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青鬢煥朱顏
玉親王妃顫抖著,朝雲若緩緩伸出手:「阿蓮姐姐……」
姐姐?
雲若一臉懵,看蕭月的年紀,身為他母親的玉親王妃怎麼說也有三十多了吧,怎麼喊自己「姐姐」呢?轉念一想,她叫的可是「阿蓮姐姐」,想是認錯了人,將自己認成了那個「阿蓮」了。
天下間相似之人很多,能讓人一眼認錯的更不在少數,但是雲若可不認為自己這張臉孔有多麼大眾。她並非強爭之人,但是婦人不願與人雷同的那點子自尊還是有的。
雲若尚未自傲到天下唯我的地步,可是當旁人說你跟某人很像的時候,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免不了就想知道對方是誰,若是兩相比較,到底誰更美一些。
在雲若的印象中,還是有人與自己長得極為相似的,比如胞弟雲田,比如過世的母親。尤其府中老人皆道自己肖母,連奶娘顧氏也常常望而失神。
驀地,一個怪誕的念頭自雲若心底浮起:玉親王妃口中的「阿蓮姐姐」,莫不是指母親?
母親在世時極為低調,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與之打交道的貴婦寥寥無幾,當年的羅國公夫人算是其中之一,也不過來往一兩回。後來她專心禮佛,更是鮮少見外人。而且頂重要的,母親的名字當中沒有「蓮」字。
雖然她在世的時候對蓮花情有獨鍾,衣衫上常有飾有蓮紋,菡萏苑也是栽滿一湖風荷,可是到底是不是玉親王妃口中的「阿蓮」,雲若是持絕對否定態度的。
不為何?只為她曾聽父親有一次喚母親「如娘」,也就那一次,母親長久淡漠的臉上終於泛出一絲微笑,彷彿一池碧水當中忽而探出的一朵粉荷,極美,美得父親看怔了雙目,說不出話來。
當時她與阿田並排趴在石凳上,看著母親輕輕喚來下人,將她費了好半天功夫親手烹做的胡餅端了下去。母親並不善廚,那些胡餅有些地方被烤焦了,擱在瓷白的盤子上,瞧上去更是色澤斑駁,品相不佳。雖然聞起來挺香,但終究入不得父親的眼。母親大概也知道這點,識趣地讓人換上父親最為鍾愛的茶花餅。
那種茶花餅外形甚是獨特,中間肥鼓,兩端尖細,裡頭裹著花泥,外皮呈淡淡的柳青色,乍看可不是就像春天裡頭肥肥嫩嫩的柳葉兒么。
如此別緻的點心,讓父親都捨不得下口,只是將一雙眼眸久久凝視著坐到他對面的母親。母親滿面柔色,唇角含笑,輕輕將茶花餅推至父親跟前。
二人相對而望,漫天星辰似霰,一地月色如霜。
顧嬤嬤一把撈起她和雲田,不管他們如何掙扎哭鬧,將兩個淌著口水的小兒挾回房內。
今時回憶起來,顧氏那樣做,那可不就是為了不打擾到他們夫妻相處,怕枉費母親對父親一番心意么?
「娘娘怕是認錯人了。」雲若收回記憶,微笑道,不動聲色避開了玉親王妃伸過來的手,便要往蕭月方向去。
「等等。」身後玉親王妃急急喚道。大概她也意識到雲若與她心中那位故人的年齡不符,但是仍抱有一絲微渺的希冀,「敢問娘子出自哪家府上?」
「我住在流西巷。」
「流西巷?」玉親王妃喃喃重複一遍,忽而眼眸中流露失落。天都誰人不知,流西巷內只有一戶人家,就是鎮國大將軍府。那是御賜的府邸,住著的是大將軍雲措留在京中的家眷。眼前這位小娘子既然說她住在流西巷,看她神態自若而不輕浮,舉止隨意而不越分,不會是個婢僕之流,想來該是被養在外頭,前陣子剛回京,又惹來各方刺殺暗害的雲氏嫡長女雲若吧。
她雖不知阿蓮姐姐出身,卻知她膝下有一子,也見過那個男孩兒,按照時間推算,現在當有二十齣頭,可不是眼前這個才十幾歲的小丫頭。
既然不是,方才還火熱的眼神便立刻冷卻下來,重新回到冰冷的狀態,彷彿隨時能將人凍傻。玉親王妃一言不發,轉身坐回自己的位子。
她態度和氣韻轉變如此之快,在旁眾人,包括書吏差役等,彷彿體驗了一把冰與火的輪番淬鍊,有種時而暖陽時而雪,又被大風撞閃腰的無措和茫然。
雲若在蕭月身側後半步坐下,盯了會兒他的後腦勺,心道:這人也是時冷時熱,歡喜的時候總是熱衷於不停投喂,把你當小孩兒寵,生氣的時候一張毒舌也能把人氣死。這一點,母子倆還真是像。她轉眼又想:不,還是不一樣,蕭月生氣的時候氣質上只是稍顯清冷罷了,有如涼夏冷月,並非完全不能接近。這一點與他母親迥異。她瞥了對面的玉親王妃一眼,挺直腰背。
蕭月微微側首,眼角餘光在她膝上交握的雙手上一掠而過,唇角微勾。
