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報
我卻苦笑了。前面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回報,沒想到現在,我又欠上了這個商人重重的一筆。
「您那個時候,病得昏昏沉沉的,連葯都喂不進去。那位大夫,倒是有些手段……」素弦啞著聲音輕輕地說。
想了一會兒,她又繼續,「不過,這也多虧了子放公子救得及時,連太醫都說,再晚片刻,就連神仙都難下手。」
我輕笑著聽素弦講完,並不打斷。宮裡的那幫太醫,明明就是技不如人,自己不願承認罷了。說出這樣的一番託辭,左不過是為了挽回一些太醫院的面子。
只是,那天陳子放救了我,這倒是讓人覺得有些意外。因為上元節的宮宴上我並不記得他曾露過面。就算是人多沒有注意到吧!可是,太液池和文華殿之間隔著大半個御花園,中間曲徑迴廊不斷,有好長的一大段距離,他怎麼會在宮宴后,碰巧出現在太液池那裡?
我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紋簫出去倒水。素弦也收拾了托盤下去重新煎藥。
下午的時候,青梨皇姐帶了孩子過來看我。
那是去年十月份剛剛出生的一個小女孩,還沒有滿百日。
皇姐進來也不說話,滿面的淚痕,緊緊地抱著我哭。
我輕拍她的後背無限感慨:「梨花帶雨固然好看,可是青禾會心疼啊!」
氣得她要捶我,抬起了手臂又不忍心下手,只虛晃一下:「真是,怎麼也傷不著你這張嘴……」
我勉力坐正了些,輕笑:「我沒什麼大礙,還麻煩皇姐特意過來!」
皇姐找了邊上的椅子,坐下,收了眼淚看我,「今天看到你說話,我才放了些心,前幾天可真是把人嚇死了。宗諭急得差點沒把那幫太醫全拖出去砍了!」
「怎麼才幾天就瘦成了這樣?」她又輕撫著我的臉,低聲嘆息。
我笑笑,低頭去看一旁侍女抱著的孩子,微微皺眉,「孩子這麼小,我這病沒好,皇姐怎麼好抱她過來?」
「來之前問過太醫,都說只抱過來看看沒什麼問題。去年事多,這個孩子的滿月酒都沒辦,今天順便帶過來,見見小姨和舅舅。」她抱過孩子,低頭看著我,說得極懇切。
我聚了些氣力,抬手撥開些裹著的毯子,細細看那個孩子的面孔。三個月大的女孩,眉眼還沒有完全長開,小臉粉粉的有些皺,小巧的鼻子,嫩紅的嘴唇,一雙大眼睛機靈地回望著我,很是明亮。
「真可愛,叫什麼?」我問。
「如意!」
我聽得出皇姐聲音里的感嘆。如意。此刻的李家,有多少人能真正如意?連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都受了這些俗事的牽連。她出生的時候,時局還沒有穩定。世人眼裡尊貴的皇家後裔,連一場像樣的滿月酒也沒有辦法拿得出。
我突然想哭,轉過臉假裝繼續看孩子,伸出手指逗弄她的下巴。見我逗她,如意咯咯地笑出了聲。這樣小的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委屈,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無憂無慮。
素弦端了葯碗進來。
我伸手接過葯碗,一飲而盡。滿嘴苦澀,趕忙抓了她遞來的蜜餞一把塞進嘴裡。
青梨皇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說:「青禾,你以前生病的時候,每每吃藥,總是要人左哄右勸,怎麼今天……」
怎麼今天這樣爽快?
