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王道
長城以南,雪勢已然削減了很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幾點落下。
一匹驛馬正頂著風霜,往晉陽的方向狂奔,馬兒的嘴角已經泛出白沫,但驛卒依然在玩命鞭撻馬臀,晉陽城巍峨的城牆就在眼前了!
漆黑的暮色之中,這座雄城宛若一頭潛伏在陰影里的猙獰猛獸,令人望而生畏。
「……八百里急報!楊檦、達奚長儒追擊塞外千里,王師大破東突厥!」
驛卒扯著嗓子朝城關上大喊,這一路奔來,他已經不知道將這條戰訓重複了多少次,嗓子都喊啞了,但依舊是中氣十足,教城關之上的守卒聽了個清楚。
戍守晉陽北門的守將聞訊,命人用吊籃將城外驛卒運上,又詢問了幾句,明白驛卒所言確鑿無誤后,才面露喜色大聲吩咐道:「這位兄弟一路趕來,真是辛苦了,你們馬上給他安排溫湯、食宿,好生招待人家,我來把戰報呈遞給都督!」
說完急匆匆離開了。
心裡暗暗思忖,就在今日白天,都督還在憂心軍情,言說朝廷大軍冬季出塞與敵野戰是不智之舉,達奚長儒與楊檦在無強大後援的情況下與東突厥交戰,徒勞無功就不說了,損兵折將幾乎可以預見……現在這份戰報呈上去,也不知道都督會是什麼一個表情。
早在很久之前大家就做了設想。
假如都督所說的都成了現實,都督自然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彈劾裴世矩、蘇威,甚至是高熲這批當政的人冒失輕敵,對於朝廷收繳軍權的舉動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理由推脫;
可假若都督料錯了,達奚長儒真的僅憑那麼點兵力就完成了降服突厥的壯舉,那麼突厥今後對大齊邊塞的威脅也將直線降低,大都督存在的意義也就可有可無了,屆時都督自然無法再阻止蘇威粗暴的收權,干涉地方軍政。
那麼大都督的職權無疑將受到大大的限制,各都督在地方上說一不二、言出法隨的日子,也就將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都督和蘇威斗到現在這個地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都督已然落入了絕對的下風,陛下沒有直接降旨剝奪都督的職權已經是顧念兄弟親情的份上,如果再不肯低頭,恐怕連個太平王爺也做不成了!得要想個法子好好規勸都督才是!
此時,都督府的別院中,暖閣的門照舊開著,蘇威搬了把搖椅,懶洋洋窩在上面。他的學生、當朝太子殿下正在背書。
小胖子來到晉陽以為遠離了母后的眼線從此可以放飛自我了,但事實卻是殘酷無情的,自從他偷偷跟著王叔出去打獵被發覺之後,蘇威就將他的課業提了整整三倍!
不光要讀孔孟,還得熟讀各種史書,完了第二天一早要交一篇昨日的感悟心得,據說這是父皇交代的,套用父皇的話,姑且稱之為「日記」。
一聽就不是正經人寫的玩意兒!
太子殿下不想寫,但太子師的權威是強大的,蘇威面上看誰都一副爛好人的模樣,可一旦觸及到原則問題,那就是寸步不讓,吃了幾個暗虧之後,太子已然失去了和他較勁的興趣。
睡覺前照例是拼讀史書的時間段。蘇威不光辦事利落,教育方式也眼光獨到,他發覺太子厭煩那些毫無趣味的經義之後,就換了一套方式來調動太子學習的積極性,今晚師徒二人便圍著火爐探討起了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
在品評起項羽、劉邦二人孰優孰劣之時,師徒二人發生了爭論。太子年少,崇拜力量,便認為項羽英雄蓋世,遠勝劉邦。而蘇威卻對項羽嗤之以鼻,說項羽連給漢高祖提鞋的資格都沒有,高珩當即怒氣沖沖地瞪大眼睛,要求蘇威給個說法。
蘇威搖搖扇子,不咸不淡地回道:「…項羽殘暴嗜殺、剛愎自用,滅秦之後,他坑殺降卒,縱容士卒燒殺劫掠,失盡關中人心,是以漢高祖一出關,三秦子弟便望風降服了。他表面剛強果敢,實際卻優柔寡斷,范增這樣一心為其著想的謀士都不能扶起這攤爛泥,而反觀漢高祖,上到將帥,下到士民,皆心悅誠服、為其所用,這難道不是劉邦有帝王之才嗎?項羽的治下窮兵黷武、哀鴻遍野,劉邦的治下,約法三章,士民皆安,僅此一項,高下立判!」
說完,他略有深意地看了高珩一眼:「孫子兵法有雲,凡用兵之道,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才,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項羽和劉邦對峙許久,四面開戰,看似雙方維持著平局,實際項羽已然落入下風,楚軍千里征戰,後勤尤其繁重,項羽為了打敗劉邦,不惜橫徵暴斂、結怨於楚地百姓,彭越、盧綰等將又突入楚地,攻城拔寨,讓楚軍煩不勝煩。不光如此,盧綰還乘機收攏楚民,推行漢政,使楚民爭相歸附,項羽人心盡失!這也是為什麼數十萬楚軍,越打越無力,越打越疲軟的緣故……當劉邦要他死的時候,他不一定會死,可是如果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都希望他死了,那他就絕對活不成了!」
