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質問
太子不在屋裡。太醫也沒有來。
我看著跪了一地的宮女和內監,厲聲質問:「你們都是死人么?都這樣了,為什麼不請太醫?」扶著桌子的手一直在顫抖。
沒有人回答我。
「說話!」我順手抓起一隻杯子,狠狠擲了出去。
「去請了,可是……派去的人剛到太醫院,就叫人攔住了……連門都進不了……」
我的聲音忽然尖銳起來,問:「什麼人敢攔東宮的人?」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可笑。
還會有誰?以前,我只知道那個人恨,那個人狠,卻從不知道,他的恨和狠居然能這樣。
這幾天,皇宮裡的侍衛撤了不少,在稼軒也是進出自由。本來以為,我受了凌辱,母后死了,李家的天下丟了,他就不屑再來報復。沒想到,只是換了個法子。
可是,為什麼把恨意撒到清婉頭上?清婉有什麼錯?肚子里的孩子有什麼錯?太子妃顧清婉,以才貌嫻雅冠絕京華,最是善良賢淑的一個人。在這個深宮裡,殺戮可以跟任何人有關,但絕不會是清婉。這樣一個柔弱無辜的女子,他怎麼狠得下心?
「奴才該死……辦事不力……」
「你不該死。是我該死。」我無力地開口,緩緩地彎下身去撿地上的碎瓷片。它們也跟清婉一樣無辜。叫人沒辦法看著不管。
我低頭想了片刻,轉身吩咐,說:「去,快去右相府找子放公子,就說,我請他幫忙找個大夫進宮!」宮裡的太醫不給見,我就從宮外找。
立刻有人領命離去。我微微鬆了口氣。
「青禾……」清婉不知什麼醒了過來,低低地叫我。
我急忙走過去。
「太子來了么?」她小聲問,眼睛里有一絲希冀。
我看著她的眼睛,不忍心毀掉那一點光亮,就騙她說:「太子哥哥,去了右相府,等辦完正事就該回來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我的謊言拙劣透頂。
「好。」她的聲音很輕。微微地笑著闔上眼。或許,是單純地相信了。又或許,只是寧願自己騙自己。
我看著她安靜的蒼白臉龐,眼裡禁不住泛起酸意。
我的太子哥哥,自從父皇去世那天起,開始一蹶不振。如同每一個渴望逃避的男人一樣,瘋狂地迷戀上了酒和女人。據說,太子的寢宮裡,常常絲竹不絕徹夜狂歡。除了那兩個側妃,還有新招的歌姬。那是一種幾近癲狂的痴迷,沒有人能阻擋。像是對某種花的果實上了癮,碰了會毀滅,不碰會痛苦。
請來的大夫沒有挽救得了清婉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三個多月的胎兒,就這樣化作了一攤血水,不帶一絲眷戀地離去。
我每每想勸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憂傷地對我微笑:「不必憂心。大約我跟這個孩子沒緣分。」
不過是一場輪迴,離散了不過是緣盡罷了。從東宮出來這句話就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清婉的孩子死去了,只是因為不夠有緣分。我努力安慰自己。
只是這種眼睜睜看著一個人的心冷下來的過程真是殘忍。我卻不能阻止。
那一年,東宮的迴廊下,她抱著膝上的女兒,對我說,人這一生漫長無涯,總要有個牽念才好。
她告訴我,身份會變,恩愛會變,只有孩子,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一切浮華都不長久,只有母親,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
「青禾,等你做了母親才會明白。」我清楚地記得她一臉的淡淡笑意。
臘月初九,大吉,我的大哥,大行皇帝的嫡長子李宗哲,以太子之尊,順嗣登基,即皇帝位。
新君登基大典在文華殿舉行。
嗣皇帝朝服出東宮,御仗前導,車駕相從,王公百官齊集殿外跪迎。喪中罷禮樂,階下鳴鞭三響,禮部尚書奉冊跪進,攝政王蕭別、左相顧長安、右相陳敖率眾行三跪九叩大禮。
隨後,宣讀詔書,冊封太子嫡妃顧清婉為皇后。
