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恍然
我恍然地笑了。拿帕子一抹臉,才發現一大片的濕潤。
他哪裡是「臨老了,反倒開竅起來」?病總有好的一天,假總有請不了的時候。怕是正愁找不到借口辭官,碰巧撞上了侍女的死,才想出了這樣的法子。跟那位梁御史一樣,不屑「與反逆共俯仰」,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一個轟轟烈烈,一個委曲求全。經過這樣一鬧,這位最有德望的太傅,怕是一世英名就此毀掉了。
「京城裡一定議論紛紛吧?」
右相重視了一輩子的名節,最後居然是自己親手毀了去。曾經伉儷情深的美談,現在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可以想象那種無奈。
紋簫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色,繼續說:「那可不?聽說,大家都在議論,說右相正經了一輩子,卻最終自毀清譽,晚節不保……」
「不管別人怎麼議論,在稼軒,別再讓我聽到同樣的話!」我厲聲打斷她。
誰都可以嘲笑太傅,唯獨李家不可以。
御史大夫梁宇琛,右相陳敖,這才是讀書人的氣節,為官者的風範,值得整個天朝的國人從心底頂禮膜拜。
我見到紋簫委屈地苦著一張俏臉,心裡終究不忍。三個丫頭裡,現在,就只有她還能陪著我說說笑笑,保留著以往的單純。沒有了這些不多的笑聲,這個稼軒,就真正成了一個冷冰冰的人間煉獄。
「我不是怪你,只是,右相絕不是那樣的人,」我抬了手輕輕揉著她的腦袋,柔聲安慰說:「好了,乖紋簫,別跟我置氣了。」
「我知道,右相他有自己的苦衷,對不對,公主?」紋簫眨巴著雙大眼睛,彎彎的睫毛上仍然凝著淚珠。
「對的,他有苦衷!」我無奈地低聲說。只是,這兩個字怎麼能概括得了當事人所受的委屈!
紋簫想了想,又湊近我一些,說:「公主也不要擔心太多,聽說右相辭官后,就在京郊辦起了書院,教書育人,倒是自得其樂呢!」
「真好!」我感慨良多,最終脫口的卻是這兩個字。
潛心教學一直就是陳太傅的夙願,以前在太學,他就常常說,「得天下英才以教育之,君子之樂也」。沒想到,這麼早就能實現。
這個世道,總算沒有讓人徹底灰心。我微微鬆了口氣。
從上元節夜宴上回來的時候,我終於跟袁採薇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不是我主動找她,是她攔住了我。
我跟著她一路穿過御花園,直到太液池邊上才停下了。
「我知道,你有疑問,」她冷冷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跟我攤牌,說:「不怕告訴你,陸皇后,是我逼死的!」
「為什麼?」
「她當然該死,蕭家一門全毀在她手裡!」她恨恨地咬牙。
我蹙眉:「我知道蕭別的嫂嫂,是你堂姐。我是問你,為什麼用那樣殘忍的手段?」宮裡要處死一個人的方法多得是,隨便哪種,都比母后所受的要痛快。
「呵呵……」她撇過頭,一臉的嗤笑,「處死仇人,還要想著讓她死得舒服么?當然是越痛苦越好……」
「你真狠!」我愣愣地看著她,不能明白,那樣好看的美人紅唇里,怎麼會吐出這麼惡毒的話。
「狠?論狠,誰比得上你高高在上的母后!」她轉過頭看我,眼色凄迷,「你知道我堂姐是怎麼死的么?」
蕭別的嫂嫂,我跟她並不熟識,只在宮宴上見過幾次,隱約記得那是個面色沉靜的女子。蕭家一出事,她就一起下了詔獄,聽宮裡的人說,沒到上刑場就病死在了牢里。
「她是怎麼死的?」我詫異起來,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又有隱情。
「我幹嘛告訴你?」她反常地大吼,聲音隨即暗啞。
哽咽的哭聲,飄蕩在空曠的太液池上,襯著暗夜裡輕微的潮汐聲,說不出的凄涼。我追問不下去。不知道是刑部的人做了什麼,還是……
我始終不願意相信是我母后殘忍。
我看著腳邊的湖水,頓了頓,冷笑著說:「我母后那樣堅強的一個人,你倒能逼得她自盡,確實好本事!」我的手微微顫抖,心裡其實很怕知道,自己血脈相通的親人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樣的凌辱。
「那還不簡單?不用我動手,我只要告訴她,她的兒子囚在了東宮,女兒送入了青樓。她若不死,或者,她若不痛苦地死,他們的下場還要慘上一萬倍……」
「她的死法,還算不讓人失望!哈哈……」
