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與君重逢
皇甫珩出了酒肆,天光已然大亮,往來的車馬行人多了起來。延康坊緊鄰京兆尹府和西市,凍得硬邦邦的十字路上,不時有正在辦差的不良人飛馳而過,呵斥那些馱著琳琅貨物往西市去的胡商騾車或駝隊避讓。皇甫珩見街道繁忙,不願招搖,只牽著愛駒沿街邊往北走。
走了幾步忽覺異樣,似有人尾隨,他猛然回頭,不過是尋常的熙攘景象。他心中疑慮,無奈耽擱不得正事,只得繼續趕路。
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京兆尹府的高脊已赫然眼前。
京兆府尹王翃,是皇甫珩外祖母的族人,因此與珩母雖是表親,卻與皇甫珩外祖父的被貶毫無牽連。他本也是外鎮節帥,在建中元年回到京中領職,深得德宗皇帝賞識。京兆尹的公所在朱雀大街西邊的光德坊,王宅也在坊內,德宗卻特地敕令,將東邊昭國坊的一座幽靜大宅賞給王府尹。彼時,長安城有句話叫「西富東貴」,而昭國坊又住著好幾位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員,王府尹以從三品的銜級住進了昭國坊,可見他這些年的風頭。這還不算,今年春初,德宗又令戶部撥款,在光德坊京兆尹公衙之後修葺了一所別院,供王府尹舉辦公宴。
此刻辰時剛過,兆尹府門前已是人聲嘈嘈。
離來年的春闈只剩三月有餘,無論是國子監等京師學館的生徒,還是來自州縣鄉試的舉子,都在準備科場應考之餘,開始「行卷」。
皇甫珩大致聽母親說過行卷這回事。再驕傲的讀書人,科舉取士之前也是一介布衣,在臨近春闈時四處奔走、向長安權貴推薦自己,本也不算伏低。由於每年春闈的首場往往考詩賦,因此秋冬之際,考生們便將平時所成的詩賦得意之作謄寫成冊,投獻給京城的達官顯貴或詩壇名宿。若朝廷大員能向禮部主考官通榜,亦或詩書前輩的讚美能傳到主考官的耳朵里,高中進士榜的可能性便也大了不少。
今日,王府尹奉旨宴請的既然是德宗皇帝下旨詔入京城的女詩人,除了禮部大員之外,也頗有幾位翰林院的詩賦大家前來赴宴。這個消息傳出來,生徒舉子自然紛至沓來,巴望著能在京兆尹官衙門前投捲成功。
皇甫珩見這些讀書人雖襆巾利落、深衣齊整,卻在寒風中持卷瑟瑟,面孔上掛著半是無奈半是期待的神情,還要被府前的閽吏呼來喝去、嫌他們擋了大門旁拴馬之處。其中有幾位生徒已是鬚髮皆白,仍打起精神翹首以待,無怪乎時人評論「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
皇甫珩心道,若母親堅持要他這個獨子走鄉試中舉、進京趕考之路,此刻自己大概也擠在行卷的人群中。
再一想,自己的涇原之師千里而來,冒著嚴寒奔赴東邊戰場去救襄城之圍,為大唐平息叛將李希烈之亂,目下也只能駐紮在京郊的曠野,於朔風中等待朝廷不知何時能發下來的賞賜和補給,著實也不比眼前的舉子們好過多少。
甚至不如他們。書生至多落榜,而沙場將士們,是要豁出性命的。
這繁華富麗的帝國都城內外,能隨心所欲的,永遠是少數。大多數芸芸之輩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甫珩正感慨間,一輛馬車停在他身邊。
車上走下來一名抱著布囊的年輕女子。
皇甫珩與她直面相對,二人不由異口同聲道:「是你?」
……
宋若昭清晨醒來,額前像被什麼東西壓著,隱隱有些沉重感。
她昨夜睡得不安穩,夢境重重。
童年時碧綠的田野和遠方連綿的群山,少年時隨父母顛沛流離躲避戰亂,及笄之年家運好轉、父親投靠了一方節帥......夢境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深秋軍營的篝火邊,一位青年將軍清瘦堅毅的面龐。
