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納拓之主
清晨,街道上彌散著凍人的寒氣,潔白的寒霜在草葉間凝結,石板路的表面滿是乾冷,天空中隱約有落單的飛鳥掠過,教堂鐘樓頂端的輪亥裔旗隨風飄蕩,像是在等待著誰的歸來。
一切都看起來那麼安靜。
在白石街道的盡頭,緊緊封閉的教堂大門之內,如冷山般站立的老人靜靜地看著面前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黑髮少年。
少年的眼神很不安穩,視線慌亂地向著四周挪來挪去。
明明老人還什麼都沒有說他就已經慌成了這幅樣子。
韋爾在昨晚看完那出大戲之後就心滿意足地拍拍西澤的肩膀回家去了,和十一年前搬來白石城居住的西澤不一樣,韋爾是十足的本地人,他的父親是城裡有名的鐘錶商,做著不小的生意,家裡雖然比不上納拓老爺,但過個富足日子卻綽綽有餘,韋爾的父親甚至偶爾還會幫忙出資修理教堂。
這樣的少爺人物卻選擇和西澤勾搭在一塊,不少人都對此感到相當不解,可其中原因始終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正如他人所了解的,鄰海而立的白石城中只有一座教堂,那教堂中也只有一位神父。
名為諾爾斯的,白石城唯一一位神父。
諾爾斯還有個人盡皆知的身份,他是西澤的收養者,也就是說……監護人。
這位老人在昨晚雖然並沒有到場,但也通過其他途徑得知了事件的大概情況。
大意就是,昨晚深夜,正在自己卧室中埋頭苦讀,準備到王都為白石爭光的納拓家大少爺維什被人用魔法襲擊了,犯人襲擊的手法還極為陰狠,先是從半空中破窗而入,之後用魔法將書桌旁的維什少爺打暈扒光,捆上繩子一下子扔到了窗外,緊接著敲響了納拓家的青銅大鐘瀟洒離去。而在這場鬧劇中,西澤扮演了聽到鐘聲之後第一個到場的角色,他打開納拓家的燈器,照亮了整個院子......包括大少爺的那副醜態。
神父輕輕地捏了捏鼻樑,感覺到了相當程度的棘手,他自然知道那位維什少爺是個什麼人物,也不會相信那所謂的爭光和書桌,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那維什少爺確確實實地被扒光后吊在了窗外。
有誰會這麼做呢?
換句話說,有誰既有這麼做的動機又有這麼做的能力呢?
按理說西澤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本應被排除在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從小在教堂長大,誰也不能保證他沒有從教堂中學到什麼魔法,況且他這麼做的動機也最大,而且他到場的時機……無論怎麼看都太可疑了。
在心中長嘆一聲,神父沉默著低下頭,看著愈發慌亂的西澤,緩緩地開口:「昨晚,在納拓家的院子里,發生了一件相當不好的事。」
「啊,我知道!」西澤趕忙回答說,他的右手食指下意識地繞住了耳畔的一縷髮絲,「我也被吵醒了,所以我也去看了,哇,真的慘……」
他看著神父越來越冷淡的眼睛,聲音也逐漸微弱下去。
「是你做的嗎?」神父沉聲地問。
「我打開了燈……」西澤伸出手指在胸前胡亂地比劃著卻又說不出任何能袒護自己的話來,在這個養育自己的老人面前他實在沒辦法撒謊。此時的他全然沒有昨晚實施計劃時的冷靜,更沒有了那股和韋爾全然不同的成熟感,反而像一個偷雞被父親逮到的孩童,羞謹又猶豫。
神父長出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是怎麼去做的?」
傳聞里說那個犯人從天而降破窗而入,以魔法打昏了那頭豬玀,並將他吊在了外面,最終納拓老爺被鐘聲驚醒以後姍姍來遲,才從圍欄上救下了自己的孩子。
但神父哪裡會信那種鬼話,作為真正魔法師的他無比清楚,如果真的想做到那種程度那至少也要學會三門以上的魔法,而西澤完全沒有那樣的能力。
……最主要是他認識那位納拓老爺,也熟悉他,納拓老爺其實是個世間罕見的夜貓子,白天睡覺晚上活躍,如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那位老爺絕對不會毫無作為。
西澤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神父完全明白,西澤根本不會任何魔法,他從小接觸的書本都經過了神父自己的手,輪亥教義和報紙時事也是如此。
所以他有些好奇,好奇這樣的西澤是如何超出了他的預料。
西澤抿著嘴,最終小聲地說出來兩個字:「銘骨……」
神父回憶了一下,很快便從自己的腦海里找到了這樣東西,在仔細回想了與其有關的一切信息之後,他只能無奈地感嘆一聲:「是那一次性的魔法道具嗎……」
這算是相當無人問津的一種技術了,因為它太低階了,低階到完全不會魔法的普通人都可以花上一些時間和魔法道具做出來,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話,讓魔法師製作銘骨的過程大概就是搓個火球術點燃柴堆,沒有必要,顯得多餘。
