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放開
若是已經放開了,就算這張琴每天都在我眼前晃悠,也攪亂不了心緒分毫;若是沒有忘,即使就此在面前砸爛了它,依然會有錚錚的弦音不斷在心頭縈繞不絕……
紛擾自縈懷,關琴底事?
又過了幾天,風雪漸小。我呆不住了,不顧兩個丫頭的勸阻,執意想要出去走走。窩在屋子裡這麼些天,我就是沒病,也該憋出病了。
素弦絮絮地勸了我半天,實在沒有辦法了,無奈地嘆出一口氣,挑了件厚實的狐皮風氅,展開披到我身上,緊緊裹了起來。
外面下了輕雪,齏粉一樣細密綿綿地落著。
我帶著兩個丫頭抬步出門,沿著水邊的青石小路慢慢地走,任這雪下了一身,也不理會。
遠遠望去,一路上花木甚多,此刻都被白雪遮得若隱若現,蟄伏著等待不久到來的春天。
往前走了不久,就看到兩個人迎面徐徐走來。
袁採薇依然一身紅妝,俊俏的臉孔透著淡淡的嫵媚。一旁的蕭別,面容清雋,雙瞳漆黑,素衣勁裝地站著,恍若一株初綻的寒梅。
他們那樣親密地走在一起,言笑晏晏,襯著著滿目的雪景,完美得好像一幅畫。
我把頭瞥過去,盡量不去看,不去想。
見到我,兩個人一起放慢了腳步。
蕭別略頓了頓,掩嘴輕咳,把剛剛的詫異不著痕迹地掩飾了過去。
我緊緊地蹦著神經,故作無所謂地彎了彎嘴角。不綳著怎麼成,一放鬆,大概眼淚便要落下來了。
「殿下既然病了,怎麼不好好養著!」他狀似不經意地看我一眼,說。
我立刻就笑不出來了。聽慣了別人叫我「殿下」,可是沒有哪一聲像現在這樣聽著艱難。他叫我「殿下」。我再也不是他以前聲聲呼喚的那個「青禾」了。
「已經好多了,不勞攝政王關心!」我抑制住眼淚,冷冷回話。比自己想象的堅強。
一旁的袁採薇撫掌輕笑起來,親熱地拉了我的手說:「我就說嘛,公主吉人天相,必定沒有大礙的!」
說完,放開我,笑著看向蕭別,嗔怪地撒嬌,「人家那天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跟公主鬧著玩,哪裡想到會害得她落水!」
「好啦,我這不是跟著你來道歉么?」她又嘻嘻一笑,眼底閃過一絲伶俐,渾然一副小女兒的嬌態。哪裡看得出那一天的狠厲!
這下子,我是徹底沒話說了。原來他們是來道歉的,還不如不來呢!
「那天,若不是你抬手打公主,我們主子怎麼會落水?」身後的紋簫忍不住站出來據理力爭。
「你冤枉我……」袁採薇委屈地看著紋簫,眼裡一片晶瑩泫然欲出。
紋簫還想說什麼。我淡淡看她一眼,轉身拉了她和素弦走開。眼下,我為魚肉,人為刀俎。還有什麼道理好爭?
