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結為莫逆
「我便是耿恭。」少年含笑答道。
馬娟一驚,後退兩步,上下打量了一會,搖搖頭,自言自語:「耿恭怎麼會是個毛頭小子?他不會是胡言亂語吧。」
少年哈哈大笑:「耿恭難道一定會是一個糟老頭子嗎?瞧你油頭粉面的,像個小姑娘一樣,不學拿針穿線,捏著一塊破銅爛鐵來做什麼,這是耿府,可不是什麼鐵匠鋪。」
馬娟臉微微一紅,柳眉倒堅,生怕耿恭認出自己女扮男裝,叱道:「我以為耿恭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原來是一個乳臭未乾、只會貧嘴的小滑頭!」
耿恭似笑非笑地望著,不知為何,他對這個像姑娘一樣的小伙充滿了好感,對於他的大鬧,居然絲毫不氣。
「好,冤有頭,債有主,既然你是耿恭,我且問你,你為什麼要阻止我父親上陣殺敵?」
「你父親?」耿恭有些糊塗,忽見他眉目間與馬防有些相似,立馬醒悟過來,想起昨天馬防氣呼呼離去的樣子,童心忽起,似笑非笑地學著馬防一高一低地來回走了幾步:「我知道了,你是馬防的兒子。」
原來,馬防少年征戰沙場時,左腳受過傷,所以走路有點搖搖晃晃,馬娟見耿恭這樣,怒不可遏:「不錯!我便是!你為什麼要到皇上那裡說壞話?今天不說清楚,本姑……本少爺取你狗命!」
耿恭一凜,目光變得嚴肅,斂容道:「外戚不宜典兵,這是漢興以來歷史教訓,難道你不懂嗎?」
馬娟愣住了,她可沒想這麼多,可不想這樣就服輸,嘴一撅,道:「什麼外戚不外戚,外戚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樣建功立業了嗎?」
「我兄冒死力諫,不可讓外戚典兵,上為國家,下為私情。」
「好啊,耿恭,你終於承認是為一己之私了。」
「不錯。我祖父耿況,與你祖父馬援,共在光武帝帳下為將,同生共死,浴血無數,情同兄弟。我叔父耿舒,曾追隨你祖父,征討武陵五溪蠻,同肩作戰,你祖父病逝前,我叔父寸步不離,守在床頭。馬家與耿家是世交,我怎麼忍心見你馬家他日有夷族的危險……」
耿恭話未說完,便覺一道劍光如閃電般掠過,慌忙縮頭,撥劍擋住。只見馬娟一邊揮劍,一邊哇哇大罵:「耿恭,你出言不遜,竟敢詛咒我家,別跑,讓你嘗嘗馬家劍法的厲害!」說完,一劍接一劍,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絕,連綿不盡。
耿恭不慌不忙,只守不攻,一一擋住,嘴裡不停:「古往今來,外戚干政,身死名滅,數不勝數,諸呂擅權,霍氏謀逆,王氏篡位,哪一個外戚不被夷族?」
馬娟一震,她讀過史書,當然知道呂后死了后,陳平、周勃平定諸呂,將呂氏殺得一個不剩;霍光的妻子霍顯毒殺許后,使其女為後,霍氏一門驕奢,霍光死了后,漢宣帝立誅霍氏滿門;王莽篡位,更不必多說了。
「外戚之中,不也有衛青嗎?」馬娟怒吼一聲,劍勢不減,只見劍光閃閃,牢牢將耿恭籠罩。
「沒錯,試想你父,待遇之隆,可與大司馬大將軍衛青相比?」耿恭信手一揮,立即化解了馬娟的功勢。
「那當然比不上。」
「文治武功相比呢?」
「當然比不上。」
「大司馬大將軍衛青戰功赫赫,待遇隆厚,仍然被漢武帝所忌。他死後,兒子參與戾太子叛亂,滿門被殺,連他的姐姐衛子夫皇后也被殺,衛氏竟被夷族。衛青都是如此,你父親呢?」
馬娟冷汗連連,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耿恭字字珠磯,讓她幡然醒悟,是啊,怎麼可以貪圖一時功名,而被誅夷九族呢?可馬娟不甘心,她今天是來找茬的,怎麼可能就此罷休呢。「不要花言巧語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幾斤幾兩,要是戰勝了我,我便服你!」
馬娟身形急動,刷刷刷幾劍,劍劍直指耿恭要害。耿恭氣定神閑,信手揮舞,只聽得叮叮咚咚,響聲不絕,無論馬娟如何進攻,都被耿恭輕鬆化解。馬娟心驚,她從小隨父學劍,馬家劍法十分嫻熟,可無論怎麼進攻,都碰不到耿恭半片衣袖。
耿恭突然哈哈一笑,大聲叫道:「著!」一劍將馬娟頭頂的髮釵拍掉,再使出一招「劍指天日」,從下至上,將馬娟的劍往上一挑。一股巨大的力氣傳來,馬娟拿捏不穩,啊地一聲驚呼,劍已脫手,飛上半空,然後「啪」地掉落在地。
「好,少爺好身手,那兔崽……小子目中無人,十分毒辣,哼,這下知道我耿家劍法的厲害了吧,少爺,將他綁起來,送到京兆尹那裡去,問他一個擅闖之罪……」馬福興奮不已,嘴巴又控制不住了,門吏也齊聲起鬨。