數日前,她自河北來長安看望幼弟,風雪嚴寒中迷了路,竟繞到鱧泉附近。一夥流民劫走了她與僕從的馬車和食物,將他們扔在冰天雪地中。
正無助時,白茫茫的官道上,出現一支車馬轔轔的大軍,旌旗上赫然「涇」、「姚」二字。
宋若昭的父親宋庭芬是澤潞節度使李抱真的幕僚,膝下一女一兒。宋庭芬平素尤其器重長女,常與其談論時局,因此宋若昭對唐廷藩鎮之間的淵源,極為熟悉。她知道,父親的主公李抱真,與這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同出自河西隴右軍系,且素來交好。河西雖土地貧瘠、農事荒涼,卻出產好馬。宋若昭記得,一年前,姚令言送給李抱真幾匹良駒,當時李抱真還邀請宋庭芬等一眾幕僚觀看打馬球。
宋若昭當即向涇原軍呼救,表明身份后,軍士果然不敢怠慢,帶她進入中軍大帳。
本以為見到的是姚令言,卻不料從素縑地圖前轉過身來的,是一位青年郎君。
皇甫珩初見宋若昭,微微有些詫異。眼前這女子,雖然橫遭險情,卻不似尋常婦人那般惶恐或沮喪。她穿著青蕪色的襦裙,赭石夾襖外裹著並不華麗的灰裘。頭巾也許掉了,她的髮髻有些散亂,堆積的雪花在軍帳中的溫度下融化,一些微小的水滴濡濕了她額前的髮絲。即便如此,宋若昭的面上仍不見狼狽神色。她的雙眸漆黑如墨,透著一股聰慧氣,坦然的目光正充滿了敬重尊長的意味,驟然觸碰到皇甫珩的面容時,不由生出幾分尷尬來。
宋若昭沒有想到,涇師的主事將領竟如此年輕。她原本已將自己置於晚輩的身份中,這下倒不知如何寒暄了。
皇甫珩久在軍中,見到的都是孔武而略顯粗鄙的軍漢,偶有地方州府遣來的營伎,均是冶艷鶯浪的女子,他於宋若昭這般明凈的紅顏十分陌生。此刻見她清秀容顏上神情的細膩變化,他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輕輕扣著他的胸口。
他努力使自己操持著平靜淡然的語調:「宋家娘子,天色已暗,請娘子與僕從在這軍帳中暫且將就一宿,天明后我即遣人將娘子一行送往長安。」
不待若昭回應,他又向左右道:「傳令下去,戊時三刻之後,我皇甫珩巡防全營,直至天明,有飲酒聚斗者,軍法處置。」
宋若昭從怔忡中回過神來,品咂了皇甫珩的安置和傳令后,心生感激。
皇甫珩對李抱真幕府客卿之女格外禮待,將自己的大帳讓出來,也無不合常理之處。但他仍要眾軍士們知悉,宋家娘子被安置在自己的軍帳中后,自己將徹夜在外巡查。
「此人倒頗為細心。」
「又或者是我枉自揣測。」
宋若昭的念頭轉來轉去,但一顆心到底是放下了。
時至夤夜,待身邊侍婢氣息粗重、顯然熟睡后,宋若昭輕輕起身,撥開氈帳,向外望去。
她的眼睛本已適應了帳內的釅釅夜色,帳外的營火倒刺得她雙目一眩。
柝聲響過,白日里鬧哄哄的營地沉入酣夢。一頂頂簡陋軍帳中傳出的鼾聲,使這刀兵之所越發顯得陽剛粗獷。
朔風停了,夜氣只剩清冷,不再凄厲。皇甫珩披著禦寒大氅,在不遠處的篝火邊徘徊,時而與親隨低語幾句。
「他怎地也不尋個牙將的營帳歇息?」
好奇的探究之心令宋若昭又看了一會兒,全然不顧探出帳外的鼻子凍得通紅。
皇甫珩繞著篝火走了幾圈,駐足,「噌啷」一聲拔出佩刀。宋若昭只見寒光一閃,如流星劃過。
皇甫珩轉身,靠近篝火,慢慢地擦拭刀鋒。刀再次入鞘后,他盯著火苗,閉上雙眼,眉心擰緊。
宋若昭覺得,那不是睏倦,而是滿面的愁意。
翌日的告別平靜如常,皇甫珩只叮囑了護兵須親眼見著宋若昭一行進入長安城的光化門,方可離去。
宋若昭遲疑片刻,鼓起勇氣道:「吾等自東來,河北諸鎮局勢盤錯紛雜。惟祝將軍的涇師此番東征,諸事順利。」