聽著她尖著嗓子肆無忌憚的狂笑,我雙手上的顫抖頃刻間襲遍全身,怎麼都抑制不住。難受和恐懼,抽搐似的,一陣陣從心頭漫開。
母后說,男人一旦恨起來,比女人更刻骨。
母后又說,可是女人報復起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這兩句話,交替地在這個森嚴的宮禁里得到了印證。我聰明的母后,好像她可憐的一生就是為了預言這兩句真理。
我極力抑制住顫抖,跨上前兩步,對準她的臉,用盡全力揮下去。
「啪」地一聲,激蕩在臨水的夜色里。
「你敢打我?」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怔,拿手輕撫上自己的臉龐,眼裡一絲寒光閃過,不甘示弱地抬手反揮過來。
我一偏頭躲了過去,本能地挪著腳後退兩步。
「公主,小心!」紋簫原本紅撲撲的俏臉頓時嚇得沒了顏色。
我拼著上半身儘力向前掙,卻無法頓住后墜的身勢,在她鄒然急切的驚呼聲中,直直栽進了水裡。
以前夏天我都不常去游泳。現在,這乍暖還寒的天氣里卻要下水。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湖水冰冷刺骨,沒過後背,沒過雙肩,像尖細的刀子一點點地戳進肉里。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水性不是太好。試著掙扎了幾下。身上的棉袍吸足了水,立刻變得厚重無比,壓得人輕易喘不了氣。
「來人啊!救命啊……公主落水啦……」我清晰地聽見紋簫帶著哭腔的嘶喊,不禁有些心疼地想,再這樣喊下去,一副清脆的嗓子就得好幾天說不了話了。而此刻,人群都聚集在遙遠的文華殿,即使她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誰聽見。
潑墨似的夜色里,四周鋪天蓋地一片安靜。我聽得到水面上浮冰微微碎裂的聲音。
對於死亡,我不是特別的懼怕,甚至在這一刻還可以平靜地思考。只是這樣死在這個暗夜的太液池裡,死在一個嫉恨我的女人手上,還是會覺得有一點遺憾,只是一點點。
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死在那個人的手上。就像席慕容在詩歌里寫的: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死在你的懷中
我們之間,不是不可以愛,不是不可以相守,只是那樣激烈的感情已經被密密地織進了一張叫作「仇恨」的大網裡。他無法逃脫,我動彈不得。
死亡,或許是最好的解脫。
身體慢慢麻木,我終於放棄了掙扎。湖水漸漸沒過頭頂。連同冰水一起漫上來的,還有絲絲不絕如縷的記憶。
「聽說,皇帝陛下很是擔心青禾公主的婚事!」
「你是天下人的殿下,我卻只要你做我一個人的公主!」
「青禾,我會很快回來的。你等著我啊,等我回來娶你!」
一切還像是昨天。
隔了三年,他沒有忘掉誓言,穿過劫難,穿過死亡,不遠萬里從西北趕回來見我。我不再是天下人的殿下,不再是他的公主,卻成了他的心上人肆意報復的棋子。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無邊的迷夢中只有他輕揚的唇角上,那清朗從容的微笑。
馬背上挺直呵護的背脊,荷塘里曲終之後的回眸,溫潤清澈的目光,彷彿直望到我的心裡去。
我輕輕地彎起嘴角。
明媚洒脫的容顏,飛揚不羈的神采。我永遠不會忘記。
黑暗中,彷彿世界的盡頭!盡頭,也全是他曾經給過的,溫暖的笑意。
耳旁儘是汩汩的水聲,紋簫的呼救漸漸聽不真切。
父皇曾說,人的一生,就如一片葉,在春天萌芽,在秋天凋落,很短暫。當時,父皇憐愛地輕撫著我的長發,緩緩地說,記得讓短暫的一生輕鬆一點,無悔一點。
我無法輕鬆。
所以,我想在自己後悔愛上他之前,結束這一生。
只是不知道我若就此死去,他是會冷漠得面無表情,還是會難過得痛徹心扉。
逸之,逸之……
如果我死了,請你一定不要哭泣!因為聽說如果你為我哭了,我的來生就會記得。我不希望在我的來生里,還會記得你,還會遇上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胸腔里灼痛難忍,像是要爆裂開來一樣。
活著不舒服,死了也會這樣痛苦么?我微微蹙眉。
「公主……公主……」
誰的啜泣這樣耳熟?我拚命睜開眼,有白光刺目,忙舉手遮擋,一瞥頭,大驚失色。淡青色的紗質帷幔,床頂上纏繞的藤蘿花紋,一切都那樣熟悉。
一下子就急暈了。
忽然想哭,我怎麼會還在自己的稼軒里?
