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道遠不可思
蕭月的院落在王府後園最深處,說是深,還不如說是偏僻,若沒有王府僕從帶路,尋常人怕是很難在偌大的府邸內找到那麼處不打眼的所在。
羅澈在樹林外止步,此處正是發現邱百冬屍首的地方。秋木凄迷,亂草蕪雜,顯是許久無人打理。
王府貴重之地,僕役卻如此怠慢,羅澈心下生疑。然而一想到玉親王妃與蕭月這母子二人的關係,不由微微嘆息,疑慮也隨之消去不少。
蕭月雖是世子,但加冠之前也僅是世子,玉親王府的庶務如今可還拿捏在女主子手中的。富貴人家的下人最是會看菜下碟,一個不討主母喜歡,甚至還遭其厭惡的世子有沒有前途還不好說,還遑論這位世子隱疾在身,年壽難永,說不定繼王位的旨意還未下來,人就已經歸天了。
羅澈轉了一圈,除了被屍首壓過,導致有一片枯草伏偃在地,周邊竟未有一絲不妥的痕迹。他抬眼打量著這片樹林子,這裡叢木密匝,枝幹交錯,縱是秋葉萎盡,也無法一眼望見那隱在深處的居所。
那樣深幽隱秘的所在,按理的確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啊,若不是在屍首上發現了天青秘瓷……
羅澈暗暗嘆了口氣,與一直跟在身旁默不作聲的白允兒交換了個眼神,心中又不免想到上午雲若與蕭月一同出現的情景,想著她不緊不慢地跟在蕭月身後,他二人從無言語或者目光交流,卻配合默契一臉從容地接待自己,彼此熟稔得彷彿早已相處了許多年。
羅澈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阿若她或許真的是整夜宿在了蕭月處。之前自己在堂上詢問蕭月誰半夜去玉親王府找過他,申顯主動過來承認,當時自己雖有懷疑,但還是順著心意接受了這個答案,如今看來這人倒真有可能是阿若。
自己原本以為的無中生有,最後突然發現極有可能是事實,而且,甚至於二人之間說不定已經產生了更為親密又不可為外人知曉的關係——這是誰都無法保證的事情。
心底早就生出的一絲隱憂被徹底放大,再難忽視。他忽覺頭痛欲裂,再難忍受。
白允兒正眯著一雙眼打量這林子,突然覺得身旁的人有點不對勁。本能地,他伸手去扶,還未碰到,羅澈已是踉蹌幾步,一臉痛苦地將額頭觸在了粗糙的樹榦上。
「小羅大人,您可有事?」林奴兒趕緊上前詢問。
指腹在唇邊揩過,努力將滿口腥咸咽下腹,羅澈喘息片刻,緩緩轉過身來。俊秀的郎君除了面色有些微慘白,一如素日溫雅沉著,風致翩然。但是若是仔細瞧,就會發現他的唇角殘留著一抹淡紅,彷彿剛吮了桃花汁水似的。
白允兒笑笑:「小羅大人,可要注意休息啊。雖說公務繁重,案牘操勞,但是您可不能不顧著身子,陛下還指著您這樣的能臣為他分憂呢。」
「謝公公關懷,明之不敢有負陛下重託。」羅澈俯首一禮。
他不稱微臣,是因為對著白允兒,他自稱字,旨在表明超乎君臣關係的忠心。
白允兒又笑笑,對此極為滿意。
天青秘瓷作為唯一的線索,在玉親王府的範圍內算是斷了,這片樹林也明顯不是案發現場,案件進展一時陷入膠著。但是幾乎在場所有人並不認為查案會到此結束。既然天青秘瓷出自宮禁,除了玉親王府,定然還有其他府邸擁有此物,尚宮局的記錄一查便知。
此間最不甘心的當屬玉親王妃,見事無結果,便挾怒回了自己院落,連聲招呼也未打。她在宗室當中輩分高,地位尊崇,旁人自然不敢多言,也便隨她去。
羅澈吩咐衙役先回大理寺,將邱百冬的屍體暫時封入冰窖,一干物證包括衣物,屍體上發現的瓷片等都被整理起來,打算暫時存庫。
雲若秀眉微蹙,總覺得遺漏了什麼,但是一時又說不出來。直到一列侍婢捧著食盒之類從此經過,方有一點靈光閃現腦海。
「怎麼都是竹籤,嗯,這裡還有把匕首?」雲若指著其中一個托盤問道。
領頭的侍婢看上去頗為傲然,雲若問她,只微微抬著眼皮,冷聲回答:「回女君話,這是王妃娘娘進膳之物。」
