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字條遊戲
劉悅欣急速回頭,一閃而過,只看到巷子里的一個側影,那個人幾乎是背對著他,難道這個就是傳遞紙條的人,她的心情有些激動。
就在她上車的時候,在車廂一個縫隙里,有一張紙條。這個位置車夫很難看到,而坐上車的人很容易就能發覺。
她已經收到了十張類似的紙條,這些紙條來的非常奇怪,有時候在她的口袋裡,有時候在她包里,有時候在她的鞋裡,有時候在她打開的飯盒裡,甚至有時候就夾在她的家門上,這次在她坐的黃包車裡。彷彿那個人無時不刻就在她身邊。
而她卻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因為,紙條上說過,不要有任何探查他的舉動,這對自己和他都很危險。
每次紙條的最後都會留下一個有趣的指示,比如:如果答應,那麼明天想看到你穿那件蘭花旗袍。如果你認為我說的是正確的話,你明天就塗你那種淡紅色的口紅,如果你能理解,那就讓那支漂亮的嵌琺琅的發卡說話。他對她似乎很熟悉,幾乎記得她曾穿過,戴過的一切。
每次,她都會選擇正面的,積極的回答,按照提示去打扮自己。她知道,那個人會在某個地方欣賞他,女為悅己者容。哪怕他是個日本人,但是,她能看的出,能感覺得到,那個人是反日的!
就這樣,他們以特殊的方式交流著。
紙條當然會被燒掉,而每次她都要查德文字典,因為紙條上的是德文。
其實,一度她也認為他是日本人,因為,他的德文。
那個人用日語怕她不懂,那個人又不會中文,所以選擇了德文交流。其實,那個人幾乎對自己無所不知,又怎麼會不知道她是會日文的。安全,肯定是從安全方面著想。
直到有一天,她在自家門口發現了一個小冊子,還有他留給她的紙條,證明了她猜測的是真的。
那已經不是紙條了,而是一封很長的信。
看了信之後,她幾乎失眠,燒掉了信,將小冊子放在一個極不容易發現的地方。那是一個竹筒,小冊子就捲起來塞入那個竹筒,又將竹筒和一堆竹筒放在柴火堆上。
因為小冊子的第一頁就寫著:一片樹葉只有藏進森林才不會被找到!
小冊子最後一頁是摩爾斯碼的規則和三百位的圓周率,他要求她,把圓周率從213位,倒背至105位。
心裡一顫,她覺得她的心融化了,因為二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那麼一月七日會是那個人的生日么?
收到那封信的第二天,她沒有按照提示打扮自己,她想到了很多,哪怕現在她被某種感情塞滿。
然而,哪怕她早有預料將要有的後果,可她還是像飛蛾,明知道那裡是深淵,也躲不開光明的誘惑。如果她是孤兒該多好!她就會義無反顧跟他走!哪怕丟掉性命。
她是躲避戰亂從北平回到上海的,他們家沒有男孩子,父母只有她。她選修日文是有想法的,知道憑她一個弱女子,或許就能憑這項技能,將來能為這個積弱的國家出點力。
同學上街遊行,她沒去,同學到二十九軍去慰問,她沒去,不是不想去,而是再等一個機會。
於是,臨走的時候,她拿到了一個推薦信,那是她的日文老師信騰素衣給的。
就是那封推薦信,讓她順利地進入了話務課!因為,話務課後面還有一個更重要的部門電訊課。
那一天,她沒有按照信上說的那樣打扮,中午也沒去食堂,眼睛紅紅的,頭暈暈漲漲,是孫姐幫她打的飯,值班長又安排她早早下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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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那個人應該沒看見她。
回到家裡,在大學教書的父親,因大學毀於戰火,閑賦在家,家中雖然有積蓄,還是想謀一份差事。
他已經收到幾封來自於內地大學的邀請信,那些流亡的上海復旦大學、上海大夏大學、上海同濟大學……教授的缺口嚴重。
作為一個學校毀於戰火的教授,自然痛恨日本人,很想要前往內地。但是路途遙遙,戰火不斷,一家老小,談何容易。
因此,劉父在家裡一籌莫展,看到女兒回來,臉色也不好看。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劉父的語氣顯然不善。
劉母也是心疼女兒,昨晚,看到女兒房間的燈光一直亮到很晚,或許,女兒大了,有了心事也不準。
白了劉父一眼,拉起女兒的手,柔聲道:「小欣,走,到你房間。」
「不,媽,我想跟爸爸說句話!」
劉家爸媽都是一愣。
「爸,你能不能帶媽離開上海,不是復旦蘇伯伯給您捎過信么,讓您去長沙么?」
「怎麼?你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講!」
