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我有神思
葉添添從窒息中恢復清醒,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感受到的是帶著點沉重感的濕潤。
……看來他還在水裡。
但他沒有死。
如果他死了,現在就不會覺得能呼吸是一件多麼暢快的事情,也不會覺得周圍太濕,在河裡住著並不適合他。
何生對上他的眼睛,帶著一點微微的抱歉,笑道:「我來的有點晚了,是不是?不過我不能來的太早,不然沒有意義——我也不能讓你從水裡出去。」
她注意到了葉添添的注意力還在水中。
葉添添可以不必再為呼吸煩惱了,顯然與江小白不同,何生雖然並沒有改變他自身所處的環境與裝備,但水變得合適了——可能是因為水變熱了,也可能是因為他自身體溫降到了與水相同的溫度,總之他不再覺得寒冷,也不再覺得肢體僵硬,呼吸也不是問題了。
何生很溫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我幫你。」
葉添添搖搖頭,感謝了她的好意。
他現在確實沒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了,何生對事情的處理程度掌握的很好,剛剛可以將他從困境中拯救出來,又不會讓他產生過多的感謝和局促心理,而且,她對河流的控制力非常強。
何生舉起一根纖長白皙的食指,做一個噤聲的動作:「你聽。」
因為在水中而被過濾掉的雜音,突然間冒了出來,有呼呼的風聲,還有嗶嗶啵啵的不知名聲音,葉添添抬起頭,看到遙遠的本不應該看見的河面上,出現了紅色的微光,像朝陽初起,旭日東升。
何生說:「山火。」
嗶嗶啵啵的聲音,由遠及近,由弱漸強,河水上涌著,將葉添添託了起來,往上浮。
葉添添詫異地看了何生一眼,看見她跟在自己身邊,解釋說:「不是我操控的,我要跟著你走,才能知道你會發生什麼。」
他直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什麼,與常見的典雅宮裝不同,她穿的並不是一件真正的衣服,而是重重疊疊的白色輕紗,沒有任何剪裁縫紉,但把她裹得極嚴,只露出雙手與頭臉,在水中也全沒有被沾濕,片片分明不曾纏裹。
他只來得及看這一眼,因為水流的速度非常快,只是幾秒鐘的功夫,他浮上了水面,被還結實著的冰面撞了個狠的。
然而這冰面只存在於撞他的那一瞬間,緊接著他被送上了河邊,直面撲面而來的山火。
冬季,其實是非常適合山林野火發起的時候,樹木都干透了,一折就斷,一燒即燃,這裡的樹又長得極為緊密,相互之間擠擠挨挨,密密匝匝,樹枝交纏著,只要有一點火星,就可以從最東邊燒到最西邊。
他眼前如一座火焰山,樹木成片成片地倒下,還立著的都成了火炬,儘管火舌還沒有延伸到面前,但灼熱的火氣已經瀰漫在了他的呼吸道里,幾乎是瞬間,他已經感受到了呼吸的困難,舉目四望,四野都是一片火光,他根本無路可逃,何況,在這裡有什麼逃的必要嗎?
天使們說的很清楚,他是一定要死在這裡的。
「你害怕嗎?」何生站在他旁邊,望著他,「如果害怕,可以抓住我的手。」
葉添添看了看她,搖了頭。
何生微微一笑:「我害怕的話,可以請你抓住我的手嗎?」
葉添添剛想說什麼,比如你不必這樣做,或者我並不害怕,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何生就已經主動伸出手,抓住了他的。
與因為在水中待久了而手掌發涼的葉添添不同,與她自己平時的表現也不同,她的掌心是溫熱的,溫熱而滑軟,像某種他很久很久以前曾親密接觸過、但已多年不再見過的事物。
何生微笑著,雖然語言似乎很抱歉,神態中卻全然沒有顯示:「對不起,我太害怕了,請幫助我吧。」
葉添添沉默了一會兒,沒再說什麼,轉過頭去看山火臨近,鮮紅罩頂,黑濃的煙霧封鎖了他的呼吸,時黃時紅的火焰洶洶而來,舔舐過每一支細小的斷枝,地上的積雪不必等他們真正到來,只因為那些遠遠的灼熱,已經融化,流淌,滲入了黑土地之中。
被火焰燒灼是什麼感受,葉添添從不知道,畢竟他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不玩電,不玩火,不下河游泳,這些感覺於他而言相當陌生,但現在他知道了。
第一感覺,當然是痛的,但這感覺也只有很短的一剎那,因為極度的高溫,反而讓他覺得冷,像是被凍僵了,極短暫地失去了對身體的感知,那種痛直到這以後從泛出來,如池塘中拋下一粒石子,漣漪一圈一圈蕩漾出來。一圈比一圈更大。
他眼前發黑,手腳痙攣蜷縮,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腦袋像針扎一樣,又痛苦,又沉重,迫使他彎下腰去,又屈下膝蓋,終於整個人都倒伏在地上翻滾。
然而奇怪,他已經很痛苦了,卻還覺得自己的痛苦並沒有達到極致——至少比死亡應有的痛苦要輕——他能感覺到,偶爾也可以在掙扎中摸到,他皮肉翻卷,脂肪化成油脂滴落,羽絨服是極易燃的,他頭髮大約被燒盡了,眼睛也睜不開,有些地方撞在石頭上,發出的清脆聲響要遠遠超越平常,他猜那是因為自己的骨頭已經露了出來,因而比往日還有皮肉保護的時候要更脆更硬。
——所以,他才覺得奇怪,人在遭受死亡痛苦的時候,還會這麼清醒理智嗎?
會在極致的痛苦中分析自己哪裡受了傷嗎?會分析比較自己的痛苦是否是足夠的痛苦嗎?
但他又真的在死去。
他的呼吸一秒比一秒更粗重,更斷續,身體除了生理機能的自動反應偶爾抽搐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作,早已經不是什麼由點到線再到面了,他是一個立體,一個整體,其中的每一寸都充滿了火焰,燒乾他的血液,吞噬他的皮肉,灼脆他的骨骼。
而他又不是第一次有這種經歷了。
這樣,這種時候,他腦海里還能想起點別的什麼東西,比如說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在不知道多少次之中,他也是這樣被捆在柱子上,或者用什麼其他東西約束他的行為,將他送在高高燃起的火焰之中,看著他哀嚎或不哀嚎,消失在火堆上,留下點供人尊敬愛戴的殘骸。
死前的最後一瞬間,他看過去——這還能算得上看嗎?他的眼睛已經嚴重受傷,根本不能再承擔視物的職能了,但還是能,就當做是吧——看到何生站在原地,沒有因為他的翻滾而受到分毫影響,她手裡也還拿著什麼東西,光潔,柔軟,充滿生命的鮮嫩與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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