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番外 迢迢(三)
到了工程所的宿舍,陳瑜張羅著,帶著勝男上樓去了,然後指著四樓的房間說道:「這裡本就是小邵住的房間,你來之前呢,我親自來打掃過了。屋子不算大,但是住著還是合適的。你今天就早點休息,我就不擾你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的,就到樓下來喊一聲就成,我們就住在樓下。」
勝男笑著點了點頭:「多謝師母了。」
陳瑜略略一愣,她倒是沒想到,勝男這一聲「師母」喊得這樣自然。她低下了頭,咬著下唇,而後就含糊地應了一聲:「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明天早上,我給你做大餅吃啊。」
送走陳瑜,關上門,勝男這才坐在深棕色的布藝沙發上,細細打量起這個房間來。房間朝向坐南朝北的,位置不錯,可見所里對潭錚的重視。
牆上還糊著一些模糊的牆紙,看起來有六七成新。房間本就不大,因而再加上這一套沙發,整個房間看起來就多少有些擁擠的意思了。
此外,還依稀可見一個原木的碗櫥、書架、單人床等,另外還配有基本的冰箱、電爐等設施。
冰箱的門上拴著一根紅色的麻繩,另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上頭晾曬了幾件工作服與襪子。
勝男起了身來,走到這些衣物跟前,伸手捏了一把。看樣子,衣物都已經幹了有幾天了,就是沒空收下來。於是她便一件一件收好,然後放置在沙發上,細細摺疊收納起來。
等到指尖滑過工作服的時候,勝男忽然發現好似衣袋裡頭有什麼東西磕人。
她疑惑著伸手去拿,卻見是一張照片,背景是杭城大學的草坪,上頭有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姑娘回過身來,嫣然一笑。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勝男了。
勝男禁不住將照片抱在懷中,原來潭錚一直把她的照片帶在身側。想到這些,她便不由得心上暖了幾分。
近窗的地方有一架吉他擱在小圓桌上。圓桌上鋪陳著一塊白色的桌布,上頭還放著潭錚與勝男的最後合影。
雖然潭錚還沒有回來,可是勝男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頭,卻是充滿了無數的感慨,她有許多的話想同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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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時日一路長途跋涉,飛機連帶著火車、汽車,一路太過顛簸。又或者是剛到的頭一天又淋了雨,勝男第二日就感冒了,甚至全身癱軟無力,開始起了熱度來。
陳瑜原本做了大餅上來,結果敲了半日門都沒動靜,她就急了,忙找了老王上來看情況。
老王一到了二樓,就曉得不對勁了,門衛說過,早上沒見過勝男出門,那也便是人還在房中了。兩個人一合計,怕是多半出了什麼意外了。這樣想著,他們就想法子找了槌子撬鎖。
兩人一進門,果然就瞧見勝男卧倒在沙發上,整個人神智都有些迷糊了。
幾人合力將勝男趕忙送到了縣裡的醫院,醫生檢查了一下,開了退燒藥,就讓回去休養了。
陳瑜放心不下,在宿舍里守了勝男一個晚上。用了退燒藥以後,人好歹算是熱度暫時降了下來,額頭也沒先前那樣燙了。
到了後半夜,勝男睡得昏昏沉沉的,免不了總要說幾句胡話。陳瑜湊近了聽,原來她是在喊著邵潭錚的名字。
過了兩日,勝男精神還不太好,陳瑜就親自陪著她去了一趟醫院複診。對此,勝男心下十分感激,陳瑜只說大可不必見外,原本潭錚就與她如母子一般。她一看見勝男,也是很喜歡。
縣城醫院的門診很是擁擠,早上七點兩人就去排隊等挂號。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挂號的號碼,卻又是午休的時間。兩個人只能一直在走廊上等著,等到下午,勝男看好醫生,做好胸透出來,外頭天都已經黑了。
兩個人一齊到公交車站點候車,索性還趕得上最後一班車。勝男模模糊糊瞧見,車站上有兩個婦人在那裡站著,看年紀的樣子,兩人差了至少二十來歲。
勝男覺得這些人看起來有些面熟,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想著多半是方才醫院裡頭見過了。
但是她下意識的,就禁不住注意起了這兩個婦人。
兩個人一問一答地說著,那年輕的婦人穿著一件破舊的發了白的長衫,十分的樸素。另一個則是看著約莫五十多歲的樣子,身形略有些浮腫,手裡拎著一隻竹籃。
醫院本身在郊區,因為公交車站也便是在郊野,這會天色暗了,看起來只有遠處橋邊一盞暗淡的路燈在亮著。
陳瑜與勝男都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啜泣聲,忍不住略略側過身去打量了一番,原來是那穿著舊長衫的少婦。