我在心裡接過她的話,苦笑不答。以前那樣任性,是因為還有母后護持,還有父皇疼愛,我有任性的資本;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那些可以無法無天的庇護,要是再無理取鬧,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人果然都是犯賤的,失去了,才知道曾經任意揮霍的一切,彌足珍貴。
既然沒有死掉,我該自己惜福。
「我記得,有一柄刻了經文的玉如意,不知道放哪裡了!」我轉身擱好葯碗,抬頭看素弦。
素弦淡淡一笑,「這些事情,您哪天上過心?公主放心吧,好好收著呢!」也不等我吩咐,收拾了葯碗,轉身就出去找東西。
「是不是這個?」過了一會兒,她手裡捧了一柄通體翠綠的玉器進來。
我接過那柄如意細看。外形流暢,雕工細膩,手柄處鑲著繁複的金絲花紋,半綻蓮花的模樣。柄端有柔滑的流蘇細細下垂,恰似美人青絲。精美絕倫。正是我讓她找的那件。
篆刻在上的經文是一則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每一筆都富有變化,像是音樂中浮動的輕盈節奏。著落在虛實之間,不拘泥於俗氣的具體直觀,又不是完全的刻板抽象。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佛家弘揚般若,本意是一種超脫。字字珠璣,細細讀來,心思漸漸趨於寧靜。
「君子比德如玉」,玉如意內含的巧妙心思,將玉的堅潤不渝美德與如意的吉祥寓意結合起來,一直就是宮廷市井饋贈的佳品。
我手上的這柄,據說是忽蘭族族長送給他妻子的信物,佩戴在身邊可以得到一生的好運。
忽蘭氏,這個部族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天朝立國之初,忽蘭部從一個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漸壯大,划疆自立,建國忽蘭,向天朝按歲納貢,互通商旅。許多忽蘭族人與中原通婚,漸漸受中原禮教同化,語言禮儀都與中原無異。後來,時逢天朝內亂,突厥人趁機進犯,忽蘭族為求自保,歸附了突厥,從此與天朝交惡。及至靖王爺率部揮師北上,忽蘭一族身死國滅,這柄玉如意也流落至中原,輾轉進獻到了皇宮。
「腕動苕華玉,衫隨如意風,」我湊近些孩子,拿了那柄如意塞進她的裹毯里,柔聲笑說,「我們的如意,等到長大了,一定會是個像她母親一樣漂亮的大美人!」
青梨皇姐趕忙伸手推拒,「這樣貴重的東西,她一個小孩子怎麼好收著!」
「這有什麼,不過是小姨的一點心意罷了!」
「只是……」皇姐縮回手,抬頭蹙眉,表情看起來有些艱難,「這柄如意,原是你抓周時,父皇送給你的吉物,你怎麼好隨便送人?」
以前聽紫蘇姑姑說過,青禾在周歲抓生時就抓了這塊如意,死死地抱在懷裡,誰也哄不下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父皇一高興,當即就賞賜了給她。
「現在這柄如意送給了他的外孫女,父皇若是知道,必定也是高興的!」我執意地握住她的手,低頭幫忙裹緊了孩子身上的毯子。
「回頭即如意,」皇姐看著我,緩緩從裹毯里抽出那柄如意,搖頭輕笑,說:「抓周的吉物,關係著女孩子一生的福祉,何況還是這樣寓意吉祥的翡翠鑲金如意。青禾,你該好好收著!」
我終於不再堅持,吩咐了素弦另外找了副金項圈送給如意。
青梨皇姐又絮絮地囑咐了我許久,才抱了孩子依依不捨地離開。
回頭即如意。
我緊緊地抓著手裡的玉如意,像是抓住了自己一生的福祉。
「如意」一詞最初出於梵語「阿娜律」,是自印度傳入的佛具之一,柄端作「心」形,用竹、骨、銅、玉製作,法師講經時,常手持如意一柄,記經文於上,以備遺忘。
因為如意的頭部呈彎曲回頭之狀,故而被人賦予了「回頭即如意」的吉祥寓意,一直在民間廣為流傳。
佛家說,「回頭即如意」。我們不能如意,大概是因為再也沒有辦法回頭。
或者說,即使回頭,也不見得就能到得了原岸。
我在榻上又躺了幾天之後,終於能慢慢起身。
可是,兩個丫頭看得死緊,寸步都不許我走出屋子。因為二哥過來叮囑過她們,說是萬不能讓我再受風寒,免得落下病根。
我不想讓大家擔心,乖乖地呆在稼軒里養著。日子漸漸變得百無聊賴起來。
