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悼翼

謝爾李思普大門的外面，已沒有一絲空地，裡面，也差不了多少。

一對看起來十分貧賤的母女，被人群擠得壓在了城牆裡面的一側，動彈不得。

母親怕自己還不到十歲的女兒受傷，用盡全力將她抱了起來，讓她騎在了自己肩上。

看著自己瘦弱的媽媽在人群的推搡下還用力咬著牙將自己托起來的樣子，小女孩著急地對她喊道：「不要，媽媽！戴茜沒事，戴茜不要媽媽托著！」

「聽話！不要動，你就老實地坐在上面，我們一會兒就安全了，一會兒就安全了，啊~」雖然因為周圍嘈雜的聲音而有些聽不清女兒的話，母親還是大聲地安慰道。

一邊聽著媽媽那費力卻依舊帶著溫柔的聲音，一邊看著眼前那人頭攢動、宛如末日的混亂人潮，小女孩的眼淚流下、默默地哭了起來，卻害怕媽媽擔心而沒有出聲。

那一張張雖說滿是慌亂，卻飽含著各種感情的臉，一個個地浮現在了小女孩的視線中。

他們恐懼，他們憤怒。

恐懼著那不知道會怎樣的命運，憤怒著為何前方沒有能逃走的途徑。

但同時，他們更在恐懼著會失去自己身邊的家人，也憤怒著為何諸神不能留下一個機會讓家人活下去。

這樣的畫面，太過令人絕望。

但小女孩還未絕望，她忽然發現了自己身後就是通往城牆高處的階梯，那階梯的最下方，有著不少士兵阻攔著，所以還沒有人爬上去。

於是她沖著媽媽大聲地叫了兩聲。

人聲鼎沸，她的聲音並沒能傳到媽媽的耳中，甚至就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她只好自己先用雙手儘力朝著上方夠去。

階梯有些高，她只是剛好可以摸到邊沿而已，儘管她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卻始終也使不上力。

這時，母親發現了她在做什麼，於是，她兩手抓住了小女孩的小腳，將她高高地舉了起來。

小女孩登時雙臂全都放在了階梯上，這時，她急忙看向自己的媽媽，叫道：「媽媽，你也上來！」

母親沒有回答她，而是用盡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跳了起來。

如果是認識她的人，一定不相信這個瘦弱的女人會有這個力氣在雙手舉著小女孩的情況下還跳得起來，要是有人這麼告訴她，她也一定不會相信。

但她現在卻對此毫無懷疑，她一定要有這樣的力量！

小女孩借著力，終於整個人都爬上了階梯。

顧不上喘口氣，她急忙對著下方的媽媽伸出了小手。

可她看到的，卻不是媽媽伸來的手，而是她溫柔的笑，還有她用嘴型對她的安慰：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你就待在上面，媽媽和你一定都會安全的！

小女孩當然不會放棄，她一邊盡全力朝著媽媽伸著手，一邊大聲地哭著哀求媽媽爬上去。

這樣的哭聲，在人群中並不獨特。

有太多太多孩子的哭聲夾雜在各種各樣的聲音之中。

他們是因為自己在哭嗎？

不，他們是從父母的眼中讀到了一種他們懵懵懂懂的情緒：絕望。

靜默之約的大部分店員，都站在人群尾端的最外圍，與部分仍堅守職責的士兵們保護著人群。

他們都是魔物，他們痛恨人類。

可看著身後似曾相識的場景，一些痛苦的回憶，也逐漸浮上了心頭，使他們有了一種感同身受的感情。

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清楚遮蔽了天空的禁錮冥方是什麼魔法，但看兩個仲夜騎士全都趕向了現場卻依舊沒有控制事態來看，顯然事情不簡單。

一旁，有士兵不忍地對他的長官問道：「長官，我們就這麼等著，卻什麼也不做？！」

那長官怒視著前方空蕩蕩的街道，粗重地喘著氣，好半天，才說了句：「堅守你的位置！」

士兵不再說話了，他眼神堅定了些，緊緊地握住手中的長矛，正視前方。

這時，心中比較複雜的靜默之約店員們，卻從前方感受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亡語！大量高密度的亡語正朝著這邊四散而來！

怎麼回事？！

他們在心裡驚問道。

可還沒等他們想出個所以然來，那些亡語已經如洪水般突破了他們，朝著那些平民和士兵們飛去！

一時間，所有被這些肉眼所無法看到的物質穿過的人們，全都雙眼無神地倒在了地上，人群好像是被風吹過的草海般，成片地倒下！

沒有受到影響的靜默之約店員們獃獃地看著身後的場景，完全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

難道是有人在用亡語魔法大肆屠殺人類？怎麼可能，主人決不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現實，就是如此，殺死這些人類的，的確是亡語。

那趴在階梯上依舊沒有放棄將媽媽拉上來的小女孩，自然是看到了遠處的異狀，人群後方，就好像是忽然成片矮下去了一樣，十分詭異。

和她同樣看到了這些的，還有城牆上的那些士兵，他們的表情，甚至比小女孩還要恐懼！

小女孩只是楞了一下，便更加焦急地對著已經被擠遠還不忘沖她安慰的母親叫喊起來，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拚命地想要夠到媽媽，哪怕，只是指尖也好……

