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九)
風清月朗的秋夜,微微帶著涼意。拓跋逸坐在庭院之中,迎著皎然的月色,緩撥琴弦,泠泠樂聲如水一般自指尖流淌出來,陪襯著花的香氣,月的靜謐。
聖上是最喜歡漢人文化的,雖然半生戎馬,征伐天下,但是自定都洛陽之後,便有心重用漢臣,也特意請了鴻儒大家教授皇子們。拓跋逸自小便是皇子中最聰穎出眾的,無論是經史詩書,還是琴棋書畫,皆算得佼佼。記得那時候母親就曾說過,君子必先修身,讀書和奏樂是最能讓人安靜下來的東西。這麼多年,他一直記著,無論多麼憂心煩擾,都有派遣的方法。此時,他憂心的事情,正是宮中之事。
聖上對母親的寵愛,延續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引得後宮和前朝的無數非議。記得聖上說過,那年他帶兵攻入洛陽時,百姓跪在兩側迎接,他一眼便看中了人群中的母親,那是一種無法割捨的牽腸掛肚,於是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她,接她入宮。很多緣分都是前世註定好的,一眼便是一生。
可是,話還在耳邊,母親屍骨未寒,聖上便已經忘記了失去她時的悲痛欲絕,轉而投入了別人的溫柔之中。或許這就是人性,悲傷的東西總是讓人本能逃避,唯有快樂的才能暫時麻痹靈魂。
拓跋逸不想去傷感這些,他更害怕是朝局的動蕩,和天下的又一輪紛亂。這個天下,不過才安定了二十多年而已。二十多年前,諸侯並立,各族起兵,中原一片焦土,民不聊生,單單一個洛陽城就出現過五年之內八易其主的局面。他雖未見過,但是那個傷疤至今有人時時提起,他不能也不願看到這個局面。
佛經中提到過一個王子以身飼虎,終成佛陀的故事。他想,若是為了蒼生,他亦願如此。
不知不覺,手中的曲調逐漸高亢了起來,彷彿感知到了主人的煩亂,變得雜亂又尖銳。發泄完了之後,手按在尚顫抖不已的琴弦之上,長長的舒了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緩緩睜開眼睛,目光中卻出現了一個嬌娜的身影,妙華站在花木之後,手捂在耳上,怯怯地看著他。
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浣瑾是最會打扮人的,妙華今日被她收拾的分外嬌俏。鵝黃寶相花的緊窄上襦,丁香紫纏枝紋的寬大下裳,鞋頭有些誇張,卻也是纖纖細步,頗有裊娜之美。天下粉黛萬千,獨有她美得清透,眉眼都是太平盛世才會出現的平和溫柔。緣分就是奇妙,一眼之間,便將她放到了心上最柔軟的地方,與萬千河山一起,此生盡心守護。
妙華挪到他身邊,皺著眉嗔道:「殿下方才的琴音忒嚇人了,我的耳朵都要刺破了。」說罷,還作勢又掩了掩耳朵。似乎是被人月色所惑,他的眼中少了平日的冷淡,全是繾綣的溫柔。他看著她嬌嗔的樣子,憐愛地伸出了手,撫上了她的耳,柔聲道:「讓本王看看,耳朵還在不在了?」
她好像受到了驚嚇,向後躲了躲,咬著下唇:「自然是在的……殿下有煩憂之事嗎?」妙華單純,但是卻也是個聰慧敏感的姑娘。聞琴音,便知他心情不好,所以特意過來看看。
「會彈琴嗎?」他突然問。
「不會,」她搖了搖頭,有幾分羞赧,「不過我會跳舞,六齋之日①總有禮佛樂舞,我學得很快,凌波舞跳的最好。」
話還沒說完,拓跋逸手中的琴弦翻飛,已變為了輕靈歡快的禮佛之樂。妙華微微一愣,本能腳步一挪,縴手一揚,已開始了舞步。凌波之舞最是活潑,節奏又快,只見她裙裾如蹁躚的蝶,在月色下晃出模糊又明麗的影。她果然是跳的極好,在樂聲中宛如一隻靈動的精靈,眼角眉梢都充滿了靈動,每一個節拍都踏在人的心上。讓人沉醉,無法自拔。
樂聲驟然一停,她靜止在一個望月的動作之上,脖頸修長,身姿曼妙,出塵美麗。他不覺愣住,久久看著她,心如擂鼓,眼中波光流轉。
他走到她身邊,聽到她微微的喘息聲。方才的安靜如畫驟然被打破,她對他眨了眨眼睛,笑著道:「許久未跳,快要累死了。」發現對方沉默不語,只是用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妙華羞怯地問:「是跳的不好么?」
拓跋逸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伸手為她理了理額前凌亂的發,聲音有些沉啞:「很好,蓮奴跳舞很有天分。」
聽到他叫自己「蓮奴」,妙華低頭紅了臉:「殿下不該學著北海王殿下那般胡鬧的,蓮奴……是家人私下叫的。」
「為了公平起見,蓮奴也可以喊本王的小字。如何?不虧吧?」他低低笑了一聲,故意道。他湊近,在她耳邊低語,「今後喚我『璧郎』,如何?」
璧郎……妙華不會告訴他,這個名字曾在夢中和心裡喊過無數遍,不過是唇舌輕輕一碰便能發出的兩個字,卻總是能夠引得她心顫不已。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突然就出現在了現實中。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不僅為心愛的人跳了一支舞,還被允許喊他「璧郎」。如夢如幻,如醒如睡……
「璧郎……」她終於小聲的說了出來,下一刻,便已落入了他的懷抱之中。真真切切的心跳聲,如墜雲端的恍惚感。
①六齋之日:佛教認為每月有六日為「惡日」,所以每月初八、十四、十五、廿三、廿九、三十都會持齋祈福,或舉辦盛大的誦經樂舞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