩才,這請帖怎麼會送給我?」桑信搖頭:「這某倒是不知。不過,百川樓詩會名聲在外,多少人一擲千金都換不來一張請柬,文人雅士,女史閨秀們更是趨之若鶩。大郎君的意思是,二娘子剛剛回京,這正是個交友的好機會,於二娘子有益無害。」

「我知道了,」千秋頷首,將請柬放在一邊,重新拿起了竹簡,「勞煩信叔去回阿兄,兒會去參加詩會。」

「諾。」

七日後。

百川樓。

千秋和侍婢阿汀的馬在一道街外就被人群所阻,兩人不得不下馬步行。平素短短的幾步路,兩人足足走了一盞茶的時間。

百川樓門口倒是被幾個崑崙奴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一名身穿藍衣的小僕站在正中核驗請柬。千秋和阿汀將馬匹交給了崑崙奴,遞上請柬。小僕驗了請柬上的印信,高聲唱名:「洛州桑氏千秋到——」

四下里忽然靜了一瞬,緊接著就響起了嘈雜的議論聲,千秋恍若未聞,不急不緩地跟著接引人走入樓中,直接登上了二層樓。千秋尋了一張桌案跪坐下來,一雙眼已經悄悄地將樓中情形看了個大概。百川樓一共三層,第一層即是大堂,搭著一座鋪了氍毹的檯子,大約一人多高,四周擺著坐席和桌案,此刻已經有大半的桌邊坐滿了人,紛紛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二層,交頭接耳低語著;第二層桌案比一層少了近一半,只有小部分的桌邊坐了人,探究地看向千秋;三層的人更少,只有寥寥數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並不關心外界的動靜。

阿汀為千秋端上了茶,小聲問:「二娘子,奴還是不明白,百川樓為什麼給您發了請帖?」

「你們家二娘子一句『青旗沽酒趁梨花』已在安京流傳了開來,你們竟還不知道嗎?」身後突然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在千秋對面坐了下來。

千秋抬眼看去,只見面前坐了個年輕的小娘子,一襲張揚的紅袍,烏黑的長發纏了金線在頭頂盤起一個倭墮髻,鬢邊還垂下了兩股頭髮用紅繩束著,隨著動作搖搖晃晃,眉眼俏麗,臉龐圓潤,看上去格外討喜。見千秋打量自己,她爽朗一笑:「我是魯國公的孫女,程好。」

「幸會。」千秋溫和一笑。

「阿好,你又亂跑了。」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千秋循聲轉頭,緩緩走來的女子裙袂飄飄,柳眉鳳眼,身材瘦削,周身透著一股濃重的書卷氣。在她身後的青年面貌與她十分相似,身姿挺拔,氣質溫潤,唇角含笑。

兩人在相鄰的桌邊坐下,程好歡歡喜喜地跟千秋介紹兩人:「這是秦家細細阿姊,那位是她四兄。」秦細細朝千秋微微一笑,她的兄長叉手行禮:「某乃秦氏四郎,思危。早聽千里兄說起二娘子,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千秋笑了:「秦兄謬讚。家兄慣愛誇大其詞,但他心腸不壞,平日還要秦兄多多關照。」

秦思危舉起茶盞,遙敬了千秋,然後飲了一口茶,問:「二娘子的詩只有下句,不知上句是?」

「隨口一說,不曾有上句。」

聽千秋這麼一說,秦思危面色一喜:「正好某這幾日擬了個上句,還怕萬一二娘子已有上句,唐突了二娘子。不知娘子可有興趣聽一聽?」見他目光帶著幾分熱切和忐忑,千秋心一軟,點了點頭。

秦思危大喜,立刻拿過旁邊的素箋,運筆如飛寫下了一句詩,吹了吹墨跡,雙手遞給千秋。他的字寫得極好,和他的人一樣溫和內斂卻又暗藏鋒芒——「紅袖織綾誇柿蒂」。千秋忍不住贊了一聲「好字」,提筆在旁邊寫下了自己的下句。她幼時臨摹父親的筆跡,後來又跟著師父玉隱真人練習,寫來自帶幾分飄逸,落在秦思危的字旁邊並不顯突兀,秦思危看了也不禁讚歎,紅著臉向她討要素箋。千秋看他說著說著連耳根都紅了,忍不住笑了,將那張箋輕輕放在他面前,怕他尷尬,便低下頭擺弄起自己掛在腰間的竹笛上垂下的玉墜來。

