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欺暖之月
深夜,海潮聲從遠處隱隱傳來,伴著連綿不歇的海鳥啼鳴,海面彌散著淡淡的薄霧,在明亮的月下泛起淅瀝的光,寒冬的夜很漫長,所以月光懶散地籠罩著整個屋檐,即使是在近海的白石城裡也然如此。
萬籟俱寂,星辰和月亮懸在夜幕下。白石城裡有一座教堂,自五十年前白石城在此建成的那一天起它就坐落在城鎮中央,與城鎮一同經受著時光的洗禮。
教堂門前本應該有守夜人的,但今晚那個總是一臉頹廢的男人跑去開小差,在通宵營業的酒館里沉迷尋人買醉,所以一名黃髮的少年就得以趁著這個機會從半開的大門外偷偷溜進教堂,在慵懶的街燈下,消失在了大門裡。
他的腳步很輕,在走廊精緻的大理石地板上甚至發不出聲音。
他走了很久,繞了幾個樓道,又在教堂后的住舍里拐了幾個彎,最後在一個熟悉的房間外停下腳步。
門縫裡亮著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來幾顆糖球,然後敲了敲門:「喂,是我。」
「……」像是由於驚訝而沉默了一番,房門被拉開,一張清秀的臉出現在門后,黑髮凌亂,「進來吧。」
「你聽說了嗎?」在工作台旁邊坐下之後黃髮少年連氣都沒喘,第一件事就是對黑髮少年說道,「去王都塞萬進修的那個位置被納拓老爺家的大兒子拿到了。」
黑髮少年剛剛坐在椅子上就聽到了這句話,那具身體彷彿有一瞬間僵住,但他很快調整好了狀態,埋下頭說:「已經知道了,神父是傳達消息的人,我離他最近,所以知道得也早。」
黃髮少年剝開糖紙,把幾顆球狀的糖塞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不可思議地問道:「那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黑髮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從工作台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根還有餘溫的黑色蠟燭。
「你努力了那麼久,在教堂干雜物,替全城的人往外寫信,抄從大城市那邊傳來的輪亥教義,拚命地讀書背書,最後考了全白石城第一的分數,那個位置本來該是你的!」他舔舔舌頭,略帶羨慕地說,「而且你文試是滿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唯一的滿分!」
「話別說那麼絕,本來也不一定是我,塞萬那邊也沒有人說選人的標準是那次考試的分數。」他一邊清理著蠟燭的絲線,一邊從整齊的脊骨架上取下一根骸骨,用火星子將蠟燭點燃之後,他開始將骸骨放在燭火上烤著。工作台的兩邊被各式各樣的書完全填滿,一盞由術法驅動的燈器平放在桌面上,充當著整個房間的光源。
在燈光照映下的黃髮少年看上去很俊朗,穿著也很整潔,棕色的長褲幾乎和地板融為一色,左邊胸前的口袋裡放著懷錶,整個人的氣質就像是個家教良好的小少爺一樣,小少爺嚼著硬糖球,嘴裡發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聲。
「可那個人配嗎!白石城第一富商的大公子?他只有這個名頭可以拿出來見人!你看看他其他的稱呼——【肥豬】,【讀書白痴】,【楓糖少爺】,【發情機器】……你看,他完全比不上你!」
黑髮少年目光古怪地看著他嘴裡的糖。
「我這是白石城本地特產!」小少爺振振有詞。
「我只聽說過【楓糖少爺】這一個綽號,因為他確實每次出現的時候手裡都拿著楓糖製品,其他三個都是你編的吧,而且【機器】這種詞在我們這裡已經很久不流行了,」少年拾起一根被熏烤了一半的骸骨,拿在手裡,繼續放到燭火上,燃起一縷細煙,「雖然我也很贊同【肥豬】這個綽號罷了,聽說他經常對手下的女僕進行騷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所以呢?」黃髮少年嚼著硬糖看著他工作,最後呸出一口口水,湊到他身邊,問。
「沒有所以了,」少年放下手中已經被燭頭細火燃過一次的那根脊骨,從桌面上放著的脊骨架上再輕輕折下來一根,淡然地說,「這就是現實。」
黃髮少年的表情在一瞬間低沉下來,好像硬糖是他某種情緒的約束點一樣,他說:「我要是你,我肯定忍不了,自己應得的東西被其他人不合規矩地搶走,說真的,我要是你,我現在就跑到納拓老爺的家裡,逮住那個肥豬就是一頓亂揍,把他那生孩子的玩意都給打斷!」
「哪有什麼規矩……」少年嘆了口氣,掂起身邊一個盛著清水的碗,倒水洗了洗滿是臟灰的手,「他們根本就沒有把完整的規矩放在你的面前,如果你想要規矩,他們立刻就能把自己準備好的規矩拿出來,告訴你說他們就合規矩,到時候你才是跳樑小丑。」
