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趁梨花
桑千秋回京第二天,桑府就迎來了兩位客人。
魯國公程捷之孫程蘭和胞弟程英兩人同桑遠素來交好,這次聽說千秋回來,受家中長輩囑託,帶了不少禮物前來。桑遠將兄弟二人迎到廳上坐下,吩咐侍婢去叫千秋。不一會兒,侍婢孤身一人回到了正廳,稟道:「大郎君,二娘子正在練武,奴不便上前,特來回稟。」
桑遠聞言朝程氏兄弟抱歉一笑:「二娘練功時,等閑人難以接近,是某思慮不周,二位兄弟見諒。」
程蘭笑了:「無妨無妨,二娘子如此勤奮,是遠弟家的福氣啊!」程英眼珠一轉,看向桑遠:「千里兄,不如——讓小弟去看看?」程蘭瞪了弟弟一眼,程英假裝沒有看到,眼巴巴看著桑遠。桑遠失笑:「走吧,我們一起去,她應當快要結束了。」
三人來到桑府的練武場時,恰好千秋一套槍法練完,一個旋身,掌中銀槍帶著風聲刺出,猛地收勢懸停在半空。槍止住的同時,她也跟著一抬眼,一雙眼睛里迸發出來不及掩藏的銳氣和殺氣,將桑遠都震得後退了半步。待她收槍站定,看清面前的兄長和兩位陌生的郎君,周身上下的凜冽氣勢頓時一收,像個普通的小娘子一樣,腳步輕快地跑到桑遠面前,喊了一聲「阿兄」,然後朝著程氏兄弟矜持地福了福身。
桑遠微微側身,給三人互相介紹了一番。程英迫不及待地拍開程蘭按在他肩上的手,湊上前道:「二娘子好槍法!但不知擅射否?」
千秋微微一笑:「騎射之道,某不過略通一二而已。早聽聞魯國公府一門忠義,戰功赫赫,府中兒女或文或武,俱是棟樑。程氏斧天下聞名,程三郎想必也是箇中高手,他日有機會,千秋必要討教一番。」
「好說好說!那我們——」程英是個出了名的武痴,早早就把京中各大武將世家子弟挑戰了一遍,有輸有贏,他倒心寬,從不把輸贏放在心上,下次再見還能與對方談笑自如,故而在京中人緣極佳。此番聽到千秋主動邀請他切磋,程英恨不得當下就履約,后腰被兄長不動聲色地狠狠捅了一記,這才勉強控制住自己,清了清嗓子,重新說:「啊程某是說,那我們就擇日,擇日,由二娘子定地方和時辰,派個人來我家知會一聲即可!」
「沒問題。」覺得這程氏三郎著實有趣,千秋笑眯眯應了下來,無視了一旁桑遠的眼神暗示。
「阿兄,你先帶著程家二位兄長去正廳吃茶?兒先去換一身衣服,馬上就來。」千秋看向桑遠,桑遠點頭,笑著讓她快去,自己則帶著程氏兄弟返回了正廳。
女婢端上了茶湯,程英突然叫桑遠:「千里兄!」桑遠輕啜了口茶,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
「那個……我——」
「你什麼時候有了口吃的毛病?」桑遠狐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臉怎麼這麼紅?病了?」
程蘭聽了也放下茶碗看了過來,程英頓時連脖子都紅了,結結巴巴道:「不、不知二娘子可曾許了人家?」最後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到,但是桑遠武狀元出身,耳力極佳,一字不落聽得真真切切。
桑遠臉色頓時一肅,警惕道:「你想怎樣?!」
「我、我想——」
程英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二哥程蘭捂住了嘴:「想什麼想?你不想!」
對程蘭的反應十分滿意,桑遠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沒什麼的,我們二娘早些年和越家二郎定下了婚約,可惜兩家突遭巨變,越二不知下落,二娘也在外寄居多年,昨日才回家。不急不急,我和家母都想多留她幾年,再為她擇一佳婿。」
「我早就說了,你這跳脫性子,沒哪家小娘子看得上你!」程蘭朝一臉失落的弟弟翻了個白眼。桑遠也在一旁戲謔地笑:「就是!說不定你還打不過我們二娘呢!」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千秋的聲音:「阿兄,你說誰打不過我?」話音未落,千秋從門外不急不緩走進廳中,她換了一身棋紋青綾長衫,腰扎八寶錦帶,足蹬紅羅鴛鴦履,顧盼生輝,神采飛揚,把廳上三人都看得愣住了。
桑遠率先回神,撫掌笑道:「二娘這身真是好看極了!看看時辰也近午時,不如我們乾脆出門去用午食?」
千秋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讓女婢去知會了庄氏一聲,就和桑遠等人騎馬出了門。剛一出門,桑遠就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頂帷帽扣在了千秋頭上:「戴著,入了京城就要有京城的規矩。」千秋有些不適應地轉了轉頭,勉為其難接受了桑遠這套說辭。
