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失去心與道

和煦的陽光照耀下來，透過樹木枝葉，在地上形成斑駁而耀眼的光點，像是湖面一般，波光粼粼。

柳文歡由丫鬟扶著，挺著肚子，卻背脊打直，姿態端莊大方，緩緩走過來。

像是夢回千年一樣，也像是夢醒時分一般，萬驚鴻微微抬著頭，看著停在眼前的女子，如那些斑駁細碎的光一般的女子，一時有些失神。

「施王妃，聽聞施王妃其名許久，今日總算是見著了真人。」柳文歡望著她，並沒有行禮，而是掛著溫和的笑容，像是與好友知己日常對話一般，問候。而眼中即將呼之欲出的，深重的感情，卻比蠟燭燃燒的火焰更灼熱。

萬驚鴻定了定神，雙眼垂下來，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

柳文歡問：「為何王妃素紗拂面？」

話中的擔憂，全寄托在不著痕迹的語氣中了。表面問的是為何戴著面紗，實則問的是君可安好？

少喬在一旁對柳文歡說：「王妃水土不服，面上起了紅疹，擔心嚇到大家，這才戴著面紗。」

柳文歡卻沒有看說話的少喬，而是一眨不眨地望著萬驚鴻，從對視到她低下頭。她比萬驚鴻要高上一些，如此能瞧見她兩扇纖長微翹的睫毛，如停下的蝴蝶。

她一瞬間閃過失落，就在一陣微風吹過的瞬間。

柳文歡笑了笑，見她始終不說話，心中的期待微微落空，不由自主地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想是否真的正確？面前這個女子莫不只是眉眼長得像她？

她心中對自己方才的想法猜測產生了質疑，卻在面上微微一笑，對少喬點頭，側身請她落座。

而在主僕兩人擦著她肩膀過去之後，柳文歡看著兩人的背影，心中卻湧起了沉思。

少喬跟著，微微彎腰在她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這位夫人莫不就是王妃所說之人？」她瞧著是挺知書達理，溫婉賢淑的。

萬驚鴻卻沒有回她。

少喬一頓，垂眼看去，只見最近溫和許多的王妃，目光一時被冷意覆蓋，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雪，狠厲地看著某個方向。她心中咯噔，順著萬驚鴻視線望去。只見一個面容清秀的妙齡女子，正與一旁的不知哪家夫人小姐交談著。小巧的臉上，裝飾著精緻的妝容，唇上點的是粉嫩的硃砂，雖長相不是上層，雙眼卻明亮的很，一顰一笑皆是動人。

只是這女子梳著婦人髮髻，滿頭插著金銀首飾，身上的衣裳，光是瞧著泛光的布料都能瞧出奢華，更不要說脖子上，手指間佩戴的金銀珠寶。配上一張少女稚嫩粉潤的臉，倒顯得頭重腳輕，給人一種裝模作樣的顯擺模樣。

少喬有著做暗衛的高素質，電光火石間察覺端倪，幾乎實在一瞬間，便猜測出了此人的身份，應當就是萬參的女兒，萬銀芸。

再回首，卻見自家王妃已經落座，她沒再往那瞧，只好快步跟上。

秋菊宴邀請的都是京城裡名家小姐夫人。

柳文歡在遞帖子之時，對於名單思考再三決定的。

有些人她也不熟悉，但在京城裡也是有頭有臉的，即使沒什麼交談，也遞了帖子。

一是幫助熊家熟絡熟絡，畢竟認識的人多，在京城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辦事也方便得多。別看都是一些夫人小姐，但掌事的老爺，哪個不是夜夜回家，枕邊人，枕邊風。連以往皇帝都有沉迷混沌美色，更不要說普通官吏與平民百姓。