身後遠遠地傳來袁採薇的輕嘆,「我一片好心過來道歉,公主為什麼不領情……」聲音軟軟甜甜。
我緊了緊拉著兩個丫頭的手,沉下心思,加快了腳步。那個人會怎麼說,怎麼想。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輕風吹過,路旁殘梅上的雪紛紛墜下,落了我一臉。
雪花入了眼睛,砸出一陣酸痛。下意識把眼閉上。那一點冰涼落在嘴裡有淡淡的花香。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他送的琴瑟我還留著,一轉身,靜好的已是另有伊人。
院子里的花木相繼不甘寂寞地冒出了細小的嫩尖,在春風和煦里輕輕戰慄。殿後,荷塘里浮冰半解,錦鯉開始歡快。櫻樹上微綠的新芽悄悄綻出,就連遠處的桃枝上也可以隱約看得到粉紅的花苞了。
坐在稼軒後面的竹樓里,看著這樣的春光,我的心情也被帶得慢慢好了起來。
當年建造這一片宮殿,逸之設計圖紙,二哥負責監工,人力物力都是太子哥哥的東宮出。歷時五個月,三個疼愛我的少年,在這個富貴逼人的皇宮裡硬是造出了這樣一片獨具匠心的稼軒。
尤其是宮殿後面的布置---一片種滿竹子的高地---讓人暗暗稱絕。
高地上引了活水,順著地勢蜿蜒而下,流入不遠處的池塘。池塘里種上蓮花,放了錦鯉,周圍稀稀疏疏栽著一些桃樹和櫻樹。矮矮的籬笆牆圈起一片禾田,禾田的盡頭是一座完全用竹子建成的二層小竹樓。一條碎石子路曲折通往前殿。路旁是竹林和帶軲轆的井。
大繁華里的大清新。
後宮里的妃嬪宮娥,每每經過都會忍不住感嘆,說,那是一座只有仙人才能居住的瑤台聖殿。
春意漸濃,處處桃紅柳綠,鶯歌燕舞。
我吩咐了殿外的內監準備好馬車,換好宮裝,帶著兩個丫頭一起出宮。我想去右相府。子放救了我,前段時間一直病著,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他。今天過去,正好再順道看看小如意。
馬車緩緩前行,不時帶起屢屢輕風吹進來。一車的暖意。
經過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遠遠傳來清脆的童聲,唱誦如歌謠:
三月里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曲罷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
歲歲常相見
…………
一遍又一遍地混著暖風,從車外清晰傳來,繚繞不絕。
我不由得彎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這樣和美的春宴,自己雖然得不到,但是想象就已經足夠了。
花紅柳綠,暖風拂面,正是春宴的好時光。可能是自家人的小聚。地點就選在大宅的后廳,正對花園,有荷池曲徑,有綠樹繁花。彼時荷花未開,岸邊垂柳依依,花團錦簇。一家人席地而坐,面前的宴席上擺滿瓜果、時令鮮蔬、各色小菜。當然少不了酒。酒水微帶翠色,盛在琉璃杯中,搖曳清透得有些晃眼。
新媳婦過門沒多久,羞澀地接過酒壺,跟丈夫飲了一杯,兩個人比肩坐下。請來的歌姬唱了一首流行的時新小曲,聲調婉轉,隨著絲竹聲繞樑久久,滿席的人一時都聽迷了。新媳婦又舉起杯,對著丈夫深深一拜,誠心祝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該是怎樣盛大深厚的福祉,才能修得這樣的和美溫馨啊。即使是想象,也足以讓人心顫,無法自持地淪陷在這滿目的春光里,深深動容。
到了右相府,遠遠就看見皇姐抱著孩子,和子放一起,左顧右盼地等在門口。
「早上才聽說你要過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皇姐轉身將孩子交給身邊的侍女,笑著拉了我的手,抬步往府里走去。
我也笑了,說:「知道右相府上的膳食最是精緻,青禾就趕在飯前趕過來,也好沾沾皇姐的光,飽飽口福!」
「鬼丫頭,這一病,嘴皮子倒是變利落了!」皇姐無奈地抬起手腕,在我的後背上輕捶兩下,笑著看子放,說:「哪天過了門,你可得好好管管!」
放微微紅了臉,低下頭沒有回答。
我卻尷尬了。
迎面吹來一陣暖風,激得人渾身煩躁,手心裡立刻就滲出了熱汗。
皇姐緊了緊拉我的手,覺察出手心裡的濕意,關切地回頭看我,恍然大悟,呵呵地笑出了聲,「我們的青禾也會害臊了!」
「皇姐……」我只好收起剛剛的嬉笑,跺著腳,聲音低低地跟她討饒。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就是!」
就在這時,一旁的小如意醒了,大概是聽到她母親的聲音,抗議地哭出兩聲。皇姐這才鬆開我,轉身去看侍女懷裡的孩子,接過來輕輕哄著,「如意乖,不哭,不哭……娘不說小姨就是了……我怎麼能說她呵……我們的小姨,將來啊,還是如意的小嬸嬸呢……」