「媽,你別過來,爸,請您跟我來。」
劉母要跟過來,劉父用眼神制止了,他知道這丫頭自小就有注意,選擇去北平讀書而不是留在上海,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就讓劉父歲這個女兒有些敬佩。可惜,終究是女孩子,若是一個男孩,也是到了報效國家的年齡。
滿是狐疑的劉父隨女兒來到柴房,看著女兒從那堆木柴上抽出一根竹筒,手拿竹筒向柴堆一磕,一本小冊子滑出。
接過小冊子,只翻看了兩頁,劉父就立即將小冊子塞回竹筒,放回原處,面沉似水,扭頭便出了柴房,回到書房。
留下劉悅欣在柴房。
直到晚飯時間,娘倆也不敢吱聲,坐在飯桌旁,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門開了,劉父走了出來,彷彿又蒼老了一些。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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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默默地吃飯,氣氛壓抑得能滴出水來。
吃完飯,劉父走回書房,就在踏入門口的時候,說了兩個字「過來!」
劉母要站起來,劉悅欣苦著臉搖了搖頭,躡手躡腳進了書房,將門輕輕地帶上。
「什麼時候開始的?北平還是上海?」
「一個月前。」
「共還是國?」
劉悅欣搖搖頭。
「國,可以,共,不行,能抽身么?」
劉悅欣不置可否。
「我和你媽不能走!」
「為什麼?」
「我們走了,日本人就會起疑心,再說,這世道,哪裡也不安全,即便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爸明天就去找份工作。」
「爸!」
「這事不能跟你媽說,相信爸,爸能保護你!你那本小冊子爸也看看。內容不多,後天燒掉,你背前半,爸背後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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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劉家恢復了以往的氣息,劉父精神大好,第二天便出門,去了申報籌備組,那裡的副編一直給他留著。
第二天,劉悅欣就穿上了那件蘭花旗袍,她要讓他看看。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情侶傳遞紙條,但是,只有她才能讀的懂那背後字裡行間隱藏的意思,比如,不要東張西望,善於用眼角觀察,比如,多跟女伴出去逛逛,不要選擇固定的路線,避免盯梢行竊。又比如,女洗手間是看紙條最好的地方,害得她每次在洗手間看紙條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那紙條突然消失了,就如同突然的來,讓劉悅欣措不及防。
種種不詳的念頭湧上心頭,然而,她按小冊子所教授的,不急不躁,只是暗暗將自己的防備減弱,大大咧咧,大衣口袋開的大大的,穿上了大號的靴子,飯盒故意丟三落四,甚至有一次,將曾經那個人想看的一股腦地穿戴齊全,惹得同事哈哈大笑。
可是她卻毫不在意,這是給他看的。
她開始留意電話,開始通過那些南腔北調的話語,以及話筒背後的噪音,細細地勾勒每一部電話背後的畫面。
下班,不再按照固定路線和方式回家,經常跟小紅出去逛街,小紅的注意力在櫥窗里的時裝、皮鞋。她的注意力,則是放在那些公共電話的位置,那些店鋪里守著電話的人、店鋪的環境,並與自己的畫面一一對照,修改。
在某一天,她能感覺到,有人在跟蹤她。這個來自於直覺,這直覺來自於感悟,這感悟來自於對那本小冊子的學習。
當時,她的心裡感到莫名的慌張,但是手冊里所教的立即浮現,那是第二句話:『在危機來臨的時候,冷靜是解救自己唯一的辦法』。於是,她開始餘光觀察櫥窗的反光,留意報童關注的方向,還有小商小販的目光焦點。最後她進入商場,然後迅速穿商場而過,從另一個門出去,出門不足三米,彷彿是忘記了什麼,調轉身形重新闖進商場,殺了一個回馬槍。
她發現了那跟蹤她的人,僅僅是一個背影,極速地閃到了一個角落,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再次出門,恰好有軌電車的門子即將關上,她疾跑兩步在門子關閉前一秒登上了電車。
回頭再望那個商場,那個跟蹤者再也沒有露面。