不要說她變得勢力，在經歷了萬驚鴻「去世」消息后，了解了始末，她才真的從養在深閨的不諳世事的小小姐，長大成為一個女人。暗諷權力勢力為人利用，蒙蔽內心的，往往都是失意之人。為了能安慰自己，將得不到的東西醜陋化，比喻成世俗的象徵，以此來凸顯自己的高尚，顛倒黑白。

人將世俗污名化，卻忘了世間萬物皆有兩面性。曾經柳文歡也忘記了，後來她想起來了。

萬驚鴻應當很無助吧，那個時候，連反抗都不行，上頭的權利如五指大山，將她重重壓下，連喘氣都不行，最終選擇了自我了斷，結束了生命。

每每想到這，柳文歡都很難受，因為她發現，就算她提前知道了消息，也做不到顛覆皇權，救她一命。

接納世俗，不是變得世俗，而是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這種強烈想要保護什麼的感情，讓她大徹大悟。

故這其二，便是為萬驚鴻鋪路。

柳文歡看著已經落座的人，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別人看不見，就在與她們錯身之際，走在萬驚鴻身後的侍衛打扮女子，將一張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給了她。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鼓起的肚子，對丫鬟吩咐兩聲，回了座。心中幾乎確定，不必懷疑自己，她一定是萬驚鴻。

這場宴會重在欣賞讚美，與風花雪月有關，與詩情畫意有關。

有小姐寫了首賀菊詩，又有哪家夫人填了詞，作畫彈琴，琴瑟相鳴，不絕於耳。

萬驚鴻心思卻全然不在那優美詩畫上，連參與都不曾，挺直腰板，做了個正兒八經的觀眾，有意無意將視線落在那肆意笑著的萬銀芸身上。

她眼中冷意已無方才盛，更多的是似有似無的嘲弄。

這姑娘，之前在萬府，成日故作禮讓溫馴的卑微姿態，明面上不爭不搶，暗地裡心思比誰都重。看著是純情的小丫頭片子，胃口卻比那豺狼猛虎都大，為了爭搶，偽裝自己蟄伏多年，還真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忍氣吞聲，不折手段。

萬驚鴻蹙眉，想起萬銀芸的丈夫楚韓軒，再聯想背後那一張龐大的關係網。只道她只有「萬驚鴻」上一世的記憶，對於之後的事，還有那背後的事，她無從知曉。

不過這個萬銀芸，也真是藏得不夠好。瞧她現在的裝扮，一定是與楚韓軒成了親，從萬家沒什麼存在感的二小姐，搖身一變，成了楚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名頭一變，人也變了。

萬驚鴻以往還覺得這姑娘藏得挺深，還挺有能耐的。沒想到飛上枝頭變鳳凰后，一下子丟掉了以往艱苦的人設偽裝，將奢靡富貴演繹的淋漓盡致，就怕有人不知道她現在是楚家的少夫人一樣。

人才脫離灰暗生活后表現有兩種，一種是知恩圖報，還有一種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給點甜頭就得意忘形了。

她在這邊思量，而對面的人也在和身旁的人談論。

萬銀芸方才瞧見這施王府進來，也是愣了一愣。這人戴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淡漠的雙眼，瞧不見她的表情神態，披著一層神秘色彩。單單是這雙眼，和白皙秀美的額頭，線條便是勾勒出無與倫比的完美。其他人看人，往往籠統地看那人的臉，而她覺得，一個人的靈氣全靠一雙眼。

這還是她難得見到的，雖目光中沒有絲毫靈動之態，卻淡漠地足以令人驚嘆的雙眼，叫她心中也很好奇這施王妃長相究竟如何。

這不，身旁座位的商家夫人，過來要與她探討一句詩。

萬銀芸沒忍住心頭蕩漾，她早已不是以往的萬銀芸，現在她有名有金，楚家少夫人這個名頭一亮出來，誰還不是舔著臉來巴結她。以往那些毫無存在，被人踩在腳底的日子，早就擺脫了。

想到這，她眼角斜斜，閃過高傲的神態。

就在一剎那，在直覺牽引下，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抬頭，這一抬頭，剛巧與某個角度坐著的施王妃對上了視線。萬銀芸沒由得一愣，腦中突然空白，還未做出反應，卻見那王妃又撇開了視線，彷彿方才的對視不過是碰巧隨意，又彷彿只是她自己的錯覺。

不過，那眼中的意味......