而在如今的這個時代,人人都是魔法師。
如果不是今天西澤提起,也許有關於它的知識還會在神父腦海的角落裡繼續被掩藏下去。
「原來如此,我給的那根魔法蠟燭嗎。」
聽到這句話之後西澤就知道自己要挨訓了。
「於你而言,魔法是應該被用於報復的?」神父嘆完氣后,轉過來認真地看著他,說,「西澤,當我發現你的天賦時,我是非常驚喜的,但你不該如此使用你的天賦。」
聽到這裡西澤眨眨眼睛,抬起頭,雖然明知不該如此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神父,我的魔法天賦很強嗎?」
「魔法天賦?」神父搖了搖頭,說,「不,你只是願意去努力而已,你房間里的那盞燈器是我給的圖紙,那盞燈器如果是魔法師來做的話,大概只需要一分鐘的時間就好,即使是普通天賦的人也只需要一個月罷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西澤先是愣住,而後目光逐漸暗淡,最終深深地埋下了頭,低聲地呢喃:「我卻……用了三個月……」
神父目露不忍,輕咳一聲,說:「但你這種韌性反而是很多人所沒有的,你要好好珍惜,也許你很適合成為學者……或者和我一樣的神職者。」
西澤的眸子逐漸黯淡,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不是小孩子,當然聽得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選擇接我的任,或者成為學者,但你絕不可能成為一名魔法師,這種無力感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在雨中痛哭,卻什麼都做不到。
「納拓家那邊,如果他們來問的話,我試著給你溝通一下,」神父嘆了口氣,「我會說謊,告訴他們你與此事無關。」
黑髮的少年一下子抬起頭,眼中忽然有了光彩:「神父……」
對於神的信徒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欺騙更加讓人心痛難安的事了,這也是這麼多年以來,西澤第一次聽到神父說自己會去說謊。
「不神父,我……」他下意識地說,「是我的錯,應該讓我向神……」
神父打斷了他的話,只是嘆氣:「我對你的狀況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也理解你報復的原因,但這樣是不對的,教職人員應該學著寬容......現在,你出去吧。」
「可我……」
「去吧,門外有人一直在等你,」神父擺擺手說,長袍垂在地面上,「但你必須得到懲戒,罰你每天去圖書室抄寫輪亥經義,一個月時間。」
沉默良久,西澤最終還是站起身,抿著嘴,對神父的背影行了一禮,緩步消失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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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爾緊張地看著西澤從屋內走出,小心翼翼地問:「沒事吧?神父有說要懲罰你嗎?」
西澤神情失落:「有,說要讓我去圖書室抄寫輪亥經義,要抄整整一個月。」
韋爾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西澤看著摯友這副模樣不禁有些不解地問:「你也覺得我應該得到更深的懲罰?」
「怎麼可能是這樣啊,」韋爾笑著揉揉眼角,摟住他的肩膀,一邊走向圖書室一邊說,「白石城的所有人都該知道,這件事對教堂小子來說反而算是獎勵吧。」
說到這裡,韋爾更是忍不住拍了拍西澤的肩膀,西澤則是撓撓頭,看著摯友,猶豫了好久,最後只能嘆氣道:「沒誇張到全城吧……」
全城當然是有所誇大了,但西澤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這件事白石城裡所有知道西澤的人都清楚。
他在五歲那年被一個美麗而多病的婦人帶到了白石,不久后那位婦人因病而逝,西澤就被神父諾爾斯領養到了教堂之中。
因為父母都已經不在的關係,西澤一直被同齡人所歧視,所以在缺乏交流的情況下,書便成為了他的友人。
給他一本書,他能安靜地跪坐在教堂里讀上一整個白晝,從日升到月上,從炎炎夏日到泠泠霜月。
所以抄寫經義這件事對於西澤而言完全是可以欣然接受的程度,和其他可怕的懲罰比起來,真的只能算作獎勵。西澤看著自己侃侃而談的友人,心情雖然沒有之前那麼低沉,但還是有些失落,因為韋爾雖然是在真切地為他感到開心,言語間卻已經下意識將西澤進修王都的那種可能排除在外了。
「話說啊,」說到這裡,韋爾的語氣就有些羨慕起來,「真沒想到你居然能做到那種地步。」
「那個魔法道具嗎?」