馬娟自小嬌生慣養,何時受過這樣的羞辱?她臉色慘白,咬著下唇,柳眉微蹙,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轉,腳一跺,拾起劍,別在腰間,一言不發。耿恭心底無端湧起一絲愛憐,忙俯身拾起髮釵,見髮釵上描著幾朵菊花,十分秀麗,傳來淡淡香味,心裡微覺奇怪,也沒多想,便遞給馬娟。
馬娟「哼」了一聲,劈手奪過,嗔道:「誰要你獻殷勤了?你不過比我力氣大,劍法嘛,稀鬆平常,不過如此。要比,咱比箭法。」
耿恭嘴角微揚,臉上浮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這箭法怎麼比?」馬娟指著百米開外的一顆枝枝椏椏幾近光禿的梧桐樹:「看到沒,樹上有幾片快要凋零的葉子,誰射落它,誰就贏了。」耿恭看到那幾片孤零零的葉子在風中飄蕩,半信半疑:「他難道真有這麼好的箭法?」
馬娟彎弓引箭,屏住呼吸,弓開如秋月行天,只聽「嗖」地一聲,箭去似流星落地,遠處那片樹葉主微微動了動。馬娟長舒一口氣,傲然道:「耿恭,還不去看看有沒有射中。」耿恭呵呵一笑,擺手道:「不用看了,射中了。剛剛樹上有八片樹葉,現在只有七片了。將門無犬子,伏波將軍的後代,果然名不虛傳。」馬娟將弓箭遞給耿恭,才發現手心冒汗,剛才她也沒有多少把握,沒想到居然射中了,她聳聳肩,一臉不屑,故作輕鬆:「雕蟲小技而已。」
耿恭拿著箭,瞄準樹葉。這時,一群大雁飛過,一聲長鳴,聲動長空。耿恭心念一動:「射中樹葉算什麼?最多只是平局,倘若射中天上的飛雁,那才叫本事!」遂彎弓朝上,對準頭雁,用力一射,箭如流星,賓士而去。那雁如斷線風箏,歪歪斜斜,從空中一頭栽落下來。馬娟不禁駭然,暗想:「父親說箭法到了超高境界的人,人與箭心意相通,人之所想,箭之所至,無往不利。這耿恭小小年紀,箭法就這麼高超,難道達到了父親說的那個境界了?倘若不是親眼見到,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這時,馬福帶人將兩支箭拾到,一箭穿透樹葉,一箭射穿大雁頭部,馬福贊道:「少爺好箭法啊,天上飛的雁,你看也不看,猿臂一舒,就把它射落了,那什麼楚國的養由基,秦國的白起,魏國的什麼什麼,見了小主人,也是甘拜下風、自嘆不如……」
馬娟此刻心悅誠服:「耿恭,你的箭法如神,真是世間少有啊。」耿恭哈哈大笑:「你的箭法也不錯,一箭穿葉,真是將門之後。對了,還沒請問你尊姓大名?」
「我叫馬鐫。」馬娟女扮男裝,自然不敢吐露真名。
「你我一見投緣,不如對著這射下的葉與雁,向天盟誓,結拜為異姓兄弟,你就叫我耿大哥,好不好?」
「少爺萬萬不可,這個小惡人這麼兇狠霸道,不分青紅皂白,衝進來便將皇上御賜的牌匾都削爛了,你要和他結拜兄弟,老爺知道了,非要責罵你一番不可。」馬福喊道。
耿恭一愣,驚道:「你、你為何要削爛牌匾?那可是先帝所賜……」隨即想道:「馬家與耿家仇怨甚深,哥哥很是擔心,他削了先帝賜的牌匾,算是因果循環吧,不如拋開一切,就此化解。」遂嘆息道:「大哥總說我耿家三世為將,為人所忌,總想將『世代良將』的牌匾取下,現在削爛了,也好,也好……」
馬娟愧疚道:「對不起,耿大哥,是我不好……我、我不能你結為兄弟呢……」耿恭心想:「這馬兄弟扭扭捏捏,怎麼有點女孩子氣?」卻未多想,一把牽過馬娟的手,只覺柔嫩無骨,細膩無比,不禁一愣。那馬娟頓時滿臉通紅,用力一掙,將手扯出,嗔道:「你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耿恭哈哈一笑:「馬兄弟,我們將這雁烤了,邊吃邊聊聊你們馬家的兵法、劍法與箭法,怎麼樣?」馬娟是女孩子,箭法還行,至於馬家的兵法、劍法,都是一知半解,學不到兩三成,當下避實就虛:「耿大哥,我國馬上用兵西域,你給我講講,好不好?」
耿恭又一把抓過馬娟的手:「來,到我房間一瞧。」
馬娟略略掙扎,可耿恭握得好緊,只好由他握著,心裡湧出異樣感覺,隨耿恭來到房間。房中間一個大沙堆,高高低低,地形複雜,上面插滿了長短不一的木棍,馬娟睜圓了雙眼,好奇地望著,心想:「這是什麼呢?」