萬銀芸復而低頭，與那夫人作談詩詞，但方才那目光卻在腦海中揮散不去。

那目光沉靜，像是......像是猛獸盯著獵物一般。

「楚少夫人？」商婦與她談論著，卻見她突然不說話，好像在思索什麼一般蹙起了眉頭。以為是自己的詩敗了她的雅興，這才小心翼翼地喚她詢問她。

「嗯？」萬銀芸回神，立馬又掛上了禮貌性的笑，接著方才談論又說了兩句。

但她總覺得疑惑，反而心不在焉，於是問：「你可知道那個施王妃什麼來頭？」

「施王妃？」商婦聞言看了看那邊的施王妃，想了想，煞有其事道：「聽說這個施王妃，是現在的施王爺，就是孝景王的遠房表妹，好像兩人成親也不久。不過據別人說，那成親的排場可盛大了，單單娶親抬的聘禮隊伍，就排好幾條街，城中堵得水泄不通！以前聽我家老爺說大禮是個貧瘠的地方，連生意都不去那裡做，現在我倒有些懷疑了。想想，朝廷每年撥給大禮的份額少之又少，若真是個窮鄉僻壤，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排場！」

商婦說得口若懸河，而萬銀芸心中卻不是滋味，想當初，楚韓軒迎娶她的時候，不過也才八十八抬，不足兩條街，車馬暢通。之前她還甚為滿意，畢竟是八抬大轎迎娶，光是這點，就足夠風光。

只是現在，她暗自做了對比，卻有些不對味了。

人是貪婪的高級動物，萬驚鴻從她的表情中讀懂了這一點。隔得遠，她們壓著聲音說話，她自然聽不見，但少喬武功絕佳，這點距離不在話下，當她原話一句一句在她耳邊口述完，萬驚鴻卻沒有驚訝或者神情波動，彷彿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一般。

其實不是，她只是有點走神。

萬驚鴻突然想起來在自己以前的那個社會時代，在她上大學時，曾經遇到這樣一個人。

一個男生，與她同專業，是一個乖張奇怪的人。

他們專業不過六十人，同專業同學度過兩年有餘，卻沒有說過一句話，萬驚鴻也不愛和別人說話。

但是有一次，這個男生突然在社交軟體上聯繫她，對她說了許多摸不著頭腦的話。

他說他來自農村，不喜歡城市裡有錢的人，覺得那些人都在嘲諷他。他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他覺得這個學院專業不公平，濫用權力以上壓下，於是他退掉了必修學科，以此來抗議這扭曲的制度。

結果是他留級了。

後來這個人怎麼樣了，萬驚鴻並不知道，那天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她看了一眼連回都沒回，以為是垃圾消息，便沒過問。

而現在，那些摸不著頭腦的話，她突然有點了解了。

這大概就是極度的自卑讓人在夾縫中掙扎著變態。

以為自己踐行的是正義，不過是心中自卑，感覺與那些自己沒擁有的格格不入。為了尋求自我存在感，而用相反的觀念來武裝自己，企圖讓其他人與他格格不入。彷彿主謂顛倒，就能挺起胸膛了。

殊不知，他選的這條道路，更是一條桎梏他的枷鎖。

萬驚鴻沒那麼多憐憫之心，即使萬銀芸也掙扎著從萬府深處那間廂房跳出來，費盡心思才成了如今的楚少夫人，她也不會可憐她的過往，更不會唏噓她的現在。

失其道，失其心。

一個連自我都看不清的人，是不會想要被憐憫的。

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