「可不只是那兩根骨頭啊,」韋爾搖了搖頭說,「是整個計劃,包括今晚納拓老爺會來到維什的房間,包括第一根骨頭打碎玻璃之後會發生什麼,包括你用第二根骨頭毀掉石台,再用第三根定住那個傢伙,咱們一起敲鐘嚇到維什……說實話,最後我看到你站在樓下伸手點起那盞燈的時候,我感覺你就是個怪物,西澤。」
他沒有看到那個女僕,也不知道西澤選擇在那時出手只是為了救那個女孩。
「怪物啊……」被如此評價的少年微微眯上了眼睛,笑了笑,說,「真是久違的盛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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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能猜到我來是為了什麼,」身披黑色絨領斗篷的中年男人對著沉默的諾爾斯神父笑笑,「畢竟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應該就是你。」
神父看著對方身後大開的房門,沉思了一下,說:「隨手關門,這是好習慣。」
「哦,抱歉,」中年男人臉上蒼白的笑意更濃,他轉身關上房門,右手泛出一陣光華,光華逐漸融在了整扇門裡,這是魔法師之中最基礎的隔音技巧,做完這件事後他收回右手,說,「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看著對方這副神氣滿滿的樣子,神父最終只能在沉默中開口:「真不愧是你,納拓。」
「你是指……我能準確地理解你話中所隱藏的含義嗎?」納拓老爺看著身後被他施以術法的木門,說,「這算什麼,我們可是老朋友,你懂我,我懂你,好吧?」
神父看著他,輕聲地說:「你是為了西澤來的。」
「沒錯,」納拓老爺點點頭,完全看不出蒼老的臉上笑意愈濃。
「你不是來和他清算昨晚那件事的,」神父冷冷地看著他,說,「你是為了他這個人。」
「是的,」納拓忍不住鼓掌,「說實話,我很欣賞他。」
「為什麼?」神父很直接地問。
「為什麼啊……」納拓用戴著白手套的右手理了理額前的劉海,「你也知道我家的兩個孩子吧。」
神父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大兒子維什,好吃懶做囂張自大,還非常好色,二兒子比爾,雖然比維什要好一些,但也只是個把兄長當榜樣的廢物罷了,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好奇自己的兒子為什麼會是這樣......」納拓突然狠狠地朝著地板跺了一腳,陰憤地說,「這都是我那個女人慣的,維什和比爾應該感激她活了很久,不然他們兩個早就被我掐死了。」
這就是倒插門女婿的悲哀,更不用說是一個通過女方家裡關係才得以成長起來的魔法師。
「所以,」神父理了理思緒,輕聲地問,「你是,想把西澤要走當義子?」
納拓調整好了狀態,微笑著說:「是的,發生昨天晚上那件事我發現自己更加喜歡他了,我覺得他簡直是個……那個詞怎麼說的來著?」
他掖了掖衣角,在同一時間,和身在別處的韋爾一齊說出了那個詞——
「怪物。」
神父看著他,靜靜地思考。
玻璃沙漏在書桌前一點點流逝,窗沿上印著乾冷的白霜,海鳥啼鳴著在教堂頂上盤旋,遠處的雲帶來鹹海上濕暖的風。
「不行。」瘦削蒼老的神父扶了扶眼鏡,如此回答道。
「嘁,」納拓的神情在一瞬間化為輕蔑,「你知道你拒絕了什麼吧?」
「一個保證去王都塞萬進修的機會?」神父淡然地說,「你以為我們兩個會在意?」
後半句話完全將納拓排斥在外,就像是在說我們兩個才是一家人,他的事關你個外人什麼事。
「……嘖,」納拓的表情鬆懈下來,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說,「真不想讓我家那個豬頭去丟人啊,但那是娘家人的要求,我也沒有辦法。」
「教團使者會來做出決斷的,並不是你收買了城主就好,那位使者他今天就會到,」神父居然輕輕地笑了,「可千萬別以為你已經穩拿了。」
「我還是挺有信心的,」納拓老爺點點頭,忽然大發感慨道,「本來是小孩子們的爭奪戰,最後卻變成白石城僅有的兩位魔法師的較量了嗎?」
「不,」神父合上眼睛,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輪亥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你丫少給自己臉上貼金。」
「……嘖。」不知是略有無語的不甘還是對神隱隱的輕視,納拓老爺發出這樣的聲音,轉過身,解開隔音的術法準備離開。
可就在他剛剛拉開門的時候,門外慌亂的僕人卻給他帶來一個屋內二人萬分沒有想到的消息——
「老爺!比爾少爺他,他帶著人把那個叫西澤的小子捆到法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