「鐫弟,你看,我按照南匈奴的描述,堆成西域地圖,鄯善、疏勒、于闐、車師、烏孫諸國,盡在其中,這邊是北匈奴。這幾日,我練劍之餘,便專心研究,熟記於心,以便戰時因地制宜,排兵布陣。」耿恭逐一指著西域諸國,將其地勢、風俗、國情、人文等情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馬娟一雙秋水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耿恭,敬佩之情油然而起:「他年紀也比我大不了多少,為什麼他學識這般淵博呢?」
「欲平匈奴,必先平西域。匈奴以西域為前線,廣徵西域諸國兵,共同侵我邊陲,可進可退,得地利人和。西域若平,一者,戰線前壓,我國邊境自會安寧,又以夷制夷,利用西域,驅逐匈奴,免我國兵馬之勞,一舉兩得;再者,漢興以來建立的西域與我國通商之路重新打通,互通有無,各取所需,各得其利,民必能安居,國庫必能充盈。有此二者,西域不可不征!」
快樂的時光總是太匆匆。馬娟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夜已深,油燈燼。耿恭伸了伸懶腰,起身往燈里加了點油,道:「鐫弟,你我的祖輩父輩便有交情,可謂世交了,今天聊得這麼投緣,若不嫌棄,我們抵床而睡,聽說馬家劍法奇拔峻秀、高遠絕倫,我們明天早早起來,再好好切磋,讓我見識見識。」
馬娟滿臉通紅,嘟嘴叱道:「你胡說什麼?誰要和你睡了,臭也臭死了,我要回去了。」耿恭一愣,看到馬娟嬌羞無限的樣子,清麗動人,心中一盪,道:「鐫弟,你若是女孩,一定有沉魚落雁之容,就像前朝的王昭君一樣。」
馬娟聽了這話,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抿嘴而笑。耿恭不解,問道:「你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嗎?」馬娟笑意不減:「先帝以前還在草莽時,見到了年幼的陰皇后,忍不住神魂飄蕩,立下『做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的心愿,今天耿大哥誇我如王昭君的容顏,難道也有心愿嗎?可惜我是一名鬚眉男兒,不免讓大哥失望了。」
耿恭正色道:「我怎麼敢和先帝比?作為臣子,當仿效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萬里追敵,封狼居胥,方不負九尺之軀!」馬娟眼裡閃過一絲調皮,道:「耿大哥,那是我說錯了。」
「鐫弟,不若我們一同出征,共建功業,可好?」
馬娟歪著頭,吐出舌頭,道:「耿大哥,你不是說外戚不宜典兵嗎?」
耿恭怔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好了,我可沒你那麼志向遠大……夜深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父親又得責備我。」馬娟說完,不顧耿恭挽留,徑直走出耿府,跨上汗血寶馬,融入茫茫夜色。
耿恭站在門口,舉目遠送,竟然有些惘然。回到房間,來回踱了數步,感覺心空空的,聽得外面北風呼嘯,忽然想起耿府與馬府在洛陽一東一西,相距甚遠,必須經過亂山岡,暗叫一聲不好。這亂山岡本來荒無人煙,十分荒涼。近日卻來了一伙人,據住山岡,為害四方,行蹤不定,時聚時散,喜歡在夜黑風高作案,行人懼怕,白天結伴而行,晚上無人敢過,京兆尹數番派人圍剿,每次撲空。
想到此處,耿恭擔心不已,冷汗直流,心想:「這鐫弟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可如何向馬家交待?這馬、耿兩家的矛盾,不更加激烈了嗎?」再也坐不住了,連忙拿起佩劍,一躍上馬,雙腿一夾,馬如飛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耿恭縱馬疾馳,焦急不已,一路狂呼,除了黑茫茫一片,哪裡還有馬娟的影子?他不禁暗思:「難道鐫弟的汗血寶馬跑得快,所以追不上?他、他到底怎麼樣了?」正想著,馬已來到亂山岡的腳下。
耿恭躍下馬,絲毫不懼,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馬栓好,扯開腳步,一步步往亂山岡上走去。突然,腳下似乎踩到一個硬物,耿恭俯身拾起,湊眼一看,這不是正是馬娟的髮釵嗎?隱隱還有一股香氣。「鐫弟一定出事了,這髮釵,肯定是他拋下來的。」耿恭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