這一定是夢。死亡讓人恐懼。可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一心求死卻沒有死成更讓人哭笑不得。
再次醒來,一睜眼就見到兩個丫頭。一個端了葯坐在旁邊,一個絞了濕帕子幫我擦臉。眼睛全都紅紅的,腫得老高。
「公主,您終於醒啦!」見我醒來,紋簫驚喜地開口,急急地抬起手背去抹眼淚,手臂微微顫抖,手上托盤一斜,碗里的葯汁潑了出來。有幾滴濺到了我身上。
紋簫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地靠上來收拾,「公主,我……」剛剛收住的淚水再次滾滾而落。
我沖她微微地笑:「傻丫頭,我還沒死,你哭什麼?」
「公主……」紋簫低低地叫著,囁嚅許久,不知道想說什麼。
一旁的素弦靠上來推開她,接過托盤放好,又拿了帕子擦乾淨我衣服上的那幾滴葯汁。她好看的手輕撫過我的額頭,捋順我的長發。我想要握住她的手,抬手才發現,自己連這點力氣也沒有。
「公主,知道您素來仁慈。可是別的事情都可以原諒,唯獨這次因為這個丫頭照顧不周,害得您幾乎丟了性命,無論如何,您都得好好地罰她!」
素弦說完,又看向紋簫,「你說,那天你既然跟著伺候,怎麼公主落了水,你自己倒是一點事兒都沒有?」
紋簫立刻就跪下了。
「現在跪著有什麼用?上元節那天做什麼去了?」素弦看了她一眼,繼續忿忿地訓斥。
紋簫的肩膀壓低了些,可以聽得到她明顯的哽咽。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時候,這麼多年一直這樣。因為我知道,從本質上來說,我和她都是一樣的人,但是此刻她顫巍巍地匍匐在我的腳下---那是待我親如姐妹的人,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素弦還要說什麼,我微微側身,拿眼神制止了她。
「不要怪她,那樣的意外誰也不會事先料到,」我轉頭看向素弦,眼睛有些酸澀,緩緩開口:「她又不會水,你若讓她去救我,豈不是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素弦閉了嘴,不再說話。
她大概是覺得,我落水的那天,紋簫就算不能阻止袁採薇,也應該第一時間跳下水去救我,而不是站在岸上干著急。在這個深宮裡七年,以身殉主的事,以前也見識過幾次。每次都會感嘆,會一陣陣地唏噓那些人的所謂「忠義」。可是經過上次素弦那件事,我卻更多地覺得,其實沒有任何人生來就有權利要求別人為自己付出什麼,尤其還是生命那樣重要的東西。
「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你們自己的安全最重要。首先要自己活下來,然後才能幫我,知道么?」我幽幽地說。這個世上,本就不該有什麼不付代價的天經地義。
「知道了。」兩個丫頭聲音低低的。
我讓紋簫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圍,問:「我躺了幾天了?」房間里一股藥味兒,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擺設,看不出什麼變化。
「公主,您都躺了四天了,太醫都沒有辦法……」
躺了四天。難怪全身這樣酸痛。
素弦接著補充,說:「後來,還是顧統領帶了他藥鋪里的一位大夫過來,才……」大概是想起了那幾天的情景,她的聲音暗啞著,再也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