皇甫珩綳著的臉色微微鬆弛,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他二人只道萍水相逢、緣止於此,卻不料在京兆尹府外竟能再見。
宋若昭一時有些恍惚,似疑心自己還在今晨的夢境中。呆立之際,皇甫珩倒先開口致禮:「宋家娘子,別後無恙?」
宋若昭正要答話,周遭人群忽然喧鬧起來,有生徒喊道:「李尚書的車駕到了。」
只見這些平日里看起來斯文儒雅的讀書人,頃刻間便如逐食的鳥雀般圍上一輛絳紅色的馬車。
禮部尚書李揆,由僕從攙下來。他已是七旬老人,步履略有遲滯,氣度卻軒昂瀟洒,一身牙白的常服帛袍,更襯得他如畫中老仙一般。
李尚書既然是來年春闈的主考官,對眼前生員們擠擠挨挨想要行卷的場景自然不會驚訝。他命僕從自車中抬下一隻碩大的空箱,朗聲道:「諸生莫躁,依次納捲來。」
李尚書如此平易可親,生員們越發群情噴薄,紛紛爭上前去,投卷完畢亦不離去,向李尚書拱手施禮后便滔滔不絕地自薦起來。如此,排在外圍的生員自然不耐煩,叫嚷著要將裡層的人拉出來,場面一時混亂異常。
宋若昭從布囊中取出一冊捲軸,面對眼前情景卻不知所措。她一個閣中女子,如何肯放下體面、擠在那一堆男子中。
皇甫珩見狀,詫異道:「你也是赴考之人?」
宋若昭自哂一笑:「家中幼弟,在國子監苦讀。」
「他怎麼自己不來?」
「昨日幫國子監曹博士修葺屋舍,摔了下來,此刻正在家中養傷。」
皇甫珩看著宋若昭淡淡蹙眉的神色,一股連自己都陌生的憐意湧上心頭,當即道:「不若將令弟的捲軸交給在下。李尚書既為今日赴宴要客,在下願進府後尋個便宜時機,將捲軸交與他。」
「哦,王府尹原來也請了皇甫將軍。」
「王府尹是在下的族舅。」
宋若昭「唔」了一聲,眉梢舒展,眼中轉憂為喜。她抬頭,正撞上皇甫珩明亮溫厚的目光,頓時覺得頰畔一熱,喜色之上又蒙了一層紅霞。
皇甫珩看得一呆,旋即清醒過來,且不說自己要事在身,便是單看他一個甲袍將領與年輕女子在車邊攀談,已過於扎眼。他作了個手勢,引宋若昭緩步繞到車後背向府門的一面,接過她的捲軸,解開戰袍前的護具,藏了進去。
「莫叫那些白髮生徒看到,只怕要為難於你。」皇甫珩道。
宋若昭隱隱的歡悅更添了幾分,眼前此君的言語間,竟已聽不出陌生拘謹之意。
王府尹的主簿,這廂剛費盡周折驅遣了眾位舉子生徒、將李尚書迎入門去,轉頭又聽報主上的外甥求見,還是個戎裝的藩鎮將軍,心中暗道一聲「終於來了」。
這面若笑佛般的主簿見到皇甫珩,殷殷作揖道:「郎君請隨小人來。」
皇甫珩將馬交給門前僕僮,與主簿淺淺寒暄幾句,眼角餘光瞥見宋若昭的馬車已漸漸遠去。他原本因戰事而思慮重重的心,如飲甘泉般澄澈了片刻。
「她就此別去,也未告知長安住所,不過她幼弟在京城等待春闈,又是國子監學生,應當不難尋到。春闈在來年正月過後,不知那時吾師是否已能從襄城凱旋。」皇甫珩盤算起來,又覺好笑,自己向來心思只在行伍之事,竟也有今日這般意緒。
主簿引著皇甫珩穿過官衙正堂,來到後院,卻不往中庭去,而是請往右廂的一間耳房中。
皇甫珩正要發問,一個青衣小僕捧著托盤進來。主簿恭敬道一聲:「郎君請更衣。」
見皇甫珩怔忡,主簿環顧左右,稍稍近前,低聲道:「郎君少年英才,但既為藩鎮將領,以戎裝見京兆尹,總是不妥。何況今日府上,貴客盈門……」
皇甫珩瞬間明白,舅父這樣的京城大員,又正得天子倚重,最是害怕流言蜚語。自己此番進得長安,雖是因姚令言要向天子稟明軍情,但自己貿然來見王翃,確實有些忌諱,這身戎甲說不得會給舅父惹來麻煩。
他爽快地換下戰袍,戴上襆頭、穿上小僕奉上的茱萸紋靛藍圓領袍子,猶豫了一下,將宋若昭的行卷捲軸夾於臂下,卻將自己的佩刀與箭袋攏在一處,交於主簿道:「舅父今日奉旨宴客,我這飲血的兵刃自也不能叫外人瞧見。」