吉鍾長鳴,丹墀之下,百官再次俯首。
越是鄭重其事一絲不苟,我越是覺得虛偽。
李家徒有虛名,太子哥哥早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傀儡。蕭別大權在握,卻沒有臨朝稱帝。我大概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靖王府當年的滅門罪行,天下皆知。前不久,蕭別才勒令太子以監國之名替蕭家*,用「誣陷忠良」的罪名砍了前刑部尚書的腦袋,恢復了靖王府的清白。現在群臣都知道他是蕭家後人,他若是敢臨朝稱帝,那就是坐實了靖王府「叛國策反」的罪名。
況且,天朝的前後精兵總計五十餘萬。京師屯十萬,以制外變;外郡一共四十萬,分駐西北和南疆,既戍守邊關,又和京中成三足鼎立之勢,列峙相望,遙制內患。
現在,蕭別雖然控制了京城內外的三十萬大軍,但南疆仍有陳子牧駙馬的二十萬人馬。一旦兵戎相見,他名不正言不順,未必就能贏得了出師勤王的鎮南軍。
「京師屯十萬,以御外變;外郡屯四十萬,分駐南北,以制內患。京師天下無內外之患者,此也」。可惜,天朝太祖時定下的兵制沒有實現它攘外安內的初衷,卻在幾百年後,救下了幾個不肖子孫的殘命。
再加上,太子妃顧清婉是左相的侄女,戶部尚書顧長治的女兒。她的堂兄顧端硯,自幼經營,商號開遍全國,更是倚借權勢壟斷了這個國家大半的食鹽,糧食,和煤礦。而左相為官多年,門人遍及三省六部,勢力深植,已經把持了半壁朝政。朝堂上的這幫臣子,雖然生性圓滑,卻也飽讀詩書,讓他們放棄宗哲這個傀儡皇帝而去擁立蕭別,只怕也很難用自己的嘴巴說服自己的心。
各方勢力就此維持了眼下這種微妙的平衡。天朝的皇權,在經歷了兩個多月無主的真空混亂之後,漸漸恢復了平靜。
宗諭哥哥又回到了京城,住進了離宮不遠的淮南王府;我仍在稼軒安靜地做著我的上陽公主;太子哥哥順嗣繼了位,冊了清婉為皇后;甚至以前的靖王府也被蕭別改作了攝政王府。似乎一切本來就該這樣發展。可是大家都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臘月將盡,過了春節,就是崇哀元年。
崇哀。
太子哥哥不顧眾人的反對,執意選擇了這兩個字作為自己的年號。
舉國嘩然。
可是,我心裡清楚,那是一個無力的帝王對自己身在虛幻高位的悲哀嘆息。
「這兩個字啊,高貴雅緻。」我淡淡地對素弦說。
除夕,照樣有宮宴,歌舞動人,煙花盛綻。越是人心浮動的時候,越是要極力粉飾太平。這個王朝同樣遵循了其他朝代顛撲不破的普遍規律。
我坐在御駕之下最前排的高位上冷冷看著殿下的眾人,有老相識,也有新面孔。
這個國家的政權中央已經重新進行了一次權力的洗牌---有些家族從此飛黃騰達,有些一蹶不振---這是貴族們一向熱衷的豪賭遊戲。他們大約從一開始就清楚了其中的潛規則。所以,結果真正揭曉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恐慌。因為,輸的人早已被請出了局,而贏得人正忙著分籌碼無暇他顧。可是,還是會有一些例外。
比如說,御史大夫梁宇琛。這個耿直的諫臣因為無法容忍「與反逆共俯仰」,在新君登基的前夜「仰藥死」。我想象著曾經的戀人聽到這個消息氣得如何七竅生煙的情景,笑出了一臉的眼淚。
再比如說,右相陳敖。他在擁立完新君之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忙著圈化地盤,拉攏勢力,而是出人意料地一直告病在家。除夕宮宴上都沒有露面。
他的大兒子,在除夕之夜,依然戍守南疆,沒有御詔,不得回京。
他的小兒子被尊封為「太保」,看似位列三公,卻已經沒有了實權。
當然,叫我最驚訝的是顧端硯。他因為向朝廷捐出了一百萬兩白銀作為軍餉,「既賢且才,宜被殊榮」,順理成章地接管了京師禁軍,成為繼陳子放之後,本朝史上又一個年輕的御林軍統領。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呵呵地笑出了聲。我在想,這個名滿京城的端硯公子會不會在軍營里繼續發揚自己的風格,就此擴大營中的軍妓編製,給將士們增加福利。