「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漢高祖真是吃透了這個道理啊,」蘇威見太子陷入思考,循循善誘道:「太子聽過陛下說三國,想必也知道劉皇叔『每與操反,大事可成』,項羽對士民視若牛馬,漢高祖對百姓稍微好一點,項羽就落入了下風了。」
「項羽果真如史書記載的一般須知史書也是人寫的,寫史書的人就一定會不偏不倚,客觀公正嗎?」太子心裡已經信服了一半,卻依舊辯駁說道。
蘇威搖搖頭:「史書是不會錯的。」
「那司馬公還說,劉邦是他母親和龍生出來的呢!神武帝也是開國天子,難道他也是龍生出來的嗎?」
「帝王將相的出生可以神話,但史實卻是無可辯駁的,」蘇威微笑:「彭越擊外黃,外黃子民降附,項羽復克外黃,按照以前的習慣,將外黃十五歲以上的男子盡數驅趕到城東,準備全部坑殺。外黃一稚子在項羽面前勸說,言道彭越強攻外黃,外黃不得已而屈從,就是為了等待大王到來,不料大王一來,又要把人全部坑殺,從此以後百姓們哪裡還肯歸降大王呢?項羽一聽有理,就赦免了那些百姓。」
蘇威面露嘲諷之色:「外黃小兒都明白的道理,項羽活到二十八歲居然還不明白,這樣的人也敢稱王稱霸,離死不遠了!」
高珩心悅誠服,接著反問道:「項羽固然氣量狹小,不能容人,劉邦難道就好很多嗎,韓信這樣的大將最終都免不了鳥盡弓藏的下場,他真的稱得上明主嗎?」
蘇威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測的臭屁模樣,他搖搖頭說:「昔日有人上疏舉報韓信謀反,第一個跳出來勸劉邦殺了韓信的難道不是韓信昔日的部下嗎?可見韓信確有取死之道。」
「從漢高祖的立場上看,光是他坐觀滎陽成敗,拒不發兵就已經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了……更別說後來韓信還在田氏一族答應歸降的情況下出兵,害死了酈食其,導致齊地動亂,漢軍差點陷入腹背受敵的情境,他擁兵自重不說,還伸手向漢高祖討要爵位,換成是殿下,殿下豈能容忍這樣的臣子?」
「從漢軍將帥們的眼裡,韓信不救滎陽,致使記信、周苛這些人慘遭殺害,記信等人的好友親朋豈能不恨韓信?此為一!韓信屢拒詔令按兵不動,等他願意出兵,楚漢之勢已成定局了,致使他麾下的將領失去了一大把獲取功勞的機會……更不用說,諸多將領和項羽拚命打生打死,打到項羽敗亡還連個爵位都沒有,而韓信在後面什麼也沒幹,擁兵自重就撈到一個王爵,將領士卒豈能沒有怨言?」
「他從小兵一躍而為大將,漢高祖將自己的後背都託付給了他,漢高祖對他難道還不夠好嗎?而當漢高祖深陷重圍的時候,他哪怕是有一丁點的情分在心裡,也會立即出兵勤王,他卻擁兵自重、坐觀成敗,這樣的人,就算有再大的才幹也不能用了!」
高珩思忖片刻,也搖了搖頭說道:「這樣的人,恐怕孤也是要欲除之而後快的,那漢高祖為什麼不早早處置了他呢?他既然能在韓信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拿了他的兵符,就能在韓信不知情的狀況下殺了他。」
蘇威提起這個也是一臉讚賞:「這就是漢高祖的格局了,他考慮事情,絕不是以自己的好惡為考量,而是從整個大局著眼,一,他需要韓信這樣的良將為他訓練將官士卒,二,他害怕因為韓信的事情牽連到蕭何!」
「蕭何是韓信的舉薦人,漢高祖殺了韓信,蕭何如何自處呢?他離得開韓信,卻缺不得蕭何!就算是為了蕭何,漢高祖也得忍耐。漢高祖何等英雄?他一區區一階亭長成為統御天下的至尊,最大的優點就是能識人,他不怕韓信是個混賬,他就怕不知道韓信是個混賬,既然知道韓信不可信,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只要控制得當,韓信就算坐擁再多的兵馬也翻不出浪來,還得乖乖為他賣命!」
「由此可見,人心如水,有善有惡,一切都在於引導和控制,控制得當,心懷二心的人也要俯首賣命,反之,如果放縱過頭,再恭順的臣子也要生出二心。全看君王如何統御了!」
蘇威目視高珩,眼神亮晶晶的。高珩似乎聽出了師傅話中深意,卻默不作聲,久久無言,若有所思。蘇威也不打攪他思考,殿下雖然聰慧,但畢竟是還太稚嫩,這種帝王心術和手段,只能讓他慢慢領悟了……
過不了半刻,蘇威剛想起身向太子告辭,門外便聽到有人通稟道:「殿下,安德王求見!」
蘇威的搖晃著扇子的手立時一頓,現在已經要到巳時了,高延宗那麼晚要見太子,意欲何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