四人出了坊門,由桑遠帶路,彎彎繞繞穿街過巷,入了另一道坊門,在一家門口挑著青旗的酒肆前停下了馬。千秋抬頭看去,只見青旗上寫著筆跡挺拔秀麗的三個大字——「趁梨花」。
見千秋盯著酒旗看個不停,程蘭微笑著替她解惑:「這家人來自蘇杭,店主盧娘子釀的『梨花春』甘甜清冽,故為酒肆起名『趁梨花』,二娘子若能飲酒,可以嘗一嘗。」
「趁梨花,」千秋又把酒肆的名字咀嚼了幾遍,笑了,「青旗沽酒趁梨花。真是好名字!」
「娘子的詩也是好詩!」門口傳來女子含笑的柔婉嗓音。千秋轉頭,只見門口站著個正青春的娘子,梳著婦人髮髻,黃衣白裙,樣貌清秀,真如一枝梨花般悅目。
盧娘子將四人請到店內,問桑遠:「桑將軍還是老樣子?」桑遠搖頭,指了指千秋:「看她喜歡什麼,我們三人隨她就好。」
「奴還不曾問,這位娘子是?」
「這是家妹。」
「哦,原來是二娘子!早就聽桑將軍提起,一直無緣得見,娘子以後可要常來呀!」盧娘子掩唇笑道。
「那是自然,」千秋淡淡一笑,「只盼娘子到時候不嫌煩才好。」
「怎麼會!」盧娘子一面說一面招呼酒博士過來,「郎君娘子們看看要些什麼,只管吩咐,奴先去后廚看一看。」
幾人點了酒菜,正一邊閑聊一邊吃著,忽聽門外傳來吵嚷聲,隱約有人提到「桑家」、「桑二娘」。千秋正欲夾菜的手頓住了,側耳細聽,其餘幾人亦是如此。
說話的是一群浪蕩子,他們正大肆評點著京中世家女們的容貌,新近回京的桑千秋理所當然成為了他們談論的中心。
「敢議論桑閻王的妹妹,你們嫌命太長了么!別忘了,他可是最愛來這兒吃酒的!」有人提醒同伴們。
「怕什麼!哪有那麼巧?」
千秋好笑地瞥了一眼兄長,桑遠嘴角抽了抽,默默低頭飲酒,窗外的對話還在繼續。
「聽說這桑二娘昨日回來,聖人特意賜下恩典,從城門到桑府洒掃一新,黃土墊道,宮中太后又賞了不少奇珍異寶,真把她當成寶貝一樣,這麼些年,還沒有哪家娘子有這等體面呢!」
「劉兄昨日不是去城門那兒看過了么?快說說那桑二娘長得如何?」
「嗐!她直接上了牛車,旁邊守著桑閻王,我哪裡能看到!」
「該不會——是個無鹽女吧?」
「哈哈哈哈王兄閱美無數,尋常人物當然入不得你法眼嘍!」
「倒是不知這桑二娘比起曾兄家裡新得的美婢如何?」
「不如爾來睜大眼看上一看如何?」浪蕩子們正說得起勁,背後突然有人冷笑一聲。桑千秋最是聽不得這等有辱斯文的市井閑話,等桑遠幾人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站了起來朝外走去,順便拋給他們一個「坐著別動」的冷厲眼神。
浪蕩子們先是一驚,待看清面前站的是個小娘子,立刻掛上了輕浮的笑容,為首的那人調笑道:「喲,小娘子莫要生氣,那桑二娘定然是不如你的,不如——嗷嗷嗷啊啊啊——」話音未落,他就發出了一串慘叫摔倒在地。千秋出手的速度太快,旁邊幾人只看到一道青影一晃,領頭的浪蕩子手腕就已經被擰錯了位,軟綿綿垂著,痛得他左手握著右手腕子在地上翻滾。
「你,你竟敢傷了渭城侯家的大郎君!快快留下名姓,侯爺饒不了你!」一個生得又黑又瘦的浪蕩子喝道。
「行啊。」千秋輕輕拍了拍手,「你且聽好,某乃天子親封英郡主,天機門嫡傳弟子,桑氏千秋。去找你們侯爺告狀的時候,切記可千萬別告錯了人!」
「看來本將也需要拜訪一下渭城侯了,」桑遠踱著方步從酒肆里走出,「王大郎今年也該領蔭官銜了吧?如此目無尊卑,恐怕難堪大用啊!」
「桑、桑、桑——」那渭城侯的長子哆哆嗦嗦指著桑遠,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怎麼?剛才不是一口一個『桑閻王』叫得挺歡嗎?」桑遠上前一步,抬手鉗住了他的脖子,「知不知道某若是想治你,根本都不用動手?皇家御封的郡主也是你們敢掛在嘴邊狎戲的?」
千秋拍拍桑遠的胳膊,桑遠看向她,見她微微搖了搖頭,眼光朝一旁的浪蕩子們身上掃了一下,心中瞭然,鬆開了王大郎:「還不快滾?再讓某在此地看到你們,治你們個尋釁滋事之罪!」
一群人連忙點頭哈腰地保證再也不在「趁梨花」附近出現,得了桑遠不耐煩地一擺手,忙不迭轉身就跑,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見了。盧娘子此時也被前面的動靜驚動了,出來時恰好聽到桑遠最後一句話,長出一口氣:「多謝將軍。這群小郎隔三差五就過來奴的酒肆吃酒嬉鬧,還屢屢賒賬,直叫奴敢怒不敢言,想來將軍此番一通恐嚇,他們短時間內是不敢再來了,謝天謝地!」
「哦?他們常來這裡?」桑遠奇道。
「奴聽了幾耳朵,說是這王郎君得了個什麼寶圖,有什麼天命之物在此,奴也不甚明白。」盧娘子想了想,說。
「寶圖?天命之物?某好像在哪裡聽過類似的話。」千秋挑眉,指尖輕叩桌面,一手托腮,努力地回想著。
四周一片靜寂,只有窗外酒旗在風中獵獵飄舞,上面的「趁梨花」三個大字也隨之翻起層層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