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
桑葚的笑,讓京城無人不恐懼,無人不戰慄。
元淇和紫見趕到的時候,清楚聽到京城裡賢人們都在聚起來喊:「桑葚弒君!弒君大逆不道!」
「布汗國主說不定也是她派殺手殺的!」
他本以為他們會有什麼動作,比如上街搞示威,或者拿油漆潑大門,然後舉刀自盡,血濺四野,激勵所有斥女貳國人一起反抗桑葚。
結果他們說完之後,就都整換衣冠,跑到大街上對著皇宮跪拜,口稱「桑姬陛下千秋萬載——」
璧谷的劍都被桑葚直接砍碎了,現在她把仙梅劍的兩截拼在一起,用綢布一裹,背在背上。
高道曾說道:「刑瀑、刑庭何時要去送給桑葚?」
刑氏二兄弟,包括那條霍亂大蛇,都被寒鐵鑄造的巨大法籠關住,毫無反抗之力。
刑瀑一頭亂髮糊在臉兩邊,眼角泛紅有幾分西子儀態。刑庭少年英氣,萬萬沒想到一切算計都比不上桑葚半路殺出來的決絕。
自己竟淪為階下囚。
本來刑庭還想著如何如何陷害刑瀑,坐穩日落之城地位,結果現在自己能活下去就萬事大吉了。
他看了眼身邊的兄長刑瀑,第一次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以前從來沒有過,因為弔橋效應,而想要和刑瀑站到一起。
刑瀑根本沒興趣看刑庭,看著法籠外的天空,有些絕望地盯著天上四散的雲朵。
似乎這些雲彩也像奔逃的士卒一樣,丟盔卸甲,狼狽不堪。
如同自己一般。
霍亂大蛇屈辱地伏在法籠里,一隻眼睛活生生被桑葚刺瞎,現在淪為獨眼妖怪,屬實凄慘。
它不可一世的威嚴,以及渡過天域河的英姿豪態,皆因為桑葚的一刀斷送。
但這禽獸生不出報復之心,它清楚感知到了差距。
霍亂抬起頭弱弱地看了眼天宇,天神塔的方向,只有妖魔同類能看到的摧城黑雲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京城上空本該有的霞光雲彩。
以前是沒有的。
雖然京城的人族都覺得有,都覺得這裡神光聖霞。
但事實上,就連白痢疾們都知道,自己生存之地的上空,從出生起就只能看到一條條盤起來、陀螺漩渦一樣的黑雲,像蛇,亦像蟲。
小吉帶著齋儀王爺來到皇宮,正好看見抱著早已涼透、青白膚色的目邇公主屍體的桑葚。
桑葚看他一眼,然後讚賞地朝小吉點頭。
齋儀王爺眯眼,然後看到了一條長廊外,自願投降的少易賢者和豪才賢者,那兩人早已跪在地上接受搜身,卸除武器。
布汗國主身邊的刀衛,倒是早就被篡權的目邇公主體內的妖魔南安搞死了。
桑葚抱著目邇公主的屍體,來到廣場,皇宮裡被驅逐的太監們,還有無數的皇族貴臣,皆聚集於此。
卜姽的家人,她的父親大麴將軍抱著必死之心來到了這裡,不太敢看桑葚,但還是逼著自己看。
這位一向尊貴匹世的老人決定求得桑葚的原諒和寬容。
納罕將軍也參與過對桑葚的圍剿,但是納罕將軍已經死了,黃宴現在不在廣場,不知所在何方。
大麴將軍身邊,是一臉敗相的小曲將軍。
他在家裡毆打奴婢,發泄自己對「天道不公,桑姬竊國」的嘶吼。
但是灰燼一地,現狀不會改變。
他只能硬著頭皮和父親一起,來討好桑姬,讓她不要滅自己全家。
卜丙沒有資格來,也不配來,大難臨頭各自飛,但他能飛到哪裡去?連帶他妻子也是剛剛流產不久的「不祥之人」,不敢來見桑姬。
再說,就算逃,也逃不走。
叛軍早就封城。
京城軍有一大半都倒戈朝叛軍投降了。
「父親,你看.....公主她.....」小曲將軍面朝廣場高台,目邇公主被刀穿刺的屍體,正被桑葚抱在懷裡。
「別亂說話。」大麴將軍一世英名,卻也從未見過有這樣的人。
難道連天道天理都向著她不成?
常人若是被他們那般圍剿,焉有不死之理?
山神為什麼把刀給她?憑什麼?