雲若奇怪,隨即恍然,玉親王妃出自草原部族,飲食習慣與夏國多有不同,不用筷子等物也屬正常。
只是,「娘娘用這竹籤作何用途?」
「阿若有所不知,將野物的肉切成小塊,然後用這竹籤串了,在火中烤到七八分熟,抹上蜂蜜鹽巴等物,最是入口。」申顯搖著扇笑道,「眼下正是食鹿肉的好季節,娘娘雅興盎然,讓本郎君十分羨慕呢,哈哈~」
他說完還特意朝關雎園方向走上幾步,深深地吸了幾口空氣。雲若開始聽他說這竹籤的用途,還神色肅然,聽得十分認真。到後來,看到申顯一副被美食香味所誘的饞嘴模樣,不由一笑,心想申郎君這人也蠻有趣,找個合適的時候請他吃一頓,一起嘗嘗鹿肉的滋味。對了,還要叫上阿田才好。蕭月嘛,還是算了,誰讓他不喜歡看到她與申顯接近呢。若是他也來,幾人都要巴巴地瞧他的臉色,如何還吃得下去。
那侍婢卻不願意再與她多言,微微躬身道:「女君若沒有要問的,奴婢就先告退了,娘娘還等著用膳呢。」
雲若揮揮手讓她們走,自己在樹底下來回踱步,過了片刻,眸光驀地一亮,自言自語:「如此倒有可能!」
申顯立刻湊過去問:「怎的?」
雲若道:「你說,這邱百冬的傷口裡怎會出現瓷片呢?」
羅澈笑了:「瓷片鋒利,他若生前與人搏鬥,或者瀕死掙扎,很有可能會被摔碎的瓷器傷到,這不稀奇。」
「可若是他掙扎之時被碎在地面的瓷片所傷,瓷片應該嵌在傷口表面,邱百冬生得那般肥碩,皮肉當中有此物倒是可能,何以會卡進骨縫當中,還卡得那麼深呢?」雲若若有所思,她清楚記得,當時趙仵作可是費了稍許力氣才把瓷片從骨縫當中取出來。
「阿若想到什麼?」
「我在想之前仵作對邱百冬死因的推斷,驗屍格上寫得很清楚,他乃全身被利刃所傷多處,未能及時救治,導致血盡而亡。而天青秘瓷作為器物,並不能造成那種傷口,那麼有沒有這種可能,兇手與邱百冬起了爭執,二人發生撕扯,導致擺在一旁的天青秘瓷摔碎。兇手氣憤之下將其中一塊碎片打入邱百冬的體內,讓他一瞬間失去逃跑能力,然後才用其它武器慢慢地將他殺死。」
「女君的意思是,天青秘瓷被兇手拿來當成暗器使了?」白允兒驚訝問道。
「有何不可?」雲若肅色道:「那瓷片發現的地方正是死者后腰左上方,可見是背後偷襲。人骨雖然堅硬,但是如果兇手練過武功的話,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
「受創之處並非致命傷,就算死者逃脫困難,他當時難道不會喊叫或者呼痛?夜深人靜,他只要稍微大聲就能引人過來吧?」
「這就要看他死在什麼地方了。」
「女君莫不是想說他不是死在玉親王府?難不成兇手殺了人之後還特特將屍首送回來,好讓玉親王府的人發現他們的庶務總管被殺了?」
「有什麼不可以?」雲若淡淡一笑,「雖然我不知道案發現場到底在何處,但是眼下天都城不都知道玉親王世子蕭月弒殺其母近侍,凶戾殘暴,結果被生母告上大理寺了么?!這也許就是兇手不惜多費周折想要達到的效果。」
申顯暗暗朝她比了個拇指,然後對著羅澈笑道:「婦人心細,倒是給我等提了個醒。對於兇手栽贓嫁禍,處心積慮想誣陷玉世子一事,大人有什麼看法?」
羅澈聞言也面色凝重,道:「此事蹊蹺,幸虧女君想得深刻,才不致漏了這等重要線索。還請各位放心,兇犯狡詐,企圖陷害親王世子,以辱宗室,大理寺定會全力追查,絕不輕放。」
又與蕭月等閑話幾句,囑咐了留下的一干人等,便告辭而去。
雲若蹙蹙眉,瞧著他匆忙的背影,總覺得今日之事結束得過於輕巧,就如上回大理寺冰窖失火一案,再前一點七夕遇刺一案,每一次次禍事要麼有她參與,要麼多少有點牽扯,而每一次大理寺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彷彿往海面上投下一塊巨石,浪頭衝天而起,水聲貫耳,珠屑玉碎到處都是,可是很快,這一切又歸於平靜,仿如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奇怪么?