他找來毛巾擦了擦手,回頭輕輕地看了黃髮少年一眼:「這就是你要的規矩?」
黃髮少年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有些火大地對著面前這個冷靜到不像自己同齡人的黑髮少年說:「那你就這麼忍了?就這麼忍了??好好想想!你為了這個進入王都塞萬的考試準備了多久!三個月?六個月?不,是三年!這是三年一次的進修機會!你知道,那個王八蛋一直都看不起你,他在私底下一直叫你流浪兒,說你這種沒爹沒娘的雜種根本不配去王都進修!」
他說完后憤怒地站起身像是要走,結果饒了幾步之後又走回來,在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咬著牙說:「西澤,要是你不想取回屬於自己的公道,要是你看著這樣的現狀還不會生氣默不作聲,那我這輩子都會看不起你!」
被稱為西澤的少年沉默了。
黃髮少年低頭看著他的側影,冷笑道:「你這嗆人的本事要是用在別人的身上得有多厲害,別人要是想嗆得過你還得靠關係。」
他說的沒錯,西澤確實很會嗆人,因為他知道什麼是規矩,他的行事邏輯從來都很嚴謹,所以他根本不會犯錯,也不會留下任何讓人詬病的馬腳。而只有他這樣真正知道規矩的人,才知道自己該如何在規矩允許的範圍內違反規矩。
過了一會,燭光漸漸變得發黑,黑色的蠟油滴在工作台的桌面上,透出隱約的光彩。
「韋爾,在你心裡,我是那種會在這種時候默不作聲,沒有一點情緒的人嗎?」西澤輕聲地問。
韋爾的表情一下子放鬆起來,他走了幾步,扶住西澤的肩膀,說:「當然不是,我上次搶著吃了你一塊雞脯肉都被你隔著半個月狠狠整了一回,我自己都全忘了你還記得,你就是這麼個疵瑕必報的小人,西澤。」
「那我恭喜你,」西澤輕輕地笑了起來,他抬起眼,看著站在自己椅子旁邊的韋爾,輕笑道,「我就是這麼個喜歡記仇的小人。」
他接住韋爾遞過來的錫紙糖塊,輕聲地呢喃:「任何侮辱過我母親的人,都不能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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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拓家的大公子維什躺在家裡的大床上喝酒,每喝一口他就狠嘬一口手邊另一杯楓糖的蜜汁,大笑一聲,緊接著狠狠地拍一下身邊女僕翹嫩的臀部。
少女眼眶含淚,卻怎麼都不敢哭出聲來。
「老神父那裡肯定已經把消息告訴那個小雜種了,」維什一邊說著一邊從天鵝絨被中坐起身,用脖子上的絲巾擦了擦被糖液和酒汁浸到油膩的嘴角,哈哈大笑,「他現在一定恨我恨到想殺了我,但憑他個無能的雜種可什麼都做不到!」
他在和一個男人對話,後者披著一身絨領長袍,站在窗邊,手裡端著一杯鮮紫色的汁液,他回頭看了維什一眼又將目光轉向了夜幕下的白月,慢條斯理地開口:「他不用因為這件事恨你恨到想殺死你,從多少年前你叫他雜種開始,他估計就已經狠你恨到骨子裡了。」
男人的語氣很平靜,很冷淡,像是帶著某種能讓人清醒下來的特殊魔力一般,維什不禁打了個寒顫,隨之搖了搖頭,嘴裡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像是安慰自己一樣地說:「沒,沒事他殺不了我,而且還得看著我登上進修的席位,看著我跟使者一起離開白石呢!」
想到自己美好的未來以後維什又笑了起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奪走屬於他的東西!想想他為白石城當狗當了十年,可那口雞腿肉最終還是被人搶走的滋味……」
他的神情逐漸陷入某種讓人厭煩的癲狂。
「別忘了,在真正動身前往王都之前,使者大人完全有權將你的席位取消,換上其他人,」男人輕輕飲了一口杯中汁液,說,「所以這幾天你給我安分一點,記得在使者的名墜後面跟上大人。」
「難道整個白石城裡還有人比我更適合去王都進修嗎?!」被自己的父親如此看輕的維什終於將滿心的羞惱化為了溢出的怒意,忍不住面目猙獰地大聲吼道,左手狠狠地扇在女僕的臀上,引出一聲猝不及防的哀嚎。
少女捂著嘴巴,脆弱的眼角落下淚來,劃過臉頰,滴在裙角上。
男人回頭看了維什一眼,發現他正兇狠地丟下酒杯,肥壯的身體帶著臭汗從床上爬起,一點點逼近著只能趴在地上無助哭泣的少女。
這是維什定下的規矩,在這場長久的折磨中一旦被迫害者哭出聲來,她就得經歷這樣的懲罰,這也是維什一天換一個女僕的原因。
男人嘖了一聲,覺得維什未免太過不把自己和自己的話放在眼裡
說到底,自己到底是怎麼生出來這種極度自負而又狂妄的兒子的?和這頭豬比起來,教堂的那個黑髮小子貌似要好太多了。
玻璃的破碎聲突然自他耳畔攜著呼嘯的颶風傳來!
