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三通鼓(三)
雪勢漸停,夜半時分,西突厥汗帳內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雖然兩家早已結盟,但達奚長儒對西突厥始終防備有加,對突厥人一向是隔絕封鎖,不肯走漏半點風聲。
達頭和大邏便雖然也聽到了齊軍東進的風聲,卻不知道東突厥大軍已至,因此對裴世矩的忽然來訪深感意外。
誰想到裴世矩這廝過來啥也不說,光知道喝酒吃肉,一邊抱怨塞外的天氣太過寒冷,一邊又吐槽自己和現在的同僚不對付。
眨眼間一個多時辰過去,愣是一句重點都沒有,儘是吃好喝好之類的胡話,大邏便和一眾酋領相顧愕然,不明白這傢伙肚子里到底賣得什麼葯。
看著裴世矩懷抱著身材窈窕的西域胡女,一副醺醺然、樂不思蜀的模樣。坐在上首的大邏便臉上滿是無奈,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達頭,達頭可汗立即心領神會,舉起牛角杯,樂呵呵道:「小裴侍郎真風流人物,我看裴侍郎對這胡女頗為中意?不如就送與你吧!」
「啊?~這,不好吧?」
裴世矩故意裝出一副羞赫的表情。
「欸,裴侍郎你那裡都好,就是面太薄了,區區女人而已,值得甚麼?」
達頭拍著胸脯,故作豪邁:「我突厥與大齊一般,乃是萬里大國,從西域到北海,全是自家後院,各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俺們發話,那些措爾小國連王女都得乖乖奉上,你要是喜歡,每年我都送幾個給你,就怕…裴侍郎不肯賞面。」
達頭說罷,一臉自信,目光卻逼視著裴世矩,心裡暗暗思忖,這條件擺出來,裴世矩不吐露一點風聲就說不過去了吧?
誰知裴世矩卻一臉正氣的回絕道:
「這怎麼可以?裴某冒著寒風到塞北來,可不是為了貪圖享樂來的。裴某完全是出於一片公心,是解救大汗於危亡,是奉天子之命,還草原以和平來了…」
「……」
他這一通操作把大邏便和達頭整不會了。
「不瞞可汗說,裴某從前輕佻孟浪,為陛下不喜,這次裴某主動要求出使大漠,一是為了我與大汗的私誼,二是打算建功立業,為以後前程積累資歷…
「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犯原則錯誤啊。」
大邏便眼角抽搐,心裡大罵裴世矩虛偽,卻只能狼狽不堪地順著他的話茬接下去,道:
「你們大齊的天子果然是治政嚴苛,難怪登基沒幾年,周國就吹燈拔蠟了…可是大齊和突厥之間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說起來,你家皇帝,不也是先汗的女婿,本來就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就勿要說兩家話,今天這個女人,你必須要收下!」
「這……」
「不夠?我邊上的這個也送你!」
「好吧,既然可汗大汗說了,我再拒絕豈不是不識好歹?」
裴世矩現在的嘴臉和剛才義正言辭拒絕的樣子簡直就是兩個極端,「這個女子,我收下了!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達奚將軍治軍相當嚴厲啊,要是發現我把女人帶進兵營,非得砍了我腦袋不可!」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邏便和達頭那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大邏便看著達頭,達頭裝作沒看見,但他臉色鐵青,顯然按捺不住了。
於是大邏便只能強顏歡笑道:
「不著急,我們先替裴侍郎收容,等裴侍郎什麼時候方便,我們再給裴侍郎送過去。」
「大汗果然仗義!」
「應該的應該的…」大邏便硬生生忍住送客的衝動,他舉起酒杯,幾番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問道:「裴侍郎深夜前來,不會只是為了喝酒那麼簡單吧?」
「自然不是,大汗不說,我都差點忘了,確實有一些小事要和大汗說,」裴世矩推開了胡女遞來的美酒,夾了一筷子羊臉肉,一邊咀嚼一邊道:「阿史那攝圖率狼騎來攻,我軍與其前鋒交戰數場,連戰連捷,大將軍命令三日以內,伺機決戰,我軍雖然有必勝信心能戰而勝之,但東突厥人眾,我軍恐怕力有未逮,為保穩妥,將軍命我來找大汗和達頭可汗借兵。」
裴世矩臉上醉態全然不見,盯著大邏便和達頭看,一雙眼睛黑黢黢的,亮得嚇人:「大汗如果肯借我十萬狼騎,就算是阿史那攝圖當面,我也敢擔保砍了他的腦袋。」
說實話,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達頭和大邏便腦子裡都懵了一下。他們很清楚攝圖此刻率軍來攻是一個什麼概念。
阿史那攝圖坐上大汗之後,威權日重,願意追隨他的部落和戰士越來越多,麾下可以直接調動的狼騎都有十數萬之多,而大齊遠征至此的大軍只有萬餘,如何能與他硬拼?!
