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桃花庵里的桃花
桃花小時候長得挺好看的,笑起來比真的桃花都漂亮。後來我才知道,一個女子長大后若要傾國傾城,從小必須要有好的胚子,半路修鍊永遠長不到那種地步。這樣的女子我一生只遇見過兩個,一個是桃花,一個是鳳凰。
桃花從小住在桃花庵,由庵里的幾個老尼姑撫養長大。我以為桃花的名字是幾個老尼姑給取的。但庵里最老的尼姑慧凈說:「罪過罪過,貪尼在河邊撿到桃花的時候,她的名字已經起好了,寫在一片黃綢絲帕上。」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像湖水蕩漾,上上下下動得很有趣。我一笑,那湖水蕩漾得更厲害了。
原來那小丫頭片子是個棄嬰,真可憐。不過我一直想給她起名字的一定是個巫婆巫師什麼的,能預知未來,否則她的名字不會這麼貼切。
我經常去庵里找她玩,並捉弄她。有時把泥巴抹在她吹彈欲破的臉上,有時還惡作劇扯下她的褲子,惹得桃花眼淚汪汪的哭泣,很是好玩。
慧凈只是在一旁慈祥的笑,像看一對小雙人似的。
那時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桃花的右屁股上,有一個桃花形狀的胎記,還長著三片清脆欲滳的桃葉,在白凈的肌膚上,逼真得如同一朵真的桃花落在桃葉上面一樣。
這是她名字的由來嗎?
七歲那年,父親在帝都做了中郎將,派人來接我和母親。走的那天,桃花哭的兩眼淚汪汪。
「白衣哥,你以後還記得桃花嗎?」
「會!」
「你會回來看桃花嗎?」
「會!」
心說,回來才怪,我要做天下聞名的大英雄,要萬人敬仰。才懶得和你個黃毛丫頭糾纏。
我記得那年桃花開得異常繁盛,像在和春天做最後的離別,桃花在那片燦爛的桃花中哭泣,淚人似的。
老尼姑慧凈臉上的湖水一波一波的蕩漾,目光中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慈悲和憐憫,還有別的什麼,我有點不敢看。我一直覺得那雙眼睛雖然渾濁,卻能看透人心,真邪門。我害怕看穿我的慌言。
十幾年後,我成了天下聞名的」無雙侯」,勇武無敵。在營帳休息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那個叫桃花的丫頭,但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逝,隨即被濃濃的血腥味覆蓋了。
十幾年過了,那小丫頭長什麼樣了?應該更漂亮了吧?不過這已經沒關係了。我已經是吳越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一槍舉,風雲動。她呢,不過是吳國一個尼姑庵里默默無聞的棄嬰。我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也許此生將再無交集,就讓她埋葬在記憶的最深處吧。
十幾年,光陰滔滔,將一切改得面目全非。先是我的家族遭仇人暗算,一夜之間,五十幾口人被吳國皇帝下旨包圍廝殺。我親眼目睹母親被人砍下頭顱,脖子上的鮮血噴洒而出。我和父親奮力突圍,向越國方向逃奔而去。我永遠忘不了母親臨死前哀傷留戀的眼神望著我和父親。
那一眼,穿越光陰流年,讓我時時淚如雨下。
我在越國軍中奮勇殺敵,只為搏取功名,有朝一日手刃吳國皇帝,奪取他的江山。
我受傷的那一天,下著鵝毛大雪,我們和吳國軍隊在落鳳坡展開血戰。吳國人個頭矮小,但身手敏捷,頑強悍勇,所以十幾年來和身材高大的越國人對戰,始終不落下風。但在我的槍下,任何頑強悍勇都是笑談。
看著他們一個個在我槍下撲倒,心裡沒有絲毫波瀾。曾經,我們是同胞。現在,我們是敵人。他們不會手下留情,我也不會,無情的光陰造就無情的人。
我俊美的面容常年戴著猙獰的面具,真面目和名字反而成了無數人心中的迷。那天我照例戴著面具。看著吳國人一個個被我的槍尖挑飛,鮮血在潔白的雪地里綻放,像火紅的山茶花,異常妖艷。
「真是個殺人的好天氣呀。」我笑著說。
藍姣眼看情況不妙,拍馬向我殺來。他是吳國有名的悍將,曾經是我小時候的偶像。但是悍將又怎麼樣?在我槍下沒有悍將!
幾個回合,我一槍刺穿了他的心臟,把他挑下了馬。望著他怨毒的目光,心說,對不起,你生錯了時代!