可是，她的媽媽還沒有來得及發覺發生了什麼，便已無力地倒了下去。

她的眼中，已沒有了溫柔，有的，只剩空洞，彷彿她從來就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般……

小女孩呆住了，她怔怔地望著倒在屍體間的母親，感覺自己在做夢。

媽媽……走了？

怎麼會？她早上還答應過要帶我去買麵包吃的……經過我最喜歡的弗洛瑞桑大街，走過我最愛看的多麥恩花園，順道去看看最疼愛我的法齊翁爺爺……還有好多好多，我想要和媽媽一起去做的事情……這些，都只能我自己去做了嗎……從此以後，走過大街和花園的，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嗎……為什麼……

小女孩的悲傷，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一道亡語忽然間鑽過了她的胸口，這一切屬於她的情緒，便已遠去……

剛才還甚囂塵上的謝爾李思普大門，此時竟靜得比夜晚的荒野還可怕。

沒有了紛爭，沒有了怒罵，沒有了痛苦，可這裡卻並未因此而變得美好。

靜默之約的店員們呆立在原地，望著這看不到頭的屍體，他們百感交集。

一直以來，他們對人類復仇的想法都沒有消失，他們曾想象過，將大批的人類屠殺掉時，會有多麼痛快。

可現在呢？他們覺得痛快嗎？

不，一點都沒有。

只有空虛，一種彷彿自己沒能抓住什麼東西的空虛……

克拉赫被四周已完全聽從阿莉爾的亡語束縛著，飄到了半空、阿莉爾的身後。

他一邊奮力地掙扎著，一邊憤恨地對阿莉爾叫著，可是阿莉爾已不再看他，更不再聽他的話。

她的背影，在克拉赫看來是如此的陌生……

敏思和兩個仲夜騎士剛剛恢復了自由，便又被阿莉爾的魔法捆在了一起，動彈不得，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阿莉爾了。

城鎮內肆虐的亡語，在將所有人類都殺死後，帶著他們的靈魂朝著阿莉爾飛了回來。

在阿莉爾身後的克拉赫自然是感覺到了那讓他頭皮發麻的亡語洪流，他咬著牙叫道：「住手阿莉爾！最後的機會，停手！！」

沒有回應，阿莉爾靜靜地飄浮在那裡，那些帶著凄慘呼號的亡語也在這時瘋狂地鑽進了她的身體，將她的頭髮和裙子吹得獵獵作響！

「阿莉爾！！」克拉赫又叫了一聲，嗓音都已變得嘶啞。

可他卻沒能再叫的出聲，因為他視線中的阿莉爾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變化……

她扎著短馬尾的白色頭髮，因為狂躁的亡語而披散了下來，使她顯得愈發狂放。

宛如花苞的裙子，竟真地如花朵般綻放開來，一片片小孩手掌大的花瓣狀裙角密密麻麻地重疊在一起，組成了一條剛好到腳踝的乳白色長裙，一陣陣狂風吹過，這長裙竟發出了陣陣好似千萬冤魂哀嚎的聲音！

本是和正常人類一樣的右臂，肌膚開始出現裂痕，一根根和左臂相似的樹根狀物體從這些裂痕下鑽了出來，將整支手臂摧毀、代替，白皙的小手，也變成了和左手一樣的好似巨爪似的模樣，很快，這隻手臂便和左臂沒有什麼區別了！

灰色的眸子中，大量粉色的混亂圖案不斷閃過，快得使人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

而隨著她吸收的靈魂愈來愈多，從她肩膀的後面，也逐漸出現了兩道好似披肩的粉色透明物質。這些物質上面，也有著類似她眼睛中閃過的那種混亂圖案，可隨著這物質越來越長，圖案的樣貌也越來越清晰，那上面，分明就是無數面帶痛苦的好似骷髏頭般的靈魂重合在一起的樣子！

克拉赫獃獃地看著這已經有十米多長的物質，口中喃喃道：「悼翼……這就是……主人所說的阿莉爾力量全部展開以後的悼翼嗎……」

「克拉赫。」阿莉爾的聲音響起，雖然聽不出太大的變化，但其中的那種無拘無束，卻是原來的阿莉爾絕對無法表現出來的。「你不是想幫助我嗎？」

克拉赫沉默了一陣，恨恨地道：「我唯一能想到的幫助你的方法，就是把你打回原來的樣子！」

阿莉爾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道：「你不願幫我，也沒有關係~」

她話音剛落，克拉赫忽然感覺周圍的亡語竟朝著自己的體內湧來，一股讓他感覺十分噁心的力量也隨之貫穿了他的身體！

「住……住手呃……」克拉赫說不出話來了，他感覺自己發聲的能力好似被那些力量給攥住了一樣，不，他身體的所有機能都已被控制！

不到一秒的時間，他整個人就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他的身體周圍，散發著一絲絲肉眼可見的粉色氣息。

