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無憂

第三百六十七章 無憂

「——都督慢走!」

高延宗踏出別院的時候,背後傳來蘇威熱情洋溢的送別聲,這讓高延宗腳下踏空,險些摔倒在台階上,幸好親兵就在身邊,連忙把他攙扶了起來。

「娘的,台階真滑,那個狗東西打掃的?這冰就不知道鏟一下!」

高延宗氣急敗壞地怒罵,親兵們的臉色都已經齊刷刷白了,卻見這廝瞬時改口道:

「萬一殿下出門,摔著了怎麼辦,這個責任我擔當得起嗎?讓我知道是誰,我非讓他知道知道軍棍的厲害!」

「……」眾人面面相覷,好一陣無言。

這位統領晉州道兵馬,幾乎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宗王,此前面對蘇威的唇槍舌劍尚且能做到心如止水,孰料不過讓冰滑了一下,心態頓時就破了防,不顧皇室儀態,在小院門口破口大罵起來。

其實這不過是他連日以來胸中積鬱,方才又在和蘇威的交鋒之中處處失利,才不由得加重了這種憤懣。

憑心而論,以他的暴脾氣,如果剛才不是在太子殿下駕前,他早就對蘇威飽以一頓老拳了,那裡會讓這個白面書生騎在自己頭上?

可人家畢竟是太子師,揍了他等於打了太子的臉面,打了太子臉面就是打了陛下臉面。

高延宗雖然是個混不吝,卻不是一個無腦的傻瓜,就算借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種敏感的時刻激怒陛下…一筆寫不出兩個高字,但皇家的事情誰說得准呢?

當今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沒多少人比高延宗更了解了。

那可一貫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主。

和士開攔著他親政,他把和士開給滅了;和尚不給他收稅,他把廟給鏟了。他若早下定了決心,那不管是誰勸阻都沒有用的!

可憐祖瞎子,就是讓他硬生生綁在了馬車上去對付那些貴胄和世家,搞得現在連身後名都不保。

不過也沒啥辦法。

一般來說,陛下對有能力的人還是報以讚賞的,但不過是將他們當作了好用的工具而已,陛下絕不會和一個與他政見相左的人推心置腹。

一旦陛下覺得某個傢伙思想出了問題,那麼這個倒霉蛋要麼是死了,要麼被流放、被冷藏、被邊緣化,下場可謂千奇百怪、五花八門。

陛下軟硬不吃,始終貫徹一個綱領——不換立場就換人!

高延宗能獲得皇帝長久以來的信任,靠的就是能文能武,與眾不同!不光會衝鋒陷陣,還會察言觀色。

縱觀陛下這數年下來的所作所為,核心要義有四個:

其一,驅逐奸佞,澄清吏治;其二,鼓勵墾荒,興修水利,架橋鋪路,使民生息;其三,丈清戶籍,徵稅給國,擴充武備;其四,削權地方,加強中樞權威。

高熲做為激進的改革派,自然全盤接過了這一套綱領,一系列組合拳打下來,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過來,朝廷恐怕是要對各大都督職權砍上一刀了…

而想要讓這個政策順暢施行,高延宗是最好的突破口…這無疑將高延宗架在了風口浪尖上,高延宗再不滿蘇威拿自己的部下開刀,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於是在經過了大半夜的扯皮之後,雙方終於達成了共識:

蘇威不再追查晉陽軍將領們屁股下那堆爛賬,高延宗也對蘇威公然挖他牆角的削權行為不聞不問。

朝廷要收權中樞總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順利施行政策,就不能引起各地方大員的抵觸,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漫長過程。

『你個小白臉將來千萬別落在我的手裡,不然要你好看!』

高延宗忿忿的眼神只在蘇威身上停了一瞬,然後他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連一句拜別的話都沒有。

在他看來,他對蘇威的處處忍讓,不過是因為蘇威背後站著陛下,一個小小朝官,即便有太子師的身份加持,也根本不值得他凝神關注。

且讓你再得意一會兒!