主簿如雞啄米般點頭:「郎君想得周到,下官在京兆尹府這幾年,要說京城的貴胄子弟也是見識了不少,小人斗膽說一句,真是未見得有幾人能趕上郎君這般風采俊逸、沉穩果毅、龍姿鳳態……」
「爾這獠奴,不可出此妄語!」
一聲斷喝響起,京兆尹王翃大步踏進耳房。他通身紫色大團花圓領襴袍,玄色織錦玉帶鉤上掛著魚袋,雖不是朝服加身,卻端的一派公卿模樣。
他聲如洪鐘,但面帶笑容,向主簿佯裝怪罪:「龍鳳二字,也是爾等能胡亂出口的。」
言罷,王翃上前一把抱住皇甫珩的肩袖:「老東西倒也有幾分眼色,吾這外甥,如此人物,豈是那些不成器的紈絝子弟能比的?」
「珩兒,可還記得,當年你只這般高,隨我打馬出城,往終南山獵野味。我去尋些枯柴,想把那野兔烤了給你吃,明明囑你端坐莫動,你卻要來尋我,結果迷了路。幸好碰到山中採藥人相救,否則,只怕你兔肉沒吃到,倒成了猛虎的口中食。那日真是把你舅父我嚇得魂不附體,若你有個閃失,我如何向你母親交待!」
王翃言及此,頓了一頓,嗓音低了下來,緩緩道:「唉,這些年可苦了你母親,她那樣的西京貴家女兒,若非姑丈宦海失意,何至於離開長安、受盡風霜。」皇甫珩多年未見舅父,此番貿然來訪,本以為與王翃相見會尷尬疏離,卻不料舅父如尋常人家的慈愛長者般滔滔敘舊,毫無生分,提到母親竟還眼角隱隱一紅。
皇甫珩敏於騎射而訥於進言,對這人情翻湧的場面不甚習慣。王翃這劈頭蓋臉一通熱絡,著實令他有些尷尬。
他後退一步,深深鞠禮,開門見山道:「舅父莫怪,小甥受涇原節帥姚將軍之命,來向舅父問一件事。」
王翃雙眼一眯,臉上祥和未減。他這官場宿將,拿情作戲從來不是難事,並且在操持寒暄之際,早已暗暗察看對方的細微神色。
他直覺,在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變故中,自己這個外甥會是個大麻煩。
「珩兒,你隨我來。」
王翃領著皇甫珩,從耳廊穿過。出了後院的門,眼前的景象令皇甫珩大吃一驚,只見兆尹府後門兩側的高牆下,橫七豎八躺著數十民夫,間有幾個差服打扮的不良人。地上滿是車轍痕迹,和炭火取暖的餘燼。
「為著裝載送往涇師大營的酒肉乾糧、禦寒氈褥與布帛賞賜,他們昨日一直忙到深夜,因坊間宵禁出不得坊去,便這般歇息了。聖上的勞軍敕令是早就下達,可兵部和戶部互相推諉,軍資在昨日午時才從府庫出來,耽擱至此,我也是心急如焚。珩兒,你舅父一個從三品的府尹,在各部閣老間周旋,殊為不易,你可省得?」
皇甫珩見涇師物資已有著落,心頭一松,一時便要告辭、往進奏院去尋姚令言,但又恐自己這般生疏寡情的作風有些無禮,王翃到底是自己的尊長,於涇師勞軍一事上又如此儘力,他一個晚輩無論如何也當進府向舅父實心實意地道個謝,聊幾句母親在涇州的近況。
正躊躇間,主簿巴巴地一溜小跑出來,稟道:「王公,那李鍊師到了。」
皇甫珩一聽,覺得是個告辭的好機會,向王翃道:「外甥愚鈍,竟耽誤舅父宴客大事,外甥這就……」
王翃卻打斷他:「正好,珩兒,隨舅父一道入席。」
皇甫珩愕然,朝一旁的主簿看了一眼,心道,你方才這樣謹小慎微,引我卸甲更衣,怎地舅父卻不忌諱。
王翃一雙老眼彷彿看透了外甥的心思,「嗬嗬」一笑,故意高聲道:「老夫為官,子侄為將,這是闔家效忠天子的榮耀,有何見不得人的。朝臣與外將怎就不能一同入席?數月前,那哥舒曜還和兵部的人去平康坊喝花酒呢!」
主簿精明,當即一疊聲討好說:「是下官多事了,下官這就去派人去為少將軍增設一席。」