玉親王妃冰冷的視線在他二人身上流連急轉,然後落在堂案后的羅澈身上,冷道:「既然人都到了,大人還不開始么?」
羅澈道:「娘娘莫急,下官接到通知,人還未到齊。」
話音剛落,便有幾人匆匆入內。
為首一人抹了把汗,笑道:「還好還好,奴婢到底趕上了,娘娘、世子、羅大人,讓諸位久等,還望恕罪!」
白允兒團團躬身作揖,口中說著賠罪的話,可是又有誰會當真讓天子近侍賠罪呢。他自然也清楚這點,不過是場面話罷了。
目光掠過蕭月身側,白允兒眸光微閃,朝雲若走上一步,呵呵笑道:「女君也在啊,奴婢見過女君。」
雲若站起,側身避過。白允兒有官階在身,她不好受他的禮。
白允兒也不強求,虛虛略過,心中卻暗暗一嘆。與七夕初見時相比,雲家女君雖然對他依然客氣,骨子裡卻疏冷了許多,旁人興許察覺不出,而他卻能感受到,也清楚其中的緣由。
白允兒的到來,讓堂上氣氛變得更加壓抑起來。雖然這位天子近侍未曾帶來任何詔令或者口諭,然而他只是恭而不媚地往羅澈身旁一站,在場所有人便都明白,這場堂審是攤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的,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恐怕都要在那位的心裡的來回評估幾遭。
陛下寬仁,但絕不是一位好糊弄的帝王,私兵一事,連兩宮太后的顏面都沒給,便是明證,也是朝野上下的共識。
眼下這等情況是玉親王妃所始料未及的,更是求之不得的。她冰冷的眸子在羅澈和白允兒身上逡巡了一個來回,接著看向蕭月的眼神不免多了絲傲然,彷彿已經勝券在握。
接下便是升堂,原告陳情。
狀紙早已遞上,玉親王妃三言兩語講述了事情經過。無非是天亮之時死者邱百冬被發現死在王府後園的樹林子外頭,那片樹林屬於玉親王世子私有,閑人不得靠近。邱百冬奉王妃之意前去看望,卻無端慘遭毒手,兇手便是那片樹林的主人。邱百冬是王府內侍總領太監,正六品,這個官階說大不大,但是宦人進階不易,即便像白允兒這般,也不過四品到頭,像侍奉德沛宮的林奴兒林大總管,乃是從三品,已算本朝極致。
所以說邱百冬雖是一介閹宦,卻也是官身,而且算是個不小的官,又在王府侍奉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是蕭月說殺便殺,完全將其視為草芥,罔顧了國法不說,還端的是冷血無情。
玉親王妃說完,眼神往白允兒那處略放一放。
白允兒安能不知她的意思,無非是看在同一出身上,想讓他對邱總管產生同病相憐之意。他面上秉一貫的溫笑,微微頷首,似是在認同玉親王妃的話。
玉親王妃見目的達到,將目光收回,一轉,落到了地上的屍首上,微微露出些許悲意。她身後的侍婢洛秋奉上一方絲帕,玉親王妃接過拭了拭眼角
羅澈道:「王妃請保重。」他不好說節哀之類的,畢竟一個宦官還擔不起。他側首,眼神落在默然而坐的蕭月身上,「世子可有話說?」
蕭月道:「有。」他微微調整了下坐姿,「不過得等到驗屍之後。」
羅澈頷首:「世子此言有理,來人,請仵作上來驗屍。」
片刻后,江白麻布被掀開,屍首曝露在眾人跟前,上面血跡遍布,死相凄慘。面目青紫,抓痕累累,皮開肉綻,肥碩的頭顱異樣地扭曲著,呈現出一個詭異的弧度。
仵作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姓趙,個子不高,短小精悍,手下也利落。雲若被蕭月遮住了半身,並不能將他的動作看齊全,只能聽他口述。他身後跟著個年輕人,看起來不過十五六,面色蠟黃,身形纖瘦,一副羸弱之相,正伏在地上執筆記錄。
雲若朝那少年盯了幾眼,對方似乎也感覺到有人對自己頗注意,身子不由微微瑟縮,細白的手指將筆桿抓得更緊了。雲若笑笑,轉過頭仔細聽仵作口述。
大體不過生前受人折磨,血流殆盡而死。按傷口形狀判斷,兇器為爪形或者多刃之物,死亡時間在今日凌晨子時到丑時之間。
記錄到這裡,白允兒插嘴問道:「奴婢身在宮中,也嘗聽聞江湖上有一種兵器叫麒麟爪,威力非常,凡中者無不是皮肉盡翻,深可見骨,瞧這死者慘狀,莫不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人,方才丟了性命?」
