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而這兩個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個賈芸算個什麼,賈芸和小紅後來去救濟寶玉和王熙鳳。
並且在難中,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給了她多少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贈禮,白銀二百兩,二百兩回了家可以成為一個小康之家。
劉姥姥不忘這樣的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她沒有什麼辦法救濟,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把她領走。
兩個大結局人物,這是小事嗎,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不能說,不能那樣看,好,這都是寫人的。
至於劉姥姥到底什麼打扮的話?照樣是不知道,因為劉姥姥和賈母,如此兩個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懸殊,見了面怎麼交談,這一場對話,洋文叫conversion,她說什麼呀?
這個題目,假如說我們考試語文,我們怎麼寫,你看看那幾句話,每個人的身份,每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的心裡感應,那個得體,那個簡要,沒有一個字廢話,那真像就是她們。
然後他說榮國府,這個怎麼辦,好,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里,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這裡頭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這才黛玉入府。
接著黛玉下了船,看見三等僕婦什麼樣的衣服。
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統的寫,那就不叫藝術,那叫看照片。
於是他幾筆點出來,三等僕婦是這樣打扮,這言談禮貌。
由此你可知府裡邊那個排場規矩,那個高層文化教養。
此後進了府她也不細看,她先見的老太太,兩人一場悲痛。
後來出王熙鳳,出三姊妹,然後看舅舅舅媽,然後才到正院正房,抬頭一看榮禧堂大殿,先皇御筆賜榮國公。
描寫了裡面什麼擺設,什麼對聯,然後到東大院去看賈赦大舅舅,不見,見了面也傷心,改日再會。
又一種比喻,說那邊的建築小巧玲瓏,不像這面軒昂壯麗,完全是大筆,給你展開一個氣象,這叫傳神。4
絕不限於低級的庸俗的刻畫描寫,這個描寫大家都拿它當寶貝,洋文叫depiction,說文學作品你不會描寫,怎麼吸引人呢?
其實錯了,描寫有描寫的辦法,你越是弄那些細節越沒意思,因為那個人是死的,他不活。
你寫他的衣服、頭髮、項鏈,沒用。
因為我們永遠想的是哪個貴婦的項鏈,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話,這個大傳統,這個個性,這是曹雪芹的創新嗎,那不脫離了咱們中華文化傳統嗎,完全不是,他繼承的是近代大畫家、大藝術家顧愷之,小名叫顧虎頭。
同時《紅樓夢》一開始也提到這個大藝術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這個大畫家畫過百米圖,大概這個對曹雪芹寫108個女兒都有很密切的關係,暗中的關係,不是擺在表面的關係。
顧愷之的藝術理論四個字,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幾萬字,穿靴戴帽分幾截,看完了以後,也沒有什麼。
四個字,傳神、寫照,傳的是那個神,他畫人像,寫照,當然也沒有離開你這外形。
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寫形是為了傳那個人的神。
好了,我們如果懂了這一個偉大的藝術理論原則,也就明白了曹雪芹這個人他寫人物,我們剛剛說的那些特色,個性,為什麼是那樣的,就明白了。
榮國府,我剛說揚州一番議論,黛玉一番進去,第一次草草看裡面,林黛玉在榮國府大門前也只看了一眼,一個大匾,大獅子,旁邊有大凳子,上面坐著幾個挺胸撅肚的僕人。
林黛玉從此再也不會有機會站在榮國府的大門外去看看大門,不允許,沒機會。深閨女兒,二門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麼來體會這些。
出了榮國府,到寧國府,王熙鳳得上車下車,不能夠走路。
寫建園,這個園子里,整個費的筆墨。建了園子以後,還得提匾名。
這個時候把賈寶玉這個孩子,13歲的孩子的文才整個烘托出來,每一句有一個中國古代文化文學藝術上的典故。
你不懂這個,讀那個一點意思都沒有。
懂了以後,你覺得那裡邊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讓人說不出的一種文化的享受,藝術的享受,那個審美,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都集中在這裡面。
然後怡紅院怎麼出現,他寫八個字。
他描寫了怡紅院的外形,粉牆低護。粉牆,白粉牆,低護,維護的「護」,不高,完全是實事求是。
沒有說高三丈,那還是怡紅院,那是一個普通的住戶小院子。粉牆低護,再外層綠柳低垂,整個圍著怡紅院,都是垂楊柳。
這是曹雪芹寫境界的手法,八個字,四個字,往往就傳達了最好的境界。
比如說有一次賈寶玉病了,病起了以後第一次出門,到園子裡頭來散散心,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暮春,他沿著那一條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
走來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觀園的景緻也有八個字,他說「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那個桃花吐放開,丹霞那個紅。「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這是詩,這不是文。
他絕不用大篇的所謂描寫,我寫景如何如何。統統沒有。
寫的是走到一個大杏樹跟前,看見杏花已經都落了,上面結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
於是賈寶玉由此想起一句詩來,唐代的杜牧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尋芳去較遲,綠樹成蔭子滿枝」。
樹葉子多了,就成了蔭了,而那個杏子就滿枝了,他想起這個來,而生了一個很大的感慨,時間、空間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
也就是說,引起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於宇宙觀,都包含在內,他是這樣寫境。久久書閣www.99shuge.com
他不把「境」孤立起來,他總是和人聯在一起,而和人怎麼連在一起,是說引發了那個人的內心精神,感情的活動。
人和大自然永遠是合一,從來不能夠分離。
你看《紅樓夢》,你會看到這一方面,那寫得真好,寫境,人事也有境,我舉哪個例子,例子太多了,鴛鴦抗婚涉及到全家每個人的悲歡哀樂,絕不只是鴛鴦,那叫什麼筆墨,那叫什麼藝術。
