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輪亥之音
時間過去了很久以後,西澤也已經想不起來當時年少的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那麼……不冷靜,那是他少見的失態,但他還記得那種感覺。
那種你傷害了我想救下的女孩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原因。
彼時的維什坐在原地獃獃地愣了好一會兒,他一開始只是被突然強勢的西澤嚇到,因為面前這個男孩可是在之前被他私下罵了這麼多年都沒有一點反應,為什麼現在忽然就做出了這麼一番發言?
而後他那一直以來被納拓家特權所蒙蔽迷惑的大腦在這樣的衝擊下,終於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此時此刻他,維什·納拓,納拓家的大少爺,是真的有可能被面前這個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西澤所扳倒。
他所做的那些惡事全都被納拓家壓下去才讓他如此高枕無憂,而如今他面對的是神父家的孩子,是那個神父家的西澤!
維什下意識地咬咬嘴唇,轉過頭注視著人群,企圖從人群中找到此時能救出自己的男人——伯勒·納拓。
但是他沒有出現。
一股恨意憑空滋生出來,維什惱怒地在腦海里勾勒出男人那副淡然的面孔,憤憤地低聲自語道:「那小雜種的神父都已經來了,你呢!你在哪!」
審判長之席上,弗納德審判長低下頭,深深地看了西澤一眼,其中包含著的東西是讚許亦或是不喜無人可知,但站在他身邊的神職者無可奈何地看到了審判長瘋狂上揚的嘴角——這個男人,他在狂笑!
看來審判長大人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才把頭埋低了。
神職者輕輕碰了碰弗納德的身子,弗納德收了收情緒,這才終於直起身來,讓審判繼續下去。
「第一罪,束縛他人自由,」西澤輕輕地開口,說,「證人的話,大人您自己便是。」
弗納德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維什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第二罪,傷害他人,打昏我的摯友韋爾,教堂中有不少人可以作證,」西澤看向遙遠的門外,眾人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被這麼多人盯著,韋爾也不敢再像之前這樣毫無形象地倚著門癱坐在地上了。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還有胸脯,大聲地說:「事實如此!」
與此同時他也不禁在心裡小聲嘀咕,心想西澤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門外的?
維什聽到韋爾的話之後立即站起身,對著弗納德大聲地說:「審判長大人,我要求傳喚律師!」
「不允。」弗納德簡單地以兩個字回應了他。
維什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由於顧忌神父的尋人魔法,他沒有將西澤關押起來或者直接做掉拋屍,而是將他帶到法庭,想用弗納德的力量除掉西澤,可弗納德竟然完全沒有配合他,甚至他的父親伯勒到現在也沒有到場!
他明明買通了那個女僕,對方也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算是默認,為什麼現在反而要去自殺?!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
維什抬起頭看著西澤,感覺對方的每一句話都讓他無法反駁。
說到底那個一直被他欺負的慫蛋現在哪去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不肯任他擺布?
「第三罪,侮辱神明。」
那就像是一塊巨石落在冰川上,在一聲悶響后化作寂靜,緊接著,雪屑之海便呼嘯而來。
全場先是一陣寂靜,而後一片嘩然。
五十年前的一場戰爭幾乎將整個西方世界毀滅,文明斷層,王國傾塌,皇朝覆滅,無數輝煌的文明與技術遺失在了那個名為混沌時代的噩夢裡。而就在人類艱難地重塑世界時,輪亥神明降臨,為世界塑造了架構,建立了輪亥教團,以此傳授了人類所不曾接觸過的魔法,於是人類才得以從混沌中解脫出來,只花了短短的五十年就將文明的強盛程度恢復到了混沌時代之前。
所以神明的信仰才會傳播得如此廣泛而牢固,侮辱神明在人們眼中更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維什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叫道:「這是污衊!污衊啊!」
他差點咬到舌頭。
如果這項罪名被蓋棺定論的話,那他這輩子都別想好好做人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人用看蟲子的眼神看他,被丟污穢則再平常不過。
他看向西澤,陰狠狠地說:「這是污衊,而你其他話也不一定屬實,你才是該下監獄的雜種!」
「維什少爺曾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我無父無母,但我既為神職者,又從小在神明的庇佑之下成長,因此,我有聖父為伊澤爾,更有聖母為莉薇絲,」他看著完全獃滯的維什,嘴角輕輕上揚,「這便是他不敬神的鐵證。」
這叫什麼?
知識就是力量!
無知才是原罪!
從小就沒怎麼認真讀過書的維什怎麼會知道還有這個規矩?
一直被人所厭惡畏懼的他又怎麼會有人提醒?
他怎麼會想到自己一直所看不起的西澤其實早就通過了教團的測試成為了神職者之一呢?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躺在尖刀上睡覺嗎?!西澤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刻?