桑葚身邊的芝琢把關著烏鴉的籠子掛到高台金鉤上,桑葚道:「此魔乃鴉叵天王第二身,南安。
正是他暗害當時年僅八歲的目邇公主,鳩佔鵲巢,假冒其名,遺禍無窮,殺害了布汗國主,現在真相大白。我會為目邇公主舉辦隆重國喪,與其一同舉行的——」
桑葚面朝廣場一角,若有所指地沉聲說道。
「還有曾經被奸人棱摩賢者所害,不得已跳下大肅塔的慶羊武士的隆重葬禮!」
廣場一角的長路上,豪才賢者、少易賢者除了帽,被架著走上高台。
達官貴人們皺眉大驚,有信的,自然也有不信的。總歸是千人千感,千言千面。
「她就是想篡權奪位,乾的也是這樣的活計,現在人都死了,憑她怎麼說都行。」
「歷來權力鬥爭,沒有不血流成河,都是充斥謊言。」
策士們即使對自家老爺如此分析,還是不約而同地認同著一個潮流。
「桑姬陛下,」巫者們聚到一起,昔日他們與桑葚辯論,圍攻她的觀點,現在回想,還如在夢裡,「您想什麼時候舉辦登基大典啊?我們好早些準備著。」
他們的臉諂媚如狐。
桑葚道:「如今緊要之事,是安撫民眾、審判因戰事而起的冤案、發放民眾撫恤、革新民眾思想、樹立母神新教,不是勞什子的什麼登基大典,勞民傷財。」
巫者們一愣,不敢置信地低下頭。
——事到如今,她想裝什麼賢君仁主?都殺了那麼多人了。
巫者們很不屑。
文朝的東海幫里,元梁和師兄弟姐妹們得到消息,紛紛忍不住熱議起來。
山風如霧,紫霞漫天。徐徐鶴來,悠悠草長。
仙風道骨修鍊門,天之驕子眾仙徒。
「那桑姬何許人也?傳說她得到蘇索爾山山神賜下來的神刀,已是不凡,究竟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篡位?」
「更緊要的是,她居然做得到!她殺了那麼多人,真的一人奪一國!」
「她那些隨眾也都不是什麼好人物。」
他們問元梁:「仲泰,你兄長元淇似乎帶那桑姬去過岳陽山,岳陽山雖然也是女人多,但可是不讓殺過人的人進去修行的。
是不是那桑姬被岳陽山拒之門外,才輾轉奔逃境外?」
元梁一愣:「諸位都聽誰說的,我並不知道有這事。」
謠言如虎,斑斕陸離,令人心醉。
再強大的修行人,也打不敗謠言。
這些仙門徒弟就都噓了一聲。
「你們看他,還裝傻呢。」
「那桑姬如此放肆,與妖魔同修,是要為正道不容的。她體內有妖魔之力,已是證據確鑿,還滅了日落城滿門。」
「那日落城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刑家算是咎由自取。」有人表達不同意見。
「誒,不能這麼說。」立刻許多人反駁,眾議如山倒。
一個渾身正氣的仙徒怒道:「那刑家人就算與妖魔同修,也沒有去竊國!她貿然就滅人滿門,簡直行徑如同妖魔。」
另一個眉眼英氣的仙徒甚至按向了自己佩戴的寶劍:「桑姬體內有妖魔之力,繼續在這世間,除非她改邪歸正,否則我就不會對邪人客氣。」
元淇也只好正色道:「諸位靜心,那桑姬倒是沒有與妖魔同修。」
「她是不是和京三皇子有關係?」突然一個女子托腮好奇又竊喜地問。
此言一出,眾人又換了方向議論。
「是皇子榻上歡妾吧?」
「皇子不要她了?」
「不不、據說她也和王爺.....」
仙徒們並未都摒棄對凡俗八卦的熱愛,一說到這件事就情緒激動起來。
元淇冷眼旁觀,不喜歡這種話題。
但桑姬,對他來說,如果非要到那一步,他會毫不留情斬殺這個極端的邪惡之人。
不會顧及大房兄長元淇和元祿。
元祿在家裡得知「元姬篡位」一事,已經是娶了一房正妻之後的事了。
父親逼他娶妻,綿延香火,他只得從命。流言說桑葚如何,桑葚自己做了什麼,都不是元祿娶妻的原因。
只是因為父親想讓他娶,他就娶了而已。
元姬美如天仙又如何,婚姻是用來兩姓交好的,不是喜歡誰就要和誰在一起。
元祿自認並不了解桑葚。
她早已在自己的記憶里,看到她的畫像,元祿不敢相信,這樣端麗的人物,居然篡位竊國。
斥女貳國的舉國大權居然落到一個文朝平民女人手裡!