平兒理妝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關係,平兒受的那個不可言狀的哭都哭不成聲的委屈。
你看看那些場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動人的是寶玉挨打。
寶玉挨打怎麼是境呢,整個家裡每一個成員,在那個極端特殊的大風波、大事件當中,你看看那個作家怎麼落筆,奇難萬分,可是他寫得那麼精彩,我們很難想像。
清代一個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寫的讀《紅樓夢》的雜記裡邊就說過,說我讀《紅樓夢》,惟獨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我流淚最多。
他別的不說,我們中國人的表現方法永遠是這樣,為什麼,是否他感情特別,單單對於這個事件那麼敏感,你不能這麼看。
曹雪芹這場的筆墨如此感動人,我也是如此,因為我看了這一條評語,我有了交流。
再一個例子就是1980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這個場面。
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無限感動。
她反對說一般人看這個說賈寶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兩個人做殊死的鬥爭,賈政非得要把賈寶玉打死。
你看看這個賈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這個。那個女士說不是這麼回事,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
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
同時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
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
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
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麼這麼苦打,他沒有人心嗎?
賈環告狀,剛才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說那個琪官沒了,城裡人說是你這個公子給藏起來的。
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
賈政簡直嚇壞了,你知道,賈政什麼身份,八旗內務部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王爺那一級那個政治鬥爭複雜萬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簡直冒火三丈,吩咐寶玉說你不能動,他得送那個官走。
這個時候賈環在院里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
你怎麼了,賈環那個小孩心那麼壞,他跪下一看爸爸那個神情,說我聽媽媽說的,我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眾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麼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說的你再發展就是弒父弒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
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裡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他自個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裡有一所房子。
他怎麼知道,誰藏的,北靖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家是倒的這個霉。
賈政氣得簡直要命,他怎麼不要打呀,你說他是封建勢力的衛士,要打這個叛逆者。
這是賈環一個人的冒壞,他媽媽趙姨娘早就要害寶玉,前面那個例子多了。
打完了賈母來了,王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
那兩個老太太抱著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一聽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
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
這個時候,全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是流淚的。說到這個,我才能夠體會我說的那位女士寫得那個好。她說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不好過的地方。
賈政看著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兒沒有辦法了,也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吶,也有感情。
那個場面,每一個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所謂文學作品里能寫這樣的場面,如此打動我,簡直是無以言傳的那種感情,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
所以我說,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對,你這才真懂《紅樓夢》。我說這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整個的場面,這個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
說到這兒也是最難寫的,看看曹雪芹筆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費什麼事情,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他本人好像是若無其事,你看不見他劍拔弩張,怎麼費勁,捉襟見肘。
你看看那沒本領的作家,一看那個筆底下,那裡不行了,頂不住了,出現敗筆了。
我們有點讀文學的經驗的人都會有這個感覺。如果我們說到這裡的話,我們再說,曹雪芹的藝術,他的個性,他的成就,我們給他「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不是因為慕名。
如果說《紅樓夢》大家都評它,是名著,是經典,它一定好,不會壞,咱們都說好,要是這麼樣的一個邏輯的話,那《紅樓夢》就一錢不值,我這個拙講也就一文不值,咱們今天這都是浪費時間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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