男人的思緒被打斷後先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這難道是維什摔碎酒杯的聲音嗎?
當然不是。
他轉過頭,看到自己身邊,那扇造型精美的主窗在狂風中破碎,無數透明的顆粒卷在風中,如細雨般潑灑在房間的地面上,發出刺耳又駭人的降臨聲!
他連忙甩手扔掉手中酒杯,玻璃與汁液沖著細雨涌去,最終混雜在颶風與晶體的錚鳴中,就像是交響曲中不足輕重的兩個雜音。
但就是這兩個雜音,便足以毀掉整場盛大的樂會。
鮮紫色的液體在半空中傾瀉,浸染在殷紅色的地毯上,伴著斷為兩截的高腳杯,在一瞬間,化為了一陣鮮艷的淡霧。
仔細去看的話就會發現,那陣淡霧其實是由無數玻璃晶瑩的碎粒組成,鮮紫色的汁液化為細線,將所有碎粒束縛在了一起,最終造就了這樣如同暴瀑自窗外傾斜而下一般的奇觀。
維什已經被嚇呆了,雙手僵硬地放在女僕的右臂上,看上去像是一個要拔蘿蔔的孩童。女僕則是低著頭趴在地板上,雜亂的頭髮蓋住整張臉,看不到表情。
男人看著維什的這副表情,再度痛惜地回憶起了神父身邊那個黑髮少年的面容——如果是他的話,絕對不會如此失態。
「維……」這明顯是一場襲擊,他正準備對自己兒子說些什麼,眼角餘光里卻忽然掠過了什麼東西。
「誒?」他轉過頭,看到自己塑造的那陣淡霧中,有一根黑色的骸骨靜靜地凝滯在結晶里。
下一秒骸骨化為了一陣灰燼,與此同時刺耳的哀嚎從維什的嘴中叫了出來。
他像是踩到了玻璃渣一樣,單腳蹦蹦跳跳著,狼狽地跑到了男人身邊,哭著說:「父親大人,父親大人,疼,好疼……」
納拓家的青銅大鐘轟然奏鳴!
男人眼神一凜,那是納拓家有什麼大事需要召集全城人才會響起的鐘聲,而現在絕不應該有任何人去敲響那口鐘!
維什蹦跳著,忽然被這震耳的鐘鳴嚇到,一不留神,他的身子靠在了鋼鐵的窗框上,令人詫異的事發生了,那窗框之下的石台轟然崩塌,他措手不及,只能大聲地尖叫,只有一條四角短褲的身體帶著無數碎石墜向地面。
無數墜落的碎石中藏了一根黑色的骨頭,後者閃爍了一瞬之後在空中化為了灰燼,除了始作俑者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就是這根骨頭釘在石台上,使其從根部開始擴散出蜘蛛網般的裂痕,如此摧毀了整個石台。
月下有什麼東西掠過空氣,重重地透過維什的短褲,將他釘在了陽台的欄杆上。
短褲重重地一沉,緊接著從他的胯間一路墜到了腳脖上,將已經被嚇到昏死過去的維什吊在了卧室陽台的圍欄上。
耀眼的光從納拓家的院內驟然亮起,轉眼間照亮了整片夜空——那是納拓家院內自備的燈器,有人打開了它。
被鐘聲吵醒的人們有些已經來到了納拓家的院內,作為白石城裡最有權勢的富商,納拓家的大門向來是徹夜不關。
所以某個消息在短短的幾分鐘間便傳滿了整個白石城,得知消息的人都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手忙腳亂地跑向納拓家,生怕自己慢了一秒就看不到那一幕——
納拓家的大少爺維什,現在正全身赤裸地倒吊在二樓陽台的欄杆上!
男人沉默地扶著下顎,看到在人群邊沿,有兩個少年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喧鬧也沒有議論。
黃髮的少年用像是看著怪物一樣的眼神死死盯著黑髮少年的側臉。
男人忽然笑了起來,全然不顧已經昏死在半空小便失禁的維什。
他還記得那個黑髮少年的名字,雖然那個名字很難讀,但總歸還是能讀出來的。
納拓老爺輕聲地念出了那個有點複雜的音節——
「西……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