趙仵作頓了一下,搖搖頭說道:「公公說得有理。然而以小人之見,除了公公所說的兵器之外,若是武功高強者,劍勢頻發,也能造成這樣的傷口。」劍術,講究輕靈流利。若是對敵,盡量簡招取勝,一劍致命,而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說兇手並不想快速結果了他,而是讓他嘗盡苦痛而死。
這兇手,依玉親王妃之言,便是她的兒子,玉親王世子蕭月。霎時,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蕭月身上,惑困惑,或瞭然,尤以玉親王妃為甚,眸中冷厲幾要化為實質。
羅澈朝蕭月道:「世子以為如何?」
蕭月道:「不如何?此人之死與本世子無關。」
他一口否認,極為利落,惹得玉親王妃尖聲大叫:「怎與你無關,他死在你的手中,死前還受盡折磨,好歹是你父親留下來的老人,你竟下得了這樣的毒手!」
蕭月眸中驀然閃過一抹暗光,面上依舊無波,道:「王妃如此顧念父王,他老人家若在天有靈,必然感動之至。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能閑著等著,理當主動配合羅少卿,將本案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你……」玉親王妃正待再次出言譏諷,白允兒已是朝蕭月不住地附和:「世子深明大義,深明大義啊,呵呵……」
雲若瞧了他一眼,心道:三言兩語便讓親王世子主動求察,競也是只老辣的狐狸,這樣的人在陛下身邊不受賞識也難?
玉親王妃見蕭月應承,便將譏諷的話咽了下去,氣勢上兀自冰冷,幾將離她近的幾人凍住。
羅澈沉吟一番,朝蕭月問道:「敢問世子,昨夜世子身在何處?」
這便開始詢問了,與白允兒配合得倒好。
「王府之內。」蕭月答道。
「可曾出門過?」
「不曾。」
羅澈沉默了一瞬,又問:「可有人登門拜訪?」話問完,他拳頭握緊。
雲若似笑非笑,蕭月眸光涼涼。他盯著羅澈,須臾,展顏笑道:「是有人來過。」
裸車的心驀地收緊,一股難以抑制的痛楚從心底泛起。
當然有人去過王府,那人還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往。倘若蕭月將她說出來,那麼從今日起,性好八卦的天都人,茶餘飯後又會多出幾許談資。縱然大夏民風開放,夜不歸宿什麼未必撩得起什麼風浪,可是牽涉到頂層圈子裡的那幾個人物,除開龍座上那位不可隨意妄論,其他的小老百姓還是很有八卦的興趣。只怕那時,她的閨譽風評轉逆,而落到那些守舊的老儒學究嘴裡,更會加上「輕浮」二字。
可那又能如何,他縱是清楚,還是要多此一問。這是大理寺公堂,他是大理寺卿,白允兒就杵在身旁,就好像陛下在背後盯著,容不得他半點退縮。或許,陛下就是要借他的手確認蕭月與她的關係。所以,當他方才在玉親王府看到她時,便知道陛下多日的擔憂已然成真。
「……何人?何時?」羅澈艱難地問出,掌心汗意淋漓,全身像泄了力氣一般虛弱,心頭也彷彿空了一塊。
在旁記錄的書吏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小羅大人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說話語調艱澀,面色又蒼白得嚇人,是不是這些日子早晚天涼,不慎染了風寒?
恰好此時趙仵作挑揀工具發出「哐當」碰撞聲,望一眼那邊的動靜,書吏頓時面露恍然,不禁朝羅澈投去鄙夷一瞥:年紀輕輕便坐到這個位子上,缺乏經年刑名的洗鍊,關鍵時刻確實壓不住場面啊。
蕭月面上笑意未變,望著羅澈的眼神依然幽涼。越過他的肩頭,羅澈看到那方素色剪影斜坐著一動不動,一隻玉手托住如脂般的下頜,臻首微側,長睫輕垂。沒有驚慌,沒有暗示,面對不利於自身的逼迫,未有半點反應,彷彿落座之地不是這幽森肅穆的公堂,而是正在上演離歌情曲的戲園。而自己,便是那扮演其中一角的丑伶。
羅澈心頭劇痛,心口彷彿被生生挖下一塊血肉。他雙眸望向一旁虛空,面部線條因為牙關用力而變得僵硬,內心惶恐到似乎要用上全身力氣方能去承受蕭月接下來的答話。
「呵,都在吶。本郎君來得可巧?」一道聲音突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