高延宗不是神仙,背後也沒有長著眼睛,他自然不會知道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關注著他。

年紀尚幼的太子殿下站在這個位置已經有片刻了,剛才他讓人假稱自己已經睡下,以此迴避王叔拜訪,實際上王叔和老師的全程交鋒他都看在眼中。

他的年紀和閱歷都不足以讓他看明白方才兩人交鋒之下潛藏的全部含義,不過在蘇威的誘導之下,他還是隱隱明白了一些道理:

原來父皇也並不是對自己的臣子毫無戒備的信任;原來一個真正的帝王便應該有掌握一切的能力。

太子早慧。

種種複雜的思緒一遍遍沖刷著他的腦海,讓他說不出話來。

「殿下,你還沒睡下?」蘇威無聲無息地站在了身後,滿臉關切地詢問。

小太子定了定神,故作鎮定地說道:「哦,孤正準備去睡覺了,老師與王叔談了一宿,想必精神比孤還要疲敝,老師也下去歇息吧。」

蘇威拱手應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態度與以往都截然不同。

他皺了皺眉,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明白。

蘇威也滿腹心事地踱了出去,他的眉頭漸鎖,一點也沒有剛剛迫使安德王讓步的意氣風發。

「下官不明白少傅特意安排這一出給殿下看為了什麼?安德王一向對陛下忠心耿耿,對殿下也謹守臣子之禮,今夜之後,殿下若是對安德王起了什麼嫌隙,少傅可就是離間皇室宗親的罪過!」戴著黑襆頭的青衣女官從暗處走出,毫不客氣地問道:「這恐怕不是陛下的本意吧?」

「陛下讓我教殿下什麼是帝王心術,怎麼教,我說了算。況且,懷疑,難道不是一個合格帝王應有的素質嗎?」蘇威不緊不慢地反駁了一句。

「那你也不能揠苗助長…」女官盯著他,壓低的聲音藏著几絲憤怒:「殿下年少,心性未定,稍有行差踏錯難保不會誤入歧途!」

「陛下任命我為少傅,便是相信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陛下的本意。」蘇威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他頓了半晌,問道:「難道你不覺得殿下和陛下很像嗎?」

那元姓女官被他問得雲里霧裡,道:「他們是親生父子,怎麼可能不像?」

「不,我說得不是這個…」蘇威搖搖頭,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我是說方才殿下的神情、語氣,一舉一動,都和陛下如出一轍…喜怒不形於色,心事勿讓人知,殿下的想法,也漸漸讓人難懂了。」

而且他和陛下一樣,對所謂的禮法大義毫無敬畏之心,對所謂的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更是嗤之以鼻。

他牽起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但願這把火將來不會燒到自己身上吧…蘇威接著沉思了片刻,便命人掌燈,回自己房裡去了,他要連夜潤色一篇詳實的捷報呈送給皇帝,以此表功。大齊朝堂上多是兩河士子,關中出身的官員若無大功傍身,難免惹人排擠非議。

特別是好友高熲剛剛登相,正要做出政績立威的時候,這一篇捷報呈送上去,必能大漲右相的聲勢,那些在一旁觀望的臣僚也必定依附。

此後在朝局之中,他二人也不至於孤立無援,處處被動。

士大夫自然有士大夫的傲氣,不是每一個大臣都願意完全照著陛下的意願,附於尾后做一個唯唯諾諾的應聲蟲的。

捷報傳遞到鄴城,已經是十天之後。

河北大地積雪漸漸消融,只剩下一點還掛在樹枝上,鄴城的各坊各市也漸漸喧囂起來。

不同於其他地方的熱鬧,皇宮禁中昭陽殿一貫是冷清、肅穆的所在,即便是年節,也不許同其他殿宇一樣懸挂彩燈,一天到晚,都能看見許許多多的侍者捧著各類文牘穿行在昭陽殿,他們統統垂著頭,弓著腰,行走起來迅捷非常,卻幾無聲息。

這便是整個帝國真正的中樞所在了。

除了皇帝特別關注的幾個大臣以外,其餘朝官及地方官員所呈上的奏章都要進入這裡審核、批閱,效率極高,和往日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但即便如此,閣中大臣們還是忙得腳不沾地,從晉陽來的捷報自然先過了一遍他們的耳目,隨後整座大殿都轟動了。

列座臣僚紛紛大喜過望,他們也預料過會是一場大勝,卻沒有想過大軍的戰果如此輝煌!

經此一役,不但打得胡酋沙缽略可汗倉惶逃竄,達奚長儒等人甚至乘勝追擊,俘虜了小酋阿史那處羅侯及阿史那庵邏,這個當了不過一個月突厥大汗的突厥貴胄剛被沙缽略冊封為「第三可汗」沒多久,又被齊軍俘虜,做了階下之囚,眼下正被專人押送鄴城。

沙缽略窮兵黷武,又經此大敗,這個突厥大汗恐怕再難服眾。不管是達頭還是大邏便,如今都牢牢綁在了大齊的褲腰帶上,又有庵邏這個「第三可汗」控制在大齊手中,突厥四分五裂已成必然!

懸於大齊北疆數十年的彎刀,一朝折斷,十年以內,邊塞再無兵患矣,真是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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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帝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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