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嚴重
封地的皇子見了詔書不回京跟沒經召見擅自入京後果一樣嚴重。而天朝又素以「仁孝」治天下,打著父皇喪事的旗號下詔,我們想抗旨都找不到借口。
以前想回京回不去,現在想躲躲不掉。我那個幾乎無所不能的宗諭哥哥,也有無奈的時候。
只是,我費盡了心思才從那裡逃出來,現在因為一紙詔書不得不回去。好像之前所作的種種爭取一下子都沒了力氣。
從淮南到京城這條路,兩個月內走了兩次。心情迥然不同。出來時,我是企盼自由的雄鷹;現在回去,活像一隻飛出去撲騰了兩天,又要被主人提溜進籠子的囚鳥。
經過上次遭劫的東流山茂林,素弦的臉色立即蒼白了起來。
早知道還得回來,當初就不用麻煩了,為了兩個月的自由,害了這個丫頭一輩子。我在心裡幽幽嘆息。
晚上,圍了火堆,坐在野外的草地上打盹。
一整夜都在做夢。夢到我的母后一身是血地走過來。也不說話,只拿空洞的眼神一錯不錯地看著我。末了,轉身一步步地離去。周圍除了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不清。我想要叫她,卻似乎被人捏住了嗓子,怎麼也發不出一聲。
「母后!」我艱難地哭了出來。終於急醒了。
宗諭哥哥一手扶了我的後背,一手拿帕子給我擦臉,輕問:「青禾,怎麼哭了?做惡夢了么?」
我站起來,怔怔地說:「我母后出事了!」出口才覺得這話好像沒過腦子就蹦出來了。很奇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這句話的。
「你多想了,你母后怎麼會有事?」他安慰地握住了我的手,突然驚恐地看向我:「青禾,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輕顫起來。周圍的空氣似乎陡然冷了許多。無邊的寒冷像海水一樣漫過全身。
一路催著宗諭哥哥快馬加鞭地趕回了京城。
老遠就看見城門上掛起了簇新的白幡。在午後的陽光里,白晃晃的,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哆嗦著倒退了一步,頹然跌坐在地上。宗諭哥哥彎腰抱起我,懷抱里有貼心的溫熱。我看著他的臉,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又什麼都說不出。
「宗諭哥哥,我……沒有母后了!」我努力了半天,開口,怔怔地流出了兩行淚。他一言不發,緊了緊手臂,一路抱著我默默地回了皇宮。
到了宮裡,我才知道,我的母后早在八月十五那天夜裡就死在了含章殿。而蕭別為了穩住局面,愣是緊閉後宮,生生地封住了消息兩個多月。關於母后的死因,官方的說法是殉節。
「陸皇后追隨先帝,以身殉節,上尊謚為孝烈英賢皇后,隨葬帝陵」。
史書上簡簡單單的一行字,掩蓋了一切的真相,不僅是母后死亡的真正原因,還有她和父皇生前生活的真實概況。
「以身殉節」,這樣凄美的字眼,只會給人無限的綺麗遐想,認為那是一段怎樣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愛情和婚姻。誰也不會想到,兩個當事人生前是一對怨侶。
我靜靜地跪在崇德殿的梓宮裡,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有多假。
母后是不可能動自殺這種蠢念頭的。雖然不想承認,可是我一直就知道,她對父皇沒有多少深厚的感情,甚至帶著某種莫名的恨意。一個男人死的時候她都不願意見一面,怎麼還會為他以身殉節?