多事的年代,季節也跟著跌跌撞撞,腳印慌亂不堪。正月的盡頭,已經暖和起來的輕風再次凜冽,牽引出季末醞釀的雪花,蹁躚飛舞,一夜之間竟然給日漸明朗的宮禁覆蓋上了一層淡薄的雪白。
紋簫從門外進來,看著我,變戲法似地從背後拿出一枝梅花,嘻嘻一笑,說:「公主,你看,這是什麼?」
「這個時候哪裡來的梅花?」我好奇地問。
「就在太液池邊上的那個梅園裡啊,那裡臨水又背陰,梅花的花期一向比較長!」
我從榻上略微坐起些身,有些失神地看著那枝梅花。遒勁的細枝上,薄雪還沒有化凈,幾朵紅梅兀自點綴,有些已經完全綻放,有些才只是打了個包。梅花紅,枝幹瘦,看著倒是有幾分熱鬧。
難為這個丫頭這樣的心思。我淡淡地笑了。
紋簫找了個花瓶,插好,轉身看著我的眼睛提議,「公主,您好久都沒有撫琴了。不如,紋簫伺候著你彈一曲,只當是解悶!」
自從我生病,兩個丫頭一直細心照顧,自己都累得瘦了一大圈。我不能出門,她們更是想盡了辦法逗我開心,唯恐我悶著。
我看著紋簫懇切期待的眼睛,想了想,點頭答應。
紋簫立刻轉身去一旁的矮几上取了琴來。
我伸手接過。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光潔的琴面上,清峻飄逸的字體立刻直直撞進眼裡。一陣酸痛。
那是稼軒建成那年,逸之帶來的賀禮。簡簡單單的一張素琴,通體沒有半點紋飾。
逸之鄭重地捧了它進來,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托著什麼稀世珍寶。
我只瞥了一眼就撅著嘴說,「光禿禿的,連個紋飾都沒有,醜死了!」掉過頭不再理他。
他也不生氣,信手撥弄幾下琴弦,閑閑地開口:「你有『錦瑟』,我當然要送素琴來配咯!」
午後明媚的陽光落在他年輕乾淨的臉上,一片溫暖的燦爛。
「我也有『素弦』啊,蕭公子怎麼光記得我們『錦瑟』?」我嗤嗤地笑出聲。
一旁的錦瑟早已是滿面羞紅,一跺腳,生氣地轉身跑開,「公主真壞,不理你們了!」我這才意識到,剛剛那句話,已經是無意之中打趣到這個丫頭了。
她一走,我就側過臉,捉弄地沖著逸之拋個媚眼,笑得更加歡實。
逸之怔怔地看著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有些氣惱地開口:「青禾,以後不可以對別人這樣笑!」
我突然紅了臉,止住笑,不再吱聲。
他鬆開手,淡淡看我一眼,無奈輕笑:「我若送你一張錦瑟,你一定又會說,蕭公子怎麼光記得我們『素弦』了,是吧?」
我大笑起來。他說得對,因為我真的不想再撫琴了。那一陣子,母后每天都逼著我練,我恨不能抱著這些絲竹管弦沉塘去。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微笑著搖頭不語。也不等我說話,接過書桌上的毛筆,抬起手腕就在那張素琴上題字。
我湊上去看清楚。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正是這一句。
我抱著琴正在愣神,素弦從屋外走了進來。一見我這樣,有些詫異,忙急急地問紋簫發生了什麼事。
紋簫嚇得半天沒敢吱聲。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一直很怕素弦。
我鬆開懷裡的琴,推到一邊,輕輕地笑了,說:「本來是要撫琴,想了半天都沒有找到應景的曲子。我這邊正愣著呢,你就進來了!」
「想不到那就算了,這大風天里想事情,仔細頭疼!」
素弦明顯不信,狐疑半天,卻還是走上榻前幫我掖好被角。一眼看到琴面上淡墨色的字跡,她遲疑地端起那張琴,思索很久,突然驚惶地看著我。
「大冷的天里攛掇公主撫琴,呵呵……我的提議果然不高明!」紋簫也是一臉的恍然,訕笑著看我一眼,轉身接過素弦手裡的琴。
素弦立馬轉過臉色,笑了說:「這丫頭,凈仗著您平日多疼她,就愛多嘴多舌地替您亂拿主意。」
「收起來也好,省得放在這裡落了灰!」她看了一眼紋簫,又說。
紋簫忙抱過琴轉身想要退下。
這樣貼心的兩個丫頭,到哪裡找去!
我一手撐了額頭,一手指了不遠處的矮几,笑著喚住紋簫,說:「不用了,還放在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