弗納德看了眼身後的兩位神職者,他們點點頭,算是肯定了西澤的說法。
維什僵硬地抬起頭,右手顫抖地指著西澤的鼻子:「你的父親我不知道,但你的母親也能算是聖母莉薇絲?!」
「《新約》中輪亥有言,」西澤冷漠地回答道,「從生至死都不曾觸犯法律,不曾言惡意之謊,不曾拋棄子女的婦人,即為人之聖母。」
「那只是她來白石城之後吧!」由於現實巨大的衝擊,維什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癲狂地對著這個盡不如他所意的世界嘶吼,「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麼她要帶你逃到這裡!誰知道你媽來白石城之前——」
西澤的眼神劇烈變化,右拳逐漸握緊;席上人群變得喧鬧,喝罵聲漸起;弗納德站起身正準備叫人制住已經發瘋的維什;韋爾咬著牙齒,四下環顧找到一塊石頭拿在手裡,就要砸向那個瘋子;城主手上的酒杯晃動著搖擺不定,就在這時——
世界安靜了。
群鴉伴著枯葉游散,迷離的樹影斑駁陸離,門外石板路上的白霜還未乾徹,日輪在雲端沉淪,世界彷彿靜止的光景,逐漸化為灰色的相片。
厚重的空氣吞沒消沉的晨霧,將霜華撲滅在夢裡,直至一切都停滯在那瞬間。
一襲黑袍出現在了喧鬧的中庭之內。
男人沉聲地說:「夠了!」
於是世界再度運轉,群鴉被驚飛,樹影被一陣暖風風打散,白霜在一瞬間化為濕氣,日輪靜靜地掛在天邊,灰白的畫作被染上色彩。
城主的酒杯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人群變得鴉雀無聲,韋爾愣了愣,目光放在門前蒼白的石塊上,沒有發現任何印記。
被靜默所包圍的神父輕輕抬起頭看著站在西澤面前的那個男人,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您,您怎麼這時候來了……」二樓看台之上,城主用顫抖的嗓子驚懼著說。
而西澤則是獃獃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前的這個男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而台下神父的臉上也逐漸有了些許表情。
男人輕輕抬腳,踢了踢自己皮靴尖上的灰泥,重複道:「夠了。」
他轉過頭,看向西澤的對面,問道:「這個維什,就是你想派給我的進修學生?」
城主知道這是在和他說話,只能將酒杯收在背後,硬著頭皮回答道:「是的。」
「那麼,耶澤你的位置,我決定收回了,」男人這麼說著,將目光轉向完全獃滯的維什——
「那邊的小子,你的位置,也是一樣。」
他說了兩次位置,其所代表的含義卻完全不一樣。
其一是城主之位……另一則是王都的進修名額。
看台上發出玻璃摔碎的聲音。
西澤抬起眼,看到城主失神地跪倒在地,雙手被碎掉的玻璃劃破,流出鮮紅的血來。
弗納德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已經贏了,城主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能硬氣到這種程度是因為他的背後站著這位大人。
在二人的談話間,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身份。
當事人西澤直至此時卻還是有些不真實感,他站在男人身邊,又好像是站在夢裡。看著男人和神父一般高大的背影,他咬了咬嘴唇,問:「請問,您難道是……」
男人像是終於注意到他了一樣轉過頭來,目中忽然流露出幾分莫名的情緒,他竟然先是笑了笑,緊接著反問道:「你就是那個考試第一?」
西澤點了點頭。
「嗯……」男人對他打量了一番,說,「你應該很適合當學者。」
男孩愣了愣,看著面前的男人。
「但你這種詭辯,以後還是盡量少用,」男人嘆了口氣,「在王都里,通曉神學的人比白石多的多。」
寂靜至此的人群終於發出了嘩然的聲音,有人指著這位黑袍黑髮的男人驚聲大叫:「是教團的使者大人!」
「教團的使者大人來了!」
「剛剛那是什麼魔法?!比我們用的法術不知道高階了多少倍啊我的輪亥……」
維什獃獃地看著神色淡然的這位教團使者,忽然兩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逐漸變得獃滯,最終失魂落魄地在席位上大哭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以來所做的事都得不到理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有真心的朋友,他曾經只靠著自己為納拓老爺織了一副手套,最終卻只得到了母親的一頓痛罵還有生父一個無聲的白眼——母親說他不能做這種事,這是下人才會做的勞動,而現在他連那樣的痛罵聲都聽不到了。
為什麼他總是得不到讚揚和關注,為什麼他想要的東西總是能被西澤得到,自從這個小鬼在十一年前來到白石城開始,整個世界都彷彿開始為西澤而轉動,明明他才是納拓家的少爺,為什麼人們卻總是看不到他好的一面。
有一天他心想自己大概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孩子吧,於是走上了自己再也無法回頭的路。
也許他和西澤是一樣的,比如他只比西澤大了一歲,比如他也有著一個早逝的母親,比如他們的監護人都不是普通的凡人,比如他們在初見時只是彼此眨了眨眼睛。
萬能萬知的輪亥神啊,他大哭著心想,我其實......是不是在嫉妒啊?
沒有回答。
遙遠的教堂之頂,輪亥裔旗只是靜靜地飄搖著。
韋爾看著那個站在使者身邊顯得很矮的西澤,忽然發自內心地笑出聲來。
十一年了,這個曾經站在人群之前為他擋下無數石子遍體鱗傷的悲情少年,現在終於要走上一條輝煌之路了嗎?
他有些不舍,但還是選擇站在數以百計的人群里,對著一步步走來的男人和少年高聲吶喊——
「輪亥!輪亥!!」
這一幕有許多人直到自己死去的那天都沒能忘記。
在冬日的晴空之下,在血泊中跪倒哀嚎的男人,伴著男孩刺耳的哭泣聲,從數百人開始,而後數千人,那就像是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在了全城中。
所有人都在喊著,喊到嗓子嘶啞了也不見停息:
「輪亥……輪亥!」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裡,弗納德大人哀嘆一聲,摸了摸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頂小聲地喃喃自語:「老婆大人,你看看你都錯過了什麼......」
北海如鏡,寒風漸熄。
唯有輪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