蕭別和顧長安,這兩個軍政勢力集團的領軍人物,貌似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皇帝的權力被徹底架空,甚至奏章都到不了文華殿,直接在內閣由攝政王和左相代為批複。
「光烈將軍蕭別,領西北軍勤王,圍剿流寇,賜封為輔政攝政王。」一場天大的謀逆行動,在史官的生花妙筆之下,削去了驚濤駭浪,血雨腥風,成了言之鑿鑿的正義功德。
宮宴快結束的時候,下面坐著的一個紅衣少女引起了我的注意。
並不是因為她有多美貌,而是,她看著我的眼神始終含著嫉恨。濃濃的恨意里夾著淺淺的嫉妒。不易發現。我卻覺察到了。
回去的路上,紋簫告訴我,那個人就是我一直在打聽的袁採薇。
「總覺得她看著我的眼神不對,」我想了半天,終於開口:「她好像不只是恨我那麼簡單。」
「什麼樣的眼神?」紋簫傻傻地問。
我微笑地搖頭:「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怪怪的。」
那是一種情敵相見的眼神。我在心裡說。
可是,我翻遍了自己兩世為人的全部經歷,也想不起,什麼時候搶過這個女子的心上人。
紋簫輕輕嘆了口氣,說:「這個袁採薇,她父親戰死的時候,把她託付給了那個人。現在倒好,仗著那個人的權勢,隨隨便便就進出皇宮,簡直不把皇家威儀放在眼裡。」她嘴裡的『那個人』是指蕭別。自從宮變之後,兩個丫頭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就一直以這三個字含糊帶過。
「原來如此。」我輕笑起來。
袁採薇……
我在心裡默念了無數遍的名字。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恨意,能讓這個女子用那麼殘忍的手段,對付另一個女人。
如果受害者不是我的母后,我幾乎要為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擊節而嘆了。
我站在宮禁的圍牆裡唏噓感嘆這位奇女子的『壯舉』時,並沒有想到,用不了多久,我真的就能如願。
正月十五的上元節,照例的流光溢彩,熱鬧非凡。
只是依然沒有見到右相陳敖的身影。
宗諭哥哥告訴我,春節剛過,右相就上了份請辭的摺子。以太傅的名義請求為妻丁憂。
右相陳敖,以文采*,德行明敏,深受世人景仰。素來就被視為天下讀書人的表率。熙和十年為右相,十三年加尊為太傅。
太傅一職,自古就有,負責教導皇子的德行,參與朝政輔弼國君,掌管全國的軍政大權。到了天朝,卻漸漸只作為單純的重臣加銜,昭示皇帝的榮寵,並非實職。所以,天朝的太傅,表面上還是負有教導之責,但並沒有人要求他們一定要在太學里恪盡職守。
可是,右相陳敖是個例外。
從我來到這裡,不管政事多繁忙,他每旬都要抽出時間躬身在太學輪課,兢兢業業,從不含糊。是太學里公認的最有德望的先生。連父皇都多次盛讚他「最為老師」。
如今,他不提右相之尊僅以太傅之名,請求為妻丁憂,倒是貼切得不容人反駁。
只是,我記得,右相夫人多年前就去世了。而右相因為對亡妻一片情深,一直沒有續弦,府上也是連一個妾室都沒有,現在又從哪裡冒出來個妻子。
「公主,您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京城裡都傳遍了。」紋簫嘻嘻地笑著說。
我沒有說話,拿眼神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她終於收起嬉笑,清了清嗓子開口,「聽說啊,右相府最近病死了一個侍女。也是這個女子好命,偏偏投了右相的緣法,到底在她臨死的時候,娶了她,給了個名分。本來以為,最多是個側室,誰想到,竟尊作了正牌夫人。」
她輕嘆了一口氣,疑惑地歪著腦袋,問我,「公主,您說,右相那樣一本正經的一個人,怎麼臨老了,反倒開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