元祿的妻子是海邊瀘州裴氏的嫡女,名叫裴倩,人如其名,皎月一般的柔弱美人。
元祿愛美人,見一個愛一個,雖然如元姬那般,見一眼就永世難忘的人只那一個,但也不代表,他就必須只愛她一個。
裴倩待在元祿身邊,會滿心滿眼都注視著他,不像元姬那般不識風情,還鍾情於他的後門......
「郎君,怎麼又感染風寒了?」
裴倩溫柔似水,不差分寸,彷彿用標尺比量出來的完美妻子。
元祿拿起她的手,親了一下,笑道:「我說給你聽,嬌兒不要嚇壞了。」
「不會的,郎君。」
裴倩依偎在元祿懷裡。
元祿有些迫不及待要告訴她一切有意思的事,有些雀躍地先做個話引子道:「你可知斥女貳國?」
裴倩懵懂地搖搖頭。
元祿一愣。
斥女貳國京城的日夜不會因為民眾的反感、疑惑、排斥、恐懼、狂躁而停滯,很快就要到傍晚了。
卜姽騎在一匹黑馬上,身後全是列隊跟隨的軍伍。她一身豪奢金鎧甲,面無表情的時候,也讓戰戰兢兢的百姓們覺得,她沉著臉色不高興。
桑葚定的新的規矩,民眾不必動輒跪拜,但傳說中的「卜姽將軍」一出現,百姓們幾乎都跪下去。
——萬一不跪,被打罵殺頭怎麼辦?
「叫他們不必跪。」
卜姽轉頭對彎著腰行走的官武士們說。
官武士們應著,背上的冷汗幾乎要淌成河。
以前如何聲勢浩大地欺辱、捉拿,現在就是如何的擔驚受怕。
她隨便一句話,他們全都得死無全屍。
風水輪流轉。
「卜姽將軍歸家了——閑雜人等退散——」
舉著幡旗的叛軍武士們扯著嗓子一喊,京城官道附近幾條街里,正在被銬上枷鎖的舊教派將軍們——他們現在全都是比庶民還不如的死刑犯——都瞠大布滿血絲的眼睛,乾枯著望向天空。
「陛下,黃宴捉來了。」
桑葚聽見聲音時,整學著皇族的人,十根手指都戴滿了價值連城的純金戒指,鑲玉墜珠,寶龍華象,連帶著她還好玩似的披著龍袍,著實是新風景。
黃宴來到桑葚面前的時候,還活著。
這是桑葚沒想到的。
「我本以為你會為了從容自盡。」
桑葚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攤開,在日光下懶懶地看自己手上的戒指。
黃宴一身整潔肅服,依然是往日里俊朗非凡的面容儀態,青年風姿。
和原來的他毫無區別。
他原本蹙著眉,還有些緊張,見桑葚歷盡千帆似的這麼淡定,也舒展了眉頭。
「我求陛下,放過將軍府其他子嗣。不要滅族。」
黃宴掀起衣擺跪下去,額頭貼著地面懇求。
桑葚看他一眼,然後托腮,聽著宮殿里風鈴搖動的細響,草原風沙的細微聲音。
殿內熏香如霧。
「黃宴,」桑葚見到這故人,產生一點對時光的感慨,但是以前那些時光,都是欺騙與謊言而已,「你自己清楚,我答應你的可能性,不超過一成。」
黃宴還是不抬頭,維持著最卑微的跪姿。
「求陛下放過納罕將軍府其他子孫。」
青年語氣沉重,命已如草芥,自然要拚死為家族爭下祖先遺留來的枝葉。
「你知道嗎?祖宗、孝道、香火,這些東西就像一陣風,尤其是靠著父親傳、不靠母親傳,這種嫁接傳代造成的絕望,是時代的暗面。」
桑葚卻說了黃宴根本沒想到她會說的話。
「山神告訴我,人族主要是靠母親代代相傳的,哪怕是魔人,也是這套規律——你可能不知道魔人的故事——世上嬰兒出生,第一個打心底要說出來的詞,只有媽媽。
這世上的各大家族,世代香火,看似龐大,其實每個媳婦懷的種,都極有可能是別的男人的。為了避免這種禍事,就要限制媳婦們的身體,一女只許從一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