何況,她還放不下太子,放不下我。一向堅強的母后,不會捨得放著孩子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而自己坦然離世的。
可是,沒有任何傳言說她不是死於自殺。宮裡的傳言,不見得就是真相,卻往往會是揭露真相的線索。只是現在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接下來的時間,我就完全在恍惚中度過。
晚上的時候,紫蘇姑姑端了糕點進來。
她是我母后的貼身侍女,早在長安陸府的時候就一直跟著伺候。以前看見她,總是一副很和藹的笑模樣,像是天生就不會發怒,也不會難過和沮喪。
記憶里最後一次見到她,依稀在父皇病重的時候---她從含章殿側門轉出來,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我,輕輕撫著我的後背,絮絮地讓我不要怨怪自己的母后。
聽說自從母后薨逝之後,她就自請調來崇德殿的梓宮守靈。
我沒有起身,轉過臉去看她,緩緩開口:「紫蘇姑姑,我母后薨逝,是誰最先發現的?」
「是我,公主!」她簡短地回答,眼角有些發紅。
我看著她明顯憔悴的臉,心裡一酸,慢慢拿手撐住地面,放柔了聲音:「我母後有沒有留下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公主,請稍等!」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紅木匣子。
我立刻站起身。
她把匣子遞給我說:「這是皇后薨逝的時候身邊落下的。」
我接過匣子打開,看到裡面是一塊絲帕。抖著手抽了出來。一眼見到上面的暗紅血跡,心中猛然一跳。
我沉聲問:「我母後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三尺白綾,自縊!」
「自縊怎麼會有血?」
她突然跪了下來,痛哭失聲:「公主,紫蘇姑姑求您不要再問了!」
我越過她,徑直走到棺槨邊吩咐紋簫:「去,給我找把斧子來!」
「公主,你要幹什麼?」她大驚,來不及起身,挪著膝蓋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腿。
我也跪下了,像小時候那樣倚在她懷裡,突然就落了淚。她的懷抱還是那樣溫暖。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紫蘇姑姑,我的父皇走了,母后也不在了,朝里的那幫人黑了心肝,騙我說,她是『以身殉節』……我連她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終於嗚咽起來。
「皇后她確實是自縊!」
我轉過臉疑惑地看向她。
她摟緊了我,閉上了眼睛,低低地說:「在那之前,手腕已經割開了……」兩行濁淚滾滾落下。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從指間到心底,一寸寸的冰冷,像是凌遲一樣蔓延上來。
先割腕,再懸樑。我的母后選了這樣決絕的方式赴死。她是唯恐自己死不掉啊!
「是不是……蕭別?是不是蕭別……逼我母后?」我泣不成聲,勉強聚了些力氣,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問。
「沒有,不是他。」紫蘇姑姑淡淡搖頭,停了停,她又說,「中秋節那天,倒是有個叫袁採薇的女子來過含章殿。」
袁採薇是誰?我把目光轉向了紫蘇姑姑,她的臉色立刻變得難以捉摸。
無論我怎樣追問,紫蘇姑姑都不肯告訴我袁採薇是誰。她看著我的目光微露戚色,倒像是隱隱帶著不忍。
難道這個袁採薇會跟我有關?可是我毫無印象。
我搖著頭不去多想,緩緩鬆開手裡的絲帕。
這塊絲帕微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約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上面錄著數行短詩---微雨憐幽意輕風恨別情滿城盡新綠不及楊柳青。
我低下頭,湊近燭火,細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明顯是個男人的手筆。
落款是熙和三年三月,長安。只有時間地點,沒有署名。
長安。熙和三年。陸家。母后。我把這幾個辭彙放到一起,依稀有什麼事情漸漸浮上水面。
熙和三年,天朝的都城仍在長安。母后甫及笄,還是陸府里待嫁的雲英少女。
我沒有親歷曾經的繁華,卻還是能從宮女的閑談中拼湊出當年陸家的盛況。