只聽著年長的婦人安撫道:「不要這樣子,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那年輕婦人回道:「你說,他這樣話,叫人聽了心裡怎麼能好受。前些時候昏迷不醒也就算了。今天又在說,我怕是不行了,可是丟下你和孩子幾個人怎麼辦?要麼你明天就改嫁,隨便嫁給誰,只要給你一片瓦房遮風擋雨就好。我這個人的身體也不要埋葬了,就統統獻給國家了。」
說到這裡,那年輕婦人又哭得更大聲了:「說什麼捐獻器官,那可不是死無全屍么?我倒是真不知道,他怎麼就這麼死心眼了,為國半生,怎麼連死都不忘報國。難道我和孩子就是隨便改嫁就了事的了么?到底我們還是挂念他的呀!」
那老婦人聽了,不由得遲疑了,半晌,方才開口道:「誒,我兒子前些時日也下鄉去了,實在是病的不成人樣了,整個都瘦成皮包骨了,這才給送回城裡來。我可是好吃好喝地從牙縫裡摳出來,就為了給他補身子啊.這些日子,總算是見著一些好了,可是呢,又說要回鄉下去,說是鄉親們離不開他。我是真的沒法子了,倒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只是當媽的心裡疼啊。」
說到這裡,老婦人又跟著抹了一把眼淚:「你的難處,我理解,可是你也不用太急了。孩子她爸說的也是氣話,你說,他半生為國,難不成國家還能不管他了?他若是……若是真出了什麼意外,我相信,你們娘仨,肯定還是有人管著的。多少因公犧牲的,可都是每月發著津貼,國家負責養著呢。話是有些不中聽,但是真的,我想這日子,總歸還是能過下去的。」
聽到這裡,勝男默默回過身去,與陳瑜對視了一番。她心下自然也是為這兩個婦人的遭遇而感慨著,可是莫名的,勝男就想起了潭錚來。
到底來了這麼些日子,潭錚怎麼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兩個人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陳瑜還是多少能夠猜得到勝男的心思。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著那少婦提高了聲調哭道:「大姐,你給評評理,這個死男人,真是木魚腦子,還非得逼著我,當著他面答應他,一定帶著孩子改嫁!你說,這種男人我怎麼說才好?真當是氣得想拿著鍋鏟打他一頓,或許這樣還能說幾句像樣的話來!」
老婦人輕嘆了一聲:「這到底是在病中的人,這樣的話,怎麼好當真的?今天或許他是有死的心思了,明天說不準又好了。人那,不到最後那一刻,真是不曉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況且,孩子她爸還年輕,以後路還很長呢,你也別難過。往後好好勸勸他,但凡身子保養好了,總還有恢復的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嘛。人不能光往壞處想,這心態好了,日子總歸也會跟著好起來的。」
老婦人忙著勸慰這個少婦,自己的心情好似已經早就平靜了下來,她挎著竹籃的手一滑,那裡頭裝飯菜的鐵罐子就跟著滑落了出來。老婦人忙低頭收拾了起來,這場對話方才匆匆結束了。
勝男回過身去,不免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陳瑜道:「師母,來了這麼些天,我也一直沒問呢。潭錚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是催什麼,不過就是想,心下有個底。這樣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心裡就總有些胡思亂想的。聽說那山裡頭的隧道不好打,前頭幾個工程隊都能攻克下來,是不是?」
陳瑜不過含糊笑了笑:「勝男,你身上還病著呢,怎麼就牽挂起小邵來了。他身上自然是有國家的任務在,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什麼時候回來的。你自己也是搞工程,應該知道的。這野外作業,最難的就在於天氣、地質,許多方面的情況都是不可估計的。可不光你著急呢,我也總是問我家老王,這小邵什麼時候好回來的?他呢,也總是說快了,快了。那我便姑且當小邵就快回來了吧。再說了,你都到了肅城了,就是小邵自己知道了,怕也是歸心似箭呢。你是不知道啊,從前單位裡頭發了什麼好吃的好用的,他可全沒動,都鎖柜子裡頭了,就說等你來了,全都要給你吃和用呢。」
勝男咬著下唇:「哦,我倒是沒有來得及整理過柜子,也便不曉得他還藏了這麼些東西。」
公交車終於慢慢悠悠地從站里駛出來了,車燈也跟著搖搖晃晃的,那登映照在路面上,勝男方才覺得有了真實的感覺。
方才聽著站里那兩名婦人的對話,她倒是覺得好像還在夢裡一樣,一點也沒有踏實的感覺,甚至她隱約覺得那對話好似方才並沒有發生過一般。
車上人很多,都是趕著點回家的人,這個時候,方才說話的少婦與老婦人都在勝男身後坐了下來。
勝男眼角餘光瞥到,少婦的眼睛紅紅的,望向車窗外,不知道在出神想著什麼。那老婦人就低頭撥弄著竹籃上的白紗布,兩個人就這樣默著聲,不再有任何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