當然奇怪,以至於回雲府的路上,她坐在馬車裡,一直都想著這個問題。沉默的時間長了,令坐在身旁的人有些不悅。
「吃些糕點墊墊腹吧。」
雲若瞧一眼推到面前的金絲蜜果花糕和澆汁蜜果,才恍然覺得腹中飢腸轆轆。時近黃昏,斜陽晚照,除了上午幾個畢羅,她還未吃過其它東西。
三口兩口吃下肚,又灌下一壺茶水,雲若稍稍舒了口氣,對著蕭月笑眯眯道:「你倒是會享受,還在馬車裡備了吃食。」
蕭月翻過一頁帛書:「我這副病弱身子,騎不了馬,只能困於這四方車壁,所以難免多些思慮。思慮越多,腹中飢餓得越快。往日多行遠路,一來二去便有了些許經驗。」
「你是說我想得多?」雲若有些聽懂他的意思,晃晃腦袋,「我只是心中疑惑,宮裡但凡有賞賜,十次也有七八次會輪到雲家,綾羅綢緞,珠寶玉器,甚至婢僕舞伎也是不缺的。只有這天青秘瓷,卻從未在我雲家的賞賜單上出現過。」
「那物一向只賜與宗室,且各家一旦得了,都會珍而重之,絕不會隨意放置。」蕭月淡道。若是普通物件,玉親王的書房外就不用專門設置陣法以抵賊盜了。
「既如此,邱百冬緣何會與它扯上關係?雖然能夠確定他不是死在你府中,可那又是死在何處呢,這才是問題關鍵吧。」
蕭月瞧了她一眼:「我且問你,天青秘瓷哪出數量最多。」
「自然是宮裡,那物件本就是從宮裡出來的。」雲若答道,驀地想到什麼,睜大眼眸,「你、你是說,邱百冬是在宮……」她又想了想:「不對,昨日我可是瞧得真真的,那閹人確實被你的手下帶走的啊。」
「可是當時他還活著,不是么?」
雲若點點頭,湊近問他:「是你讓人把他帶到宮裡,然後——咔?」雲若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蕭月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你覺著,皇宮是個什麼地兒,可以任你來去自如,還可任意殺人?」
小瞧人了不是?雲若腹誹,申家二郎就帶著她在宮中來去自如過一回,而她若是內力還在,進出皇宮不被人發現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就算在宮中殺人,以太皇太後手下眾多耳目,難道會覺察不到一絲異樣?還有,邱百冬是玉親王府的寺人,大半夜跑宮裡去做什麼?那個時段,宮門早就下鑰了,他又如何進去的?被殺之後,兇手又如何將他的屍身運送出宮,丟棄到蕭月院落外的樹林口?
這進進出出,玉親王府的門房也是全無記錄,到底兇手這麼做除了陷害蕭月還有什麼其它目的?玉親王妃在這件事情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否真如她所說,是因為身邊人被殺,蕭月有很有嫌疑,所以才出面投告?
「那到底是何情況,你對這件案子怎麼想,快說說。」
問題越來越多,眼前迷霧重重,雲若顯得有些焦躁。
蕭月卻不理她。
正好馬車停了下來,雲若朝外頭一望,原來到將軍府門口了。
「你自己進去吧,若有事,可遣人到來萬方茶樓找那裡的劉姓掌柜,他是我的人。」蕭月道。
除了天鳴坊,現在又加了個茶樓。這兩處是她知道的,不知道的還有更多吧,果然,離頂端權勢越近的人,秘密就越多。你所知道的基本就是他們想讓你知道的。那些不想讓你知道的東西,縱然動用各種關係和手段,也未必能夠找齊全。
雲若覺得這件事情自己既然已經插進一腳,沒理由就此退出,所以當她跳下馬車,正待走,又突然回頭對蕭月道:「此事不會善了,該來的總會來。不過你得事先想好我們要如何應對,如此事到臨頭,才不會手忙腳亂。」
她說話口氣極為嚴肅,但是似乎滿意於那個「我們」,蕭月反而輕輕一笑:「一切有我,你只需多吃多睡,養足精神便好。」
似乎挺有把握的樣子!
「多吃多睡啊,世子放心,阿若必不負所托。」雲若假模假樣地朝他行了個郎君的禮,而後旋身進了雲府大門。
蕭月含笑望著她消失在門后,暮陽斜照朱紅大門上金漆獸面鋪首,張牙舞爪,凜然不可犯。
過了片刻,阿青提醒他道:「世子,女君走了。」
「嗯。」蕭月放下帘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