長安陸家,自天朝立國三百年來,一直是士族首領,在門閥世家中聲望最高,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縭,執掌朝中重權。陸氏一門,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絕,留下傳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銜領文藻*,是當朝第一望族。
據說,當年父皇正是有了陸家的支持,才最終在一群皇子中脫穎而出,坐上了金鑾殿里的寶座。
及至熙和四年,陸氏長女陸寧卿入宮為後,陸家更得倚重:文有丞相陸光燁總領內閣,武有鎮國公陸遙暉獨掌西北軍。陸家的門人子弟,出將入相,一時遍布朝野。
長安官半陸。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陸家的權勢光環,赫赫聲名,無不讓國人仰視。
熙和十年,丞相陸光燁鄒然病逝,父皇立刻提拔了左相顧長安,右相陳敖,逐步瓦解了陸家在朝中的勢力。不久,陸相的獨子陸遙暉,我的舅舅,因為在一次抵抗遼軍的戰事中打了敗仗,被罷了兵權,只在朝中落了個閑職。最終,辭官歸隱,攜了家小離開長安,從此不知去向。
青禾出生那年,天朝的都城從長安遷到了現在的地方。而長安陸家的繁華,隨著天朝都城的遷徙,就此凋敝。
聽宮裡人說,從那以後就很少再見到母後有笑臉。
我的母后,有著秋水般的靈動雙瞳,芙蓉似的俏麗面孔,在這個三千粉黛的後宮里也是個極出色的美人。笑起來便溫婉如歌,不笑的時候,清爽淡定。只是很少見到她的笑容。或者說,是難得見到她真心的笑意。有時候她也會輕笑出聲,只是那種笑從不到達眼底,像是冬天裡的陽光隔了層寒風透過來,冰冷得很。
只有當我乖巧聽話,或是太子受了父皇誇獎時,她的微笑才會自心底流露出欣慰和溫暖。自從幾年前,我覺察到了這一點,就心甘情願收起了懶散,勤勤懇懇地做她心目中的優雅公主。可惜,現在看來,還是有些晚了。如今,即使我做得再好,她也不會知道,更不會摟我在懷裡感嘆輕笑。
我心裡一澀,兩顆眼淚抑制不住,直直墜到手裡的帕子上。我低頭默默折好了放進匣子里,心裡一陣陣好奇,不知道寫這首送別詩的人會是誰。
夜裡,有人推門進來,是蕭別。
我不顧紫蘇姑姑擔心的神色讓她先下去。因為我想弄清楚那個袁採薇是誰,跟我的母後有什麼過節。或許,在感情上我們之間已經談不上誰欠誰了。可是現在,我覺得他欠我一個解釋。仇人之間讓彼此死而瞑目的解釋。
我們現在大概只剩下仇人這層關係了。仇恨到,最後一次見面,他明明知道我的母后已經死了,卻偏偏不告訴我,不讓我見最後一面。我苦笑。
紫蘇姑姑一走,偌大的梓宮裡就剩了我和蕭別。
「當著我父皇母后的靈柩,有些事情,希望你能說清楚!」我冷冷開口。
「好。」他深深看我,神色莫辨,卻只答了這一個字。
「袁採薇是誰?」
「前西北將軍袁野的女兒。」
「前西北將軍袁野?」我低頭沉吟起來。
袁野這個人我認識,以前是靖王蕭立的副將。可是,蕭立出事的時候,沒有連累九族,也沒有罪及下屬。他反而被提拔為威武將軍,統領西北軍。我的母后和袁家並沒有過節。
「我死去的嫂嫂,是採薇的堂姐。她們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極深……」半天,他又補充說。
我恍然地笑起來。
果然,仇恨如野草,更行更遠且生。
在熙和二十六年的尾巴上,大行皇帝和皇后終於得以入土為安。我的母后,至死也沒有回得了心心念念的故里。
他們這一對怨侶,生前不曾相濡以沫,苦苦糾纏了一輩子,死後還是要共用一個陵寢。只是希望,天堂里,他們能夠幡然醒悟,不要再漠視彼此,不要再相互怨恨。
地宮的石門在我的身後緩緩闔上,沉悶的聲音徐徐傳來,像是昭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在那個時代,我們李家高高在上,受萬人景仰。
如今,我的大哥仍然貴為太子之尊,二哥仍然保留著淮南王的封號,皇姐和我仍然是隆安公主和上陽公主。可是我知道,此刻的我們只是空頂了高貴的頭銜,手裡的權力只怕比最輕盈的絹紗還不如。
災難還不止這些。
從帝陵回來的那天夜裡,太子妃清婉的侍女慌張地跑到稼軒,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抽泣:「公主,求您……去看看太子妃……再晚,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這才知道清婉有了身孕。
趕到東宮的時候,殷紅的血已經染紅了小半邊床榻。清婉蒼白著臉靜靜躺著,沒有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