不多時,忽聽樓下大堂之中響起一聲清越的笛聲,千秋饒有興緻地微微傾身朝樓下看去,方才空空蕩蕩的檯子上站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翁,手中執笛,方才的笛聲正是出自於他。在老者身邊站了個白衣少年,待樓中嘈雜人聲漸漸平息,朝四周團團一揖,朗聲道:「諸位,百川樓詩會自初辦始,蒙天下飽學之士不棄,乃有今日。按慣例,詩會將出一道詩題,並由所有與會之人共同評出甲乙丙三等各一人。為資鼓勵,本次詩會聖人特意賜下三個列席宮中中秋夜宴的資格,還望諸位莫要藏拙,為我大唐文壇添彩,某先行代樓主謝過諸位!」

話音剛落,有一名小童捧著個用紅綢覆蓋的托盤走上台來。白衣少年掀開紅綢,露出裡面的檀木匣子,然後從腰間摘下一串鑰匙,撿出一把將匣子上的鎖打開,取出一卷帛書。

「啟題——」大堂中坐著的人都豎起了耳朵,認真聽著。

「夏日送君終有別,輕舟難渡柳多愁。」

「一柱香時間,諸位請便。閉門!」少年一聲令下,百川樓大門緩緩關閉,只留四面的窗子全部洞開,透進來的陽光竟也將樓內照得十分明亮。

二層和三層的客人,每人都得了僕從呈上的寫了詩題的花箋。程好接過花箋,看了看,問秦細細:「細細阿姊,這題目是什麼意思啊?」

秦細細抬手在花箋上點了點:「破題。」

「夏日渡口送別,」千秋道,「見柳生愁。」

「善!」程好低呼一聲,拿起筆,抽了一張素箋在上面寫了起來。千秋並不急動筆,懶懶往憑几上一倚,竟是閉目養起神來。眼看時間就要到了,程好寫成了自己的詩,掃了一眼千秋面前空空如也的素箋,不禁替她著急起來,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二娘,快醒醒,時間差不多了。」

千秋睜開眼睛,活動了一下手腕,將筆蘸飽了墨,一筆一劃慢悠悠在素箋上寫下了一首七絕。秦思危探身過來看,口中不由讚歎:「好詩,好詩!」

香已燃盡,僕從挨桌給眾人端上了茶水和冰酪,將詩篇一一謄抄下來,貼在高台四周和大廳的牆壁上,以便大家品評。

秦思危和秦細細兄妹二人興緻勃勃地下了樓去看貼好的詩篇,千秋和程好就坐在原位沒動,一邊閑談一邊吃喝。兩人說是一見如故也不為過,再深入一交談,發現連性格和愛好都極為契合,話就更多了,連樓中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都沒有注意。

方才那白衣少年的聲音突然響起,千秋和程好這才反應過來,只聽他高聲吟誦道:

「別後垂楊低草岸,微風催動木蘭舟。

君如碧海無邊水,萬古波瀾使我愁。」

「詩名《別後》,得紅標卅有五,拔得本次詩會頭籌!」

千秋一愣,垂眸看著自己的詩。程好看她這般動作,湊過來一看,大喜:「二娘!這不是你的詩么!」一旁的僕從聽到了,連忙上前,低聲問:「這位娘子,方才十二郎誦的詩是您的?」

千秋點頭,將詩箋遞給他看,他看罷,匆匆下樓去了。這時,乙等和丙等的詩作也已經誦讀完畢,秦氏兄妹有說有笑地走上了樓來。秦思危朝千秋一拱手:「恭喜二娘子了!」

千秋擺擺手,問他們如何,這才知道秦思危的詩得了丙等,乙等不知花落誰家。

這時,樓下白衣少年又開口了:「甲等,洛州桑千秋!乙等,揚州陸堯!丙等,燕州秦思危!」樓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方才下樓去的僕從恭敬地來請千秋和秦思危。

踏上高台的一剎那,千秋忽然有一種預感:從這一刻開始,她將不再作為前衛國公桑安甫之女或是左羽林將軍桑遠之妹活躍在眾人口中,而是以一個新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前——天機門嫡傳弟子天秋子。

這天下暗潮洶湧,她已經一腳踏入,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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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易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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