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在彼高崗
一張臉。
他的大腦告訴他。
葉添添捂住自己的頭,大口大口吸著涼氣,試圖用這種冰鎮的方式來緩解疼痛,幸而那劇痛只有一瞬間,隨後就緩慢而輕微地削弱了下去。
他咬著牙,靠近了那棵樹。
確確實實,是一張臉。
大約是用炭筆畫的——考慮到這裡的實際情況,應當是用燃燒篝火后剩下的木柴——畫出一張原始粗獷的人臉,顯然這個畫畫的人並不是美術專業的學生,也沒經受過任何繪畫方面的專業教導,他的作品只是能使人看出來這是張人臉而已,線條很粗,拐彎的地方相當生硬,是真正意義上的「刀削斧砍、稜角分明」的臉,眼睛是兩個不標準的方形輪廓,鼻子是一條線,嘴部是似方又似圓的一個輪廓,裡面黏著一點食物的殘痕。
德爾蘇先於他的詢問,將答案說了出來:「山神。鄂倫春的。」
烏蘇里江流域並不是像中原一樣的單一民族聚居地,這裡生活著多個民族,他們全都「大雜居、小聚居」的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山林里,鄂倫春也是其中之一,他們信奉山神,會將山神的圖像繪畫在樹榦上,對其進行供奉,很顯然這就是其中一個了。
神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冬日的白天十分短暫,天色又昏暗下去,他這才驚覺自己似乎在這裡從來沒有見到過太陽與月亮。
明明是夏天,卻白雪覆蓋;明明漫山遍野都是繁茂的樹林,掰開看卻發現裡面已經干透死去……
他現在所看到的的一切是否都是假的?德爾蘇真的是那個德爾蘇嗎?他是真的站在這裡而不是處在一個極為真實的夢境中嗎?
沒有來自太陽的光,連環境都變得更為嚴酷起來,山神已經離開,而且不再回來,那麼日神呢?月神呢?他們還在嗎?
葉添添覺得腦子有點昏沉。
他才從山上摔下來,本來身體狀態就相當不好,現在又逢這樣大的精神衝擊,一時間什麼都不想去想了,那種昏沉噁心讓他只想回到自己家溫暖柔軟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覺,把這些都拋在腦後。
然而這也不過只是白日夢罷了,新一輪的暴風雪即將到來,先鋒開路的狂風已經將冰冷的雪花吹到他臉上,告訴他這不可能。
德爾蘇看出了他的不對,但並沒有上前去幫忙,反而默默後退了一步,葉添添餘光看見他的舉動,心裡就很想罵娘。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預感才一浮現在心頭,大地就開始劇烈震動,好像是因為地震,也有如地龍翻身,於是天地倒轉,他一個倒栽蔥就往下摔,本來也不過是暫時停止的小坡,這次又沒有那棵樹在前面擋著了,他一咕嚕滾下去差點斷氣,冰涼堅硬的石子劃破了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帶出條條血痕,當然更慘的是他的羽絨服,外面的布料被刮破了,裡面的羽絨沒了束縛,可真是像歌里唱的一樣隨風自由自在在狂舞了,空中又是雪花,又是羽絨,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這樣一來,一方面羽絨服薄了,他更冷了;一方面——還是羽絨服薄了,他感受到的撞擊緩衝少了,摔得就更疼,心裡把天界和德爾蘇都罵了個狗血淋頭,但現在除了好好保護自己的腦袋以免被摔斷脖子等著趕快停下來以外,也沒什麼別的可做。
曦光一寸一寸地矮下去,暗下去。
他停下來。
這一趟路程,可謂艱難而長遠——他幾乎是從山頂一路滾到山底的,還沒摔死要得益於江小白給他的保護強化了他的身體,不然我們現在就只能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屍體。
這裡,應該是因為冬季枯水期而變得窄小許多的一條谷中河流,結了厚厚的冰,上面又蓋了厚厚的積雪,因而下面的河面乾爽,乾淨,干滑——葉添添滾到這上面,又因為慣性竄出去,一直撞到對面的岸邊才停下。
他不再費心去試圖坐起來了,因為他隱隱感覺到一點未來的趨向,就目前而言,這個場景是很熟悉的,像某一個他曾經做過的夢,相差的不太遠,因為在夢中他也是這樣從山頂滾落的,不過是被綁著,身上開了刀口,帶著血,被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子鉗制住肩膀,呼喝一聲,從山頂拋落,墜入懸崖——這些他都記得相當清楚。
他將被殺死,將被各種人以各種方式殺死,但這些不是為了恨,而是為了愛與敬。
為了……
愛。
與敬。
他曾被人如此的熱愛與崇奉過,為此不惜殺死他。
他先前會覺得這種思路詭異,現在不了。
他感覺到了一些新的東西。
既是新的,又是舊的,舊到無人想起,早被遺忘,新到他直到此時,才初初撿起。
他從尾椎一路痛上去,脊椎也痛,脖頸也痛,但這一切還沒完,他聽到身下傳來「咔嚓咔嚓」的輕響,細微到難以察覺的裂縫出現在他身下,逐漸擴大了,久未接觸空氣的水冒著泡,咕嚕咕嚕,冒上來,翻上來,湧上來。
河水沾濕了他的衣服和皮膚,在嚴寒之中,把他凍在上面,又被水泡開,再凍上、再泡開,接著「嗵」的一下,他就掉下去了。
刺骨的冰涼,眨眼遍布全身,這山谷中的小河,不知道怎麼竟有那麼深,像海底一樣,他一直不停歇的沉下去,周圍漸漸變得黑暗,不同的只是他不再能自然呼吸,窒息的感覺一重一重漫上來,讓他眼前出現了蒙蒙的眩光,一串氣泡冒出來,消失了,於是再也沒有新的氣泡出現。
是的,這也很熟悉,他清楚記得,他曾在夢中被綁住手腳,身上插了幾根青翠的帶著樹葉的樹枝,周圍的人帶著祈願和歡呼,將他掀到水裡。
……他的每一次死亡,都伴隨誠摯的愛,和期盼。
他將歸來。
他將死去,但死後將歸來,他必須死,因為倘若他不死,他就不會歸來。
他身體的應激反應漸漸消失了,手指鬆開,掙扎停止,帶著點終於結束的釋然,漸漸舒展開身體,向下墜。
一道白影,從更深的黑暗中游來,抓住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