就在這時,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彷彿置身於猛獸利齒之下,只要它張開血盆大口,我的小命就此咔嚓了斷。什麼家仇國恨,都不過一場煙雲。
我瞬間不寒而慄。
這是我十幾年來,在戰場上從未有過的感覺,即便那次名將郁超砍斷我幾根肋骨都沒有這種感覺。我依然左手握緊他的刀,右手刺穿他的腦袋。那次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
四周沒有任何的威脅存在,遠處也沒冷箭瞄著我,就是有也構成不了威脅,可是這種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經驗告訴我,愈是未知的愈危險。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剎那間,藍姣的屍體突然炸開,數十道烏光夾雜著血霧向我撲過來。我本能一閃,還是有幾道從我裸露的肌膚鑽了進去。
我瞬間迷茫,藍姣明明死透的屍體為什麼會炸裂?還一點渣都不剩。那幾道烏光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鑽進身體不痛不癢?
我忽然渾身發寒,槍從手中滑落,意識模糊,從馬上墜落下來。
親兵小六子慌忙大喊:「不好了候爺侄下啦!」這是我在戰場上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受傷后的第三天。我躺在父親的帳篷中,全身酸痛,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父親和大帥射虎倆人滿含憂慮地望著我。我想笑一笑,可是臉上的肌肉根本沒動,彷彿從來沒有這個功能似的。
大帥見我醒來舒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說:「醒了就好,明天送你去帝都,讓御醫五柳先生為你療傷。」說完轉身走出大帳,無奈的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心中一沉,一般再重的傷病軍中郎中都能醫治,不能治的只有一種一一死人!而我沒有流血,沒有內傷,怎麼會醫不好呢?
我望著父親,希望他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父親聲音嘶啞:「郎中說你中了三龍聚蠱毒。」
父親頭髮在我醒來后,忽然發現全白了。歲月如刀,在他身上恣意妄為的雕刻,改變他的容顏,健康和身體,不到五十歲的人身體佝僂,還經常咳嗽,就像小時候家裡快散了架的老風車。
我時常害怕父親有一天會突然消失在我生命里,就像母親一樣,走得突兀,沒有任何徵兆,從此只在我夜夜山高水長的回憶里。
三龍聚蠱毒?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我沒有聽說過?
也是,自打母親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父親,槍,廝殺和復仇,我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縱橫捭闔,來往穿梭,空間外的事物我從來不打聽,也漠不關心。狹小空間里的人和東西,都夠我一生認真對待,我沒有時間揮霍和消耗。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父親慢慢踱著步:「三龍聚蠱毒,是天下排名第一的蠱毒。這種蠱毒傳說是將天下至陰至毒的毒蟲放養在一個人的體內,這三種毒蟲平時只是潛伏,不會危及主人的性命。可是一旦寄宿的身體受攻擊死亡,三種毒蟲就會爆炸,它們的蟲卵就會附著在攻擊者的體內,以人體為養料直到那個攻擊者死亡。據說這種毒蠱……治療起來很麻煩。」
我知道父親想說無藥可救,怕我難過,換了一種委婉的說法。
他的頭髮不是那種有光澤的白,是介入那種雪白和灰暗之間的白,看上去特別蒼老。
我安慰他:「五品御醫柳先生是全國最好的郎中,三龍聚蠱便未必治不好。您放心好了,孩兒一定會好好的!」
父親低頭道:「嗯,我知道。」
我看到一滳淚滴在他面前的地上。心中惻然。我已是這世上父親唯一的親人,如果我再離他而去,他將如何對面這孤寂的世界?
翌日,告別父親和大帥,小六子帶一隊人馬護送我帝都。
天已經放晴了,漫天雪花留下了一個蒼白的世界,不告而別。誰會在它的遺迹上吟詩作畫,附庸風雅?誰又會在它的遺迹上撒尿嬉戲,頑皮不堪?這些都與它無關。
生而不養,像桃花不負責任的父母。
居然在這時,還能想到桃花,我微微苦笑。
車軲轆輾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那是對壓迫有聲的反抗。哪怕孱弱如雪,也不能任人宰割。
我躺在馬車裡,聽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絮絮叨叨的對話,百感交集。
想撩開窗帘看一眼雪景,胳膊卻不聽指揮。
一雙能攪動天下風雲變色的手,競落魄到這般田地,讓人不勝唏噓。嘆了口氣,喊小六子撩開。
窗外一片蒼茫,天地彷彿只一種顏色,荒涼,寂寞,沒有一點生機。
遙望這一片荒涼,我忽然生起同病相憐的念頭。
難道這是我剩下的生命?
誰能想到,叱吒風雲的無雙侯,會像死人一樣躺在馬車裡,生死難料。
生活就像一場影子戲,投在牆上的影子變幻莫測,永遠沒人知道下一刻給你怎樣的歡喜與悲哀。
三龍聚蠱毒霸道無匹,我身體的機能一點一點慢慢的在消失。
一槍在手,風雲變色的無雙候也在慢慢的消失,也許像昨日黃花,一個傳說罷了。我苦笑著。
馬車走一路,我胡思亂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