他直起了身子，正視著阿莉爾，無言。

「對，就是這樣，你只要默默地站在我背後支持我就好。」阿莉爾柔聲道。

她身後的皇鎖鬼獄與飄在右臂外的剪刀，也在這一刻緩緩地飛到了克拉赫這邊，二者交叉著固定在了他的背後。

滿意地看了看克拉赫那毫無意見的樣子，阿莉爾回過頭重新看向面色煞白的阿貝伊勒。

亡語帶來的靈魂已幾乎全部吸收，她身後的悼翼，已經有三十多米長了，它們漂浮在空中，好似放在水中的綢緞一樣緩緩地擺動著，看起來，竟很是柔美……

阿貝伊勒的呼吸依舊十分紊亂，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嘴唇顫抖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阿莉爾目光冰冷，她意念一動，眼前的屏障已消失——她的力量足夠強大，禁錮冥方只是一瞬間，便被她同化了！

「我是皇鎖鬼獄的看守者，世上最後的一個獄靈，安達莉塔大人的冥塵侍，先朝皇子艾爾龍桑?烏列殿下的臣子，『悼翼』達斯克萊恩?阿莉爾。」阿莉爾飛得高了一些，俯視著阿貝伊勒道。

「……」阿貝伊勒獃獃地看著阿莉爾，竟似已不知該說什麼好。

阿莉爾卻冷笑了一下，轉過身，看向上方那阿貝伊勒的魔法造成的烏雲。

她輕輕一抬手，那烏雲便忽然化作了無數綠色閃電，並消散而去！

但這不是最為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一剎那，她身邊的阿貝伊勒也像是這烏雲般四散成了閃電！

「你以為這種魔法可以瞞得了我？！」阿莉爾對著重新放晴的天空說道。

那裡有人嗎？

當然有！

阿貝伊勒正焦急地拿著一塊光耀石，大聲地叫喊著：「法歐！法歐嗎？！我受了重傷，快點將我傳送回最近的基地！！」

「……」光耀石那邊沒有回應，但阿貝伊勒的鎧甲，卻竟開始了陣陣扭曲，彷彿是這片空間出現了撕裂和混亂一般。

見狀，阿貝伊勒略微鬆了一口氣。

可還沒等他這口氣出完，一個身影，已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我說過你要被關在恆難地牢吧？」

阿莉爾那令阿貝伊勒心驚膽戰的聲音響起，顧不上思考，阿貝伊勒意念一動，身上的鎧甲碎片已開始從其上卸除，準備實施攻擊！

這樣的速度，對於鈴蘭和白櫻來說是完全來不及採取措施的，可對於阿莉爾，卻像是從一道閃電旁爬過的螞蟻般，和靜止沒有區別！

「砰」的一聲，阿貝伊勒不知道自己是挨了什麼樣的攻擊，便已徑直飛進了波士克城，將建築群砸得粉碎的同時，也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大坑！

這次，他沒有吐出鮮血，但他現在的感覺卻比之前還差——他的整個頭蓋骨，彷彿都已經碎裂了一般，導致他現在疼得恨不得自己將這顆頭砍掉！

他顧不上疼痛，急忙從泥土和廢墟間站起身來，感受著四周的混沌魔勢。

發現本來已開始的空間扭曲有停滯的態勢，他罵道：「可惡，必須穩定住魔勢才能傳送，不能讓這婊子再……」

「你說誰是婊子？」

「你……嗚啊！！」阿貝伊勒來不及回頭，人已被身後的巨力再次打得飛了出去，他可以確定，這次的攻擊必定已導致他的頸椎斷裂，因為他現在不僅無法控制身體，連呼吸都已經困難了！

不知名之處，「瘋鐵狂鋼」法歐正在一處滿是齒輪的走廊中看著一個漂浮在牆上的光幕，光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其布置，也和這裡差不多。

見阿貝伊勒半天都沒有從畫面中出現，法歐皺著眉頭，說了句：「這老不死的在搞什麼？！」

說罷，他也不再猶豫，直接說了句：「我要和主人聯絡！」

一旁的牆壁中立刻伸出了一根連接著金屬球的支杆。

不等對方說話，法歐便快速說道：「阿貝伊勒陷入險境，請求批准使用要塞的傳送裝置！」

「……准許！」

「啊……」阿貝伊勒叫出了聲，阿莉爾的腳正重重地踩在他的頭上，讓他幾乎要碎掉的頭顱愈發地岌岌可危！

可阿莉爾並不准備就這樣殺了他，所以並未真正用力。

但就是因此，給了阿貝伊勒機會！剎那間，阿貝伊勒整個人都發生了扭曲，並在阿莉爾尚未能做出反制的時候整個人消失了！

阿莉爾冷著臉，看著眼前尚未完全恢復正常的空間，伸出左爪輕輕地虛打了一下。

她這邊是看似漫不經心的輕擊，另一邊法歐所處的建築卻像是在經歷天崩地裂一邊，開始了崩塌！

法歐左右來回閃躲著從天花板和牆壁上掉落的種種碎片，同時罵道：「見你的鬼阿貝伊勒，你這是招惹到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