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六)
一年一度的佛成道日,在這個篤信佛學的國度,自然是最熱鬧的盛會。尋常的寺廟此時怕已是比肩繼踵,爭相搶著磕頭燒香,即使是瑤光寺這樣的皇家寺院,門禁森嚴,仍有不少官家女眷,早早便守在了寺外,待到大門一開,便如潮水般涌了進來。有求姻緣的,有求功業的,還有求健康順遂的,更多的人只是單純來沾沾喜氣,聽一聽比丘尼誦經,求得內心安寧平靜。
與往年一樣,寺中備了百戲,歌舞,還有豐盛的素齋。又有西域來的商人貢獻了幾隻獅子和白象,圈養在後院中,一時引來眾人驚嘆圍觀。今年因為聖上的到來,浮屠塔上的金鐸都悉數換成了新的,風吹過來,數里之外都能聞得脆響之聲,鈴鈴琮琮,十分悅耳。
浣瑾剛剛忙完了手中之事,還沒有來得及喝口水,又被住持請去幫忙。她的能幹已經入了所有人的眼,自然頗受重用。臨走前她還是不放心妙華,再三囑咐不可到處亂跑,就安安靜靜待在後院等她回來。
「姑姑,」妙華拽住她,趁著無人問,「殿下今日會回來嗎?」
她這樣無頭無腦的問題,浣瑾只當是思念深重,便安慰道:「殿下既然答應了女郎,想必會回來。無論如何,女郎不可到處亂跑,若是驚擾了聖駕,可就罪過大了!」
妙華在意的,唯有拓跋逸。只要他會回來,她才不會到處亂跑,只安心等著天黑,凌波一舞,為他也為自己。
到了下午時分,又飄起了雪花,天氣越發冷了。今年的雪似乎很多,一場又一場,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抵京,這會兒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來寺中看自己。
晚膳時分,沒有等到拓跋逸,卻等來了賀婁夫人。
賀婁夫人梳著高貴的髮髻,金釵玉飾,錦衣綉帛,十分體面精緻,想來她今夜也是要出席宴會的。一見到妙華,賀婁夫人便拉住了她的手,皺眉道:「可憐見的,手怎麼這麼冷?還不快到屋子裡去,站在廊下做什麼?」妙華近些時日與她相處不錯,便陪著她來到了屋中,取了葦席請了上座,自己則坐在下首,給小銀爐中添了些炭火。室內終於暖和了一些,融融似有了春意。
「阿娘這次來,是給你來送生辰禮物的。你自小養在佛寺,還未在家中過過生辰,阿娘心中十分愧疚。」說罷,她吩咐仆婢遞上來一個小錦盒,示意妙華親手打開。
盒中靜靜躺著一支極好看的步搖,正是時下最流行的金葉步搖冠,配著雙環望仙髻最好看。而她今晚要疏的髮髻正是此類。
「當年左昭儀最喜歡簪這種步搖,一時竟成了洛陽最流行的款式。阿娘想,蓮奴必然是喜歡的。」賀婁夫人慈愛的望著她,解釋道。
妙華感激道:「這樣貴重的東西,蓮奴……多謝阿娘。」她其實是個很容易被感動的姑娘,自小沒有了母親,別人待她稍微好一些,便願意敞開心扉,推心置腹。
雪越下越大,滿園遮天蔽日的白,思忖了又思忖,囁喏道:「阿娘上次說,若是……若是女兒心中有了人,自當和阿耶成全,此話可當真?」
賀婁夫人微微一愣,然後瞭然笑道:「蓮奴心中之人,是清河王吧!」
原來她對他的心,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有些羞赧,有些不安,側著臉臉了點頭。
「那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們鮮卑女子最是直爽,若是看上了好兒郎,便是搶也要搶回來。」賀婁夫人朗聲笑道,「當年我在後院無聊,隔著帘子窺見你父親,這才有了後面的姻緣。喜歡一個人,總得讓對方知道,若是心意相通便再好不過了,若是對方無意,那邊再去找更好的,何必學南朝女子,扭扭捏捏的呢!」
賀婁夫人當年的事迹,早已成了洛陽城的美談,妙華亦有所耳聞。大魏民風開放,男女相悅,私下定情的也不在少數。只不過她到底是漢人家的女子,自然希望自己的愛情,水到渠成,有父母的祝福。
「不過……」賀婁夫人又補了一句,「清河殿下,是很多閨秀的夢中之人呢,蓮奴若是喜歡,還得努力才好。依阿娘看,今日倒是個好時機,聖上和諸王皆在,若得賜婚,那便是佛祖庇佑了。」
又聊了幾句,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外面的雪卻慢慢停了,像是專門為了這次的盛會一般。燈盞亮了起來,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暈紅成一道道溫暖的光束,她借著光,遠遠的看了眼華美絢爛的浮屠,心裡的火光也好像被點燃了。
顧不上刺骨的冷,將自己裝扮成了龍女的樣子,雪膚暴露在空氣中,身子一陣陣的顫慄。她對著銅鏡看了一次又一次,確保自己還能看得過眼,對著小緣點了點頭。住持那邊已經打好了招呼,待到婆羅門曲①奏完,便該由她去跳凌波舞。
她一步一步踏上了迴廊,沿著空無一人的路,慢慢向前走。箜篌聲悠揚,琵琶聲清亮,羌笛音凄切,交織在一起,裊裊纏繞在佛寺的每一個角落。她身上披著忍冬紋大氅,卻還是覺得冷,但是心是熱的,一陣一陣,擊打在胸牆上,雀躍在每一寸肌膚上。只要他喜歡,一切都值得。
婆羅門曲十分大氣,充滿著佛國的神秘聖潔。聖上坐在上首,身邊陪伴著新近得寵的林貴嬪還有孔充儀,二人皆是妙齡,嬌艷如花。妙華在角落裡遠遠看著,不免又想起了數月前,他在左昭儀的喪儀上哭到失態的樣子。原來一個人忘記另一個人,只需要短短數月時間。總有新人取代著舊人,就像明年的花開在今年的殘枝之上一樣。她有些慨嘆,若是做不了璧郎心中永恆的人,那便做一個讓他忘不了的人也好。
隱隱覺得有目光向她看來,她對上這個目光時,微微僵住。聖上左下首那個正看向這邊的人,便是那日雪地里遇到的那個男子。今夜他還穿著玄色的衣裳,眼睛深邃又銳利,不過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倒是十分美貌,一臉驕矜清冷的樣子,彷彿冰雪做成的美人一般。想必是他的妻室吧,兩個同樣冰冷的人做了夫妻,倒也是絕配。再徐徐一望,滿座貴胄,卻不見璧郎的身影。
她有些意興懨懨,準備退縮,音樂卻在此時走向了尾聲。
①婆羅門曲:天竺舞曲,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在魏晉時風靡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