兩人心底都是冰涼一片。
大邏便沉吟不語,舉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達頭直接拍案嘲諷上了,一對栗色的深目鷹隼般注視著裴世矩:「裴侍郎,我們拿你當朋友,有什麼好處都不忘了你,處處為你著想,可你似乎沒怎麼把我們的安危放在心上!還張口就要十萬狼騎,我手裡要是有十萬狼騎,我還用得著和你們結盟嗎!」
「且達奚長儒處處對我們處處防備。駐營方圓數十里,連牧民都不得牧馬放羊,那裡有一點視我們為盟友的意思?
「現在攝圖大軍壓境,你們倒是要求我們盡盟友義務,為你出兵,想得倒美!
「沒有,我一兵一卒也不會出!」
他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意在贏得大邏便的共情,通過氣勢壓倒裴世矩。大邏便也反應過來,盯著裴世矩,眼神不善。
裴世矩沒有半點身陷險境的自覺,反而笑吟吟道:
「那麼,可汗是想背盟了?」
大邏便和達頭剛升起來的氣勢瞬間被硬生生打斷,大邏便心裡暗道不妙,和裴世矩認識那麼久,交情沒多有少。他知道這個看上去輕佻憊懶的大齊臣僚實際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他既然敢孤身前來,必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假使正面與他對抗,恐怕付出的要更多。
心急之下,他轉頭望向達頭,想勸一勸他,可達頭正在氣頭上,恨不能吃了裴世矩,那裡又能瞧見他的眼色?見裴世矩反將一軍,不由氣從心來,竟脫口而出:
「是又怎樣?!」
氣氛滯澀了一瞬。話說出口,達頭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裴世矩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他撒開早就已經瑟瑟發抖的胡女,說道:「既然不願意做大齊的朋友,那就是要做大齊的敵人!可汗須知,縱然你貴為西漠之主,我大齊要滅爾,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達頭的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帳外也紛紛響起拔刃出鞘的動靜。
他在看著裴世矩,裴世矩也在看著他,只要有一句話說錯,雙方人馬就能火併當場!大邏便看得心驚肉跳,這個時候,大邏便再不能坐山觀虎鬥,必須站出來打圓場了。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在我的帳內,你們竟要火併不成?還把不把我這個大汗放在眼裡!達頭,之前我們不是談的好好的呢,盟約也結了,怎麼能背信棄義呢?坐下,讓你的人把刀收回去!」
他又轉向裴世矩,肅聲道:「裴侍郎,你們中原人一向講究以和為貴,你現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是要作甚?大家可以坐下來慢慢商量嘛,何必鬧得那麼不愉快呢。」
達頭盯著裴世矩,拳頭捏得死死的,他有些撐不住了,不敢承受和裴世矩鬧僵的後果。
達奚長儒就駐紮在幾十裡外,騎兵奔襲須臾可至,而他的大帳只有寥寥千餘人馬扈衛,是根本承受不住齊軍的一次攻擊的。
但他實在有些咽不下這口氣…
就在大邏便心裡萬分焦急的時候,反而是裴世矩打破了僵局,他一臉慚愧道:
「大汗教訓的是,裴某身負使命,為了一時意氣和達頭可汗置氣,屬實不該…我在這裡向可汗致歉,請可汗諒解裴某的一時孟浪。」
說著,他站起身來,朝達頭一揖。
至此,
達頭有種處處被對方料到的感覺,他臉色僵了一瞬,擺擺手,就坐下了。大邏便又打了幾句圓場,雙方才再度恢復先前的氣氛,裴世矩侃侃而談:「…先前我要十萬兵馬,看來確實讓大汗為難了,那這樣,兩位能出多少出多少,五萬不嫌多,三萬不嫌少,以我大齊精銳的戰力,終歸是不懼攝圖的…」
裴世矩不停的給他們畫大餅,許出種種好處,其中有一些達頭很感興趣,有一些則不以為然,待裴世矩說完,他問道:
「你說了那麼多,我只想知道,你們打算怎麼對付攝圖。攝圖以勇武聞名,這次他洶洶而來,不會善罷甘休的。」
裴世矩高舉起酒杯,渾不在意地說道:「這裴某就不知了,想來我們將軍自有妙算。況且,攝圖也並非準備完全,他原本打算越過長城寇掠我國,結果被慕容都督迎頭痛打,敗退至此,碰巧與我們遇上罷了…我軍現在和兩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們又沖在最前面,自然沒有坑害二位的道理。」
「兵器衣甲我軍包圓了,二位只管在各部傳檄召集人馬就是,只要能喊人來為我們打仗,些許錢糧根本就不算什麼!來,飲酒!」
裴世矩再度舉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說多錯多,好在他算是把他們忽悠過去了,雖然是大齊要和攝圖作戰,可這裡是突厥,他們畢竟是人少勢微,要想取得這場戰爭的主導權,必須先將這兩個大可汗給架空。以他們的名義去召集突厥各部為大齊作戰,方才是萬全之策。
不過…
裴世矩眼底有一抹陰鷙之色一閃而過:
這個達頭如果不能為我朝所用,那就必為我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