如意聽著她軟言細語的輕哄,咯咯地笑出了聲。此刻,聽在耳朵里,倒像是真的在附和她的話一樣。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皇姐,你可別教壞小孩子……」我簡直哭笑不得。
「你別看我們如意小,卻是跟青禾一樣,機靈著呢!」她回頭曖昧地看子放一眼,邊抱著孩子輕哄,邊往前走去。
穿過前廳,經過一段長長的走廊,從月圓的拱門裡過去,轉眼就是相府的後花園。
昨夜剛剛下過一陣雨,園子里依然濕漉漉的。深深吸一口氣,滿滿的繁花芬芳。這樣的天氣,溫暖而不炎熱,最是草木茂盛的好時光。柳樹新綠,桃花將紅,亂花漸欲迷人眼。空氣,陽光,樹木,清透純凈。枝頭上偶爾散落著雨打的殘花,看在眼裡也是妙不可言。
皇姐領了我們進去,遠遠地指了假山上的一座涼亭,側頭對子放說:「我去廚房催催,就不妨礙你們兩個說話了!」也不顧我殺雞抹脖子地跟她使眼色,徑直抱著孩子沿原路返回。
她一走。立刻就有相府的侍女上來,說是有綉活討教素弦和紋簫,生拉硬拽地拖了兩個丫頭下去。
我說皇姐一向沉穩,怎麼今天凈說一些不著五六的話,原來是早有預謀。
「我們……」子放突兀地開口,沖我笑了一下,無奈地搖頭。
快到中午時分,陽光刺得人眼睛微微酸痛。周圍一片寂靜,眼前的園景映在一片明晃晃的光暈里,漂亮得有些失真。
跟著子放上了亭子,各自撿了就近的石凳坐下,然後就是久久的沉默。
遠處廊下的春花一片絢爛,因了三月里的陽光,送來陣陣氤氳的淡香。時間從此靜謐,天上人間莫辨,不知今夕何年。
我側過身看他一眼,發現他的局促並不比我好多少。於是深吸一口氣,放心地低了頭,專註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就是我的家族中公認的一份婚姻。他一選為駙馬,父皇就任命他作了御林軍的統領,轉身又將那塊象徵著天朝無上權力的龍形令給了我。生怕將來有誰會讓我受委屈。不可否認,父皇為著自己心愛的小女兒,作好了一個帝王能做到的一切。體貼安排,用心良苦。
但是這些年我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人的感情,同時面對他溫和的笑臉,似乎也始終不能鼓起勇氣堅定地拒絕。
有時候,女人對男人的感情很矛盾。明明不是心儀,卻也會有一種愛惜,融合了母愛的心疼。像是初春的晚風擾亂髮絲,明知煩惱,卻不忍拂去這一絲糾葛,索性在手指間纏繞得緊緻溫熱,轉瞬即逝。好像愛情,又與愛情無關。
「你總是這麼垂著頭,不累嗎?」隔了好久,他開口。
只好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他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睛,似笑非笑,含著一點戲謔。我索性大大方方地坐正了。
「青禾,今天的事,不要怪我嫂嫂多嘴,是我爹的意思!」他收起嘴角的那一絲淺笑,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立刻從石凳上驚跳起來。
「你落水的事,大家都清楚。我爹說,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不能讓你繼續留在宮裡給人欺負!」
「右相的意思?」我惶惑地看著他,想了想,又抱了一絲希望,問,「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是這個意思!」他笑著說。
我立馬又跌坐了回去。
抬頭深深地看進這個男人的眼睛里。那裡面有明亮和堅毅的光彩。即使和春天最燦爛的驕陽相比,也不會遜色分毫。
我怔住了。
幾年前,逸之也是這樣的笑臉,一樣的春天,一樣的陽光明媚。那時我還是太學里廝混的假小子,二哥還沒有離開,父皇母后健康安好。一切圓滿幸福。後來,我曾無數次仰望著那個人的眼睛,折服於其中的一派燦爛與清明。正是我想要的。只是幾年後,我親眼看著曾經熟悉的動人光彩從他眼裡逐漸消失,換成一片仇恨的陰鬱。
放緩緩起身,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低聲說:「青禾,我們不管過去,只看今後……」
心裡猛地一顫,我閉了眼不敢應聲。想起跟蕭逸之的那段過往……昔日宮中,人人皆知上陽公主與靖王世子是一對璧人。他是知道的,或許一早賜婚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所以會跟我說,不管過去,只看現在。聲音低得像是帶了一點不自信的哀求。
「青禾,過幾天,就讓我爹找那些禮官,請他們上份摺子,讓我們完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