這個有軌電車是在她進入商場之前已經看到了,她默算著有軌電車到站的時間,當出商場的時間提早了幾秒的時候,她靈機一動,來了一次反跟蹤。
反跟蹤術的第三條,利用環境,打亂跟蹤者的節奏。
她沒有任何把柄,家裡沒有,那些小紙條和小冊子早已經成了灰燼,內容都在心中。
所以面對這次被跟蹤,她很泰然,泰然的如同做一個遊戲。
終於,就在那次跟蹤后的第二天上午,那個小紙條又一次出現,這次是密電碼。密電碼已經難不倒她了,父親與她已經將那本手冊全部背過,有了父親的指點,她已經可以讀寫密電。
在洗手間,開始嘗試默譯密電。密電的載體還是摩爾斯碼,她已經亂熟於胸,於是先將密電碼譯出摩爾斯碼,形成一組數字。
再通過密鑰,破解那組數字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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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冊子上教的密鑰基礎是圓周率小數點后的213位到105位,一共108個數。
密鑰共有三層,圓周率的第213位和105相加產生第一個數字,第212位與106位相減再產生第二個數字,211位與107位相乘,產生第三個數字。周而復始,依次類推。這樣產生了54個新數字,這就是第一層密碼。
第一組數字與圓周率密鑰108個數再做一次加減乘,形成第二組數字,108個。這是第二層密碼。
將第二組的數字兩兩相加,合併成比原來少了一半的數字,形成第三組數字,54個。這是第三層密碼。
只要摩爾斯碼譯出的數字與這幾組數字逆向運算,就可以破譯的密電。密電規則,這三層密碼循環使用。
破譯出的密電數字,對應的就是德文的字母表的序列。
小冊子將德文字母次序打亂,重新做了編號,一共30個,每兩個數字代表一個德文字母。
這就是置換和換位方法編訂的雙重密電碼,而且是不可能被破解的,通常中日之間的破譯只限於日文和中文。
這些日子,劉悅欣與父親練的就是將這幾組數字牢牢背過,而且練習寫密電碼和破譯密電碼。
於是,在經過一段時間后,那一些點點劃劃,就有了實際的意義。
那是一句簡單的德文--『你很棒,黑髮卡!』
她壓抑住無比的興奮,將紙條撕碎,一遍又一遍,如同粉末,沖入馬桶。
這是她第一次破譯密電,是那個他第一次發給她的密電。
當她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值班長有些同情的看著她,神秘地悄聲道:「買根香蕉吃!」
她內心凌亂了,可是還是頗有無奈的點點頭,同時送出感激的眼神。
當天下午,她就有些炫耀地戴上了那個的黑色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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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姐,到了!」車夫的聲音將劉悅欣從記憶中喚醒。
「哦,謝謝!」劉悅欣有些不好意思。
「劉小姐,想什麼好事呢?」
「對了,安師傅,您拉的最後一位客人是誰啊?」
「今天巧了,一個年輕人,很精神!」
「哦,是么?」
劉悅欣滿臉狐疑卻又興奮地回到家中,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這個從黃包車車縫中的紙條,是一串長長的密電碼,全是點和划,滿篇都是。
她翻出德文字典,開始細讀點與划隱藏的意思。
這是一次行動指令,行動時間就在後天,星期三。這不是什麼測試,也不是傳遞紙條和跟蹤的遊戲,而是一次實實在在的行動,她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行動詳細到每個細節,而且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場,她相信即便有人偷聽,也不會懷疑到她的身上。
突然,她覺得很傷心,很難過,將頭蒙在被裡,嗚嗚地哭。
不是因為遊戲突然變成戰鬥,而是,那個人接近她的目的,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而是她所在的敏感工作位置。
清楚的記得,她唯一的一次塗口紅,就是在面試的那一天。難道從那時他就開始注意她,已並開始打她的主意。
一股涼意從後背生出,一旦參與了這次行動,那麼她將真正的踏上一條危險的道路,她的身家性命將要託付給一個從未謀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