見主簿離遠了,王翃一邊領著皇甫珩往中庭大堂慢慢地走,一邊輕聲道:「我聽說那涇原節帥姚令言對你確實不錯,但你母親一心想回到長安,你若是懂得孝道,也當為她考慮。況且你看,這些個藩鎮,將帥更迭比那上元燈會的走馬燈還快,更有一著不慎死在部下手裡的,你出身斯文,何必留在那群粗人里混前程。但,若尋機會以軍功封了京官的實職,你畢竟在藩鎮有過人脈,聖上疑心又重,只怕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中,禮部倒是個奔頭。今日恰好禮部尚書在,那閣老,人是傲慢了些,但與你舅父交情不錯,現下真正是個引薦的好機會。咦,珩兒,你這手裡夾著的是甚麼包袱?」
皇甫珩品咂出王翃話中對武人的不屑,正有些反感,一聽提到禮部尚書李揆,又遇王翃發問,才想起宋若昭的行卷之事,鄭重道:「若非舅父提醒,險些忘了,這是澤路節帥李將軍幕府中子弟的詩賦捲軸,此兒郎想請禮部閣老指點一二,來年春闈不至一頭霧水。」
王翃見自己這外甥真要開口,字斟句酌倒也不失分寸,哪像個邊鄙之地長大的莽撞軍漢,一面應道「這有何難」,一面不由心底又多了幾分提防,略一思索,帶著神秘的容色問皇甫珩:「舅父再考考你,聖上為何對那女冠詩人如此禮遇?」
皇甫珩淡淡道:「聖上愛詩,天下皆知。」
王翃得意一笑:「這女冠李季蘭與鎮海節度使兼浙江東西觀察使韓滉過從甚密,也是天下皆知。」
皇甫珩恍然大悟,腦海里顯現出一副藩鎮分布圖來。涇原藩鎮雖出自四鎮北庭,位於帝國西北一隅,但姚令言視野開闊,平時常與姚濬、皇甫珩二人分析各鎮與唐廷的利害關係。東南藩鎮看似寂寂無威,在長安甚至連個進奏院都沒有,實際上靠著坐擁膏腴之地和成熟的漕運,卻是朝廷頗為依賴的粟帛輸送源。天寶末年安史之亂后,中原一片焦土、十室九空,若不是江左、東南各州源源不斷地向北方輸送稅賦物資,只怕大唐國祚難以為繼。
「自古以來兵戈一響、黃金萬兩,聖上天威要收治河北那些叛鎮,光靠在長安收個間架稅除陌錢,哪裡夠軍餉用度。這女冠進京,身後是韓滉這個錢袋子,別說我和李尚書這兩張老臉出面,就是滿朝文武都給她敬個酒,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舅甥二人說話間,已來到中堂正廳。京兆府畢竟是威嚴的官衙,便是這御令准設的宴廳,也絲毫不顯華麗張揚。但若細細看去,無論是滿堂的楠木壁板,還是罩著一層柔和光暈的緋色地衣,無不是平常難以見到的上品好物。為了抵禦不同往年的寒氣,僕從們又在廳堂周遭掛上厚逾數寸的帷幔,於宴席正中放置了幾個銅盆,燃上西涼瑞炭。
皇甫珩識得西涼瑞炭。此物產自前朝漢郡附近的西涼國,長約一尺,深青顏色,堅硬如鐵。置於盆中燃燒時,光焰逼人,頃刻生暖,卻無一絲煙氣,餘燼也不見四處飛揚,而是穩穩地積於盆地,令人稱奇。皇甫珩在涇州時,常見西涼使團向東運送此物,知道是貢品,看來自己的舅父這京官,做得著實風光。
「諸位恕罪,老夫來遲也。」王翃春風滿面邁入席中,左右寒暄好一陣作揖應酬。
王翃的主位左邊坐著一身青白道袍的中年婦人,面上無脂無粉,眉目卻甚是清麗,周身有一種淡泊之氣。禮部尚書李揆坐在主位右手,他是正三品階位,比王翃的從三品要高,因此在席上稍稍抱拳,算作還禮。
除了李揆,席間還有一人未曾起身,顯然也是品階高於王翃,年歲卻不過四旬上下。
只聽王翃沖他道:「朱太尉,今日老夫可領教了藩鎮節帥的厲害,你看老夫的勞軍不過晚了三天,我這外甥的義父就打發他上門要賬。說起來,朱太尉與這涇原軍還頗有些淵源。來,珩兒,見過朱太尉。」
此人濃眉微微一揚,溫言道:「王府尹,莫要你來引薦,本官識得令甥,皇甫將軍的箭法,在涇州敢居軍中第一。」
皇甫珩心頭一凜。他哪裡料到,會在兆尹府遇到朱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