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在此澄江
葉添添還站在那裡。
之前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他痛苦過,死過,但現在還是站在這裡,衣衫完整,皮肉光滑,身體一切機能完好無損。
他駭然之下去檢查自己的身體,手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何生緊緊抓著,看他的舉動,還貼心解釋:「我覺得你現在還是不要鬆開我……不,我很害怕,可以請你不要鬆開手嗎?」
她又一笑,像初雪落在琉璃瓦。
葉添添忍不住說:「我……」
他這句話也被打斷了,天際滾過一道悶雷,沒有電光,震得到處都嗡嗡顫動,山石開始滾落,不像之前只是把他震下來,所有的一切都在搖動,比房子還大的巨石一跳下來,把下面的山壁又砸碎幾塊,帶著小弟一同滾下去。
葉添添的話就被這巨石打斷,一點暫停時間也沒有,那石頭正正好好落在他身上,又帶著血肉碎末,白骨碎渣往下滾。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何生的表情有些微怔忪,看著那石頭滾落下去,短暫猶豫后也跟下去。
她手裡還握著,那樣東西,潔白,光滑,帶著生命的鮮嫩與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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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添添沒想到這一次會來的這麼快、這麼猝不及防,他還沒來得及想這次會是什麼死法,也沒想到這次會省略掉死亡的過程,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大腦是空白的,又一瞬間,是全黑的,空蕩蕩,什麼也沒有,連疼痛也沒有——完全死去后,當然是用不著疼痛的。
那巨石帶著他——或者說他的遺體殘骸?——一路滾過去,違反牛頓定律的,在兩山之間的罅隙里穿過,在高起的地方也能旋轉如飛,下落的地方當然就更勢如破竹無所不至。
直到「撲通」一聲,砸破堅硬的冰面,重重沉下去。
一個能將這樣的巨石全部淹沒的河流,當然不會像之前他掉下去的那條河流一樣淺窄,這河極寬,極深,葉添添在落下去的時候與巨石分開了,稀薄的血肉與白骨重新凝聚為一個他,只是手的部位缺損了,許多肥美的大魚從他身邊游過去,偶爾有一條會好奇靠近,又迅速遊走。
他眼前有一種白光,白光周圍是模糊的暈染,像夢境中的朦朧邊緣,有船槳從上面伸下來,撥動水流,帶動一條陰影向前移動,那是細窄的樺皮船。
這是真的嗎?還是夢境?
他清楚記得,上面原本是堅硬的冰面,如何能有人在上面划槳泛舟?
他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隨水流的移動向前跟隨,聽到被水波扭曲了的歌聲,和歌聲裡面被船槳掀起的水浪聲,因為搖船動槳,導致身體移動,而產生的呼吸的間隙,歌曲的間隔。
「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倉……阿拉赫赫尼那……阿拉赫赫尼那……」
他聽到這歌聲。
是,是了,這裡大概就是烏蘇里江了,曾經有一個民族,在這裡以打漁為生……
他有點疲憊,覺得頻繁的死亡讓他失去了思考的慾望和能力——當然也不能排除是因為他在水中,所以窒息讓他思考困難——倘若真的一一按照他的夢境來,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次死亡要經歷,這種看上去無窮無盡的未來,格外讓人疲憊和頹喪。
「阿拉赫赫尼那……阿拉赫赫尼那……」在這漸漸遠去的襯詞和語氣詞里,他的意識也漸漸地遠去了,好像沉到了水底,又好像是水面重新變成了冰層,他隨水波流動輕輕撞在上面,模糊中有點堅硬。
再睜開眼睛,他已經看到了天空。
灰白的天空,分不清天與雲,一樣的灰白,一樣的黯淡,一樣的遙遠,上面一點烏黑,就變得分外明晰。
何生握著他的手,順著他的目光向上看,也看到了那個移動中的黑點,頓了頓:「是海東青。」
葉添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
何生握緊了他的手:「這個取決於你,你的認知,你的感覺,你是否真正明白——不要怕,我會減輕你的痛苦的。」她舉起自己的手,葉添添直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並沒有放開,可能因為時間太長,他已經忽略了手上的觸感,沒注意到他們十指交握,關節處因為過於用力而微微發白。
何生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拿下一根頭髮上的斷枝:「沒關係,我不會讓你真正死去,天使說的死,我猜你也應該想得到,是指你心靈上的徹底重生。我會減輕你死亡的痛苦,這痛苦永遠達不到心靈毀滅的標準線,你不會死去,請相信我。」
葉添添沒回答她,一方面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方面也是因為又一輪又開始了,他已經看到本應沒有人的山嶺上出現了一個騎著馬的人影,背著弓與箭囊,天空中的海東青盤旋著,一時近了,一時又遠了,像那騎馬人影的歌聲,一時近了,一時又遠了。
「巍峨的長白山,矗立在富饒的土地上,波光凜冽的黑龍江,像滿洲的血脈般流淌;戰功卓著的大清巴圖魯啊,依然守望在抗擊外敵的烽煙里……」
有弓哨聲,清脆又銳利,伴著箭桿飛射疾馳,將一隻狐狸釘在樹榦上。
「勇敢威武的海東青神鷹啊,依然翱翔在天空上;每當薩滿的鼓聲響起,我們便無法停止靈魂的歌唱……」
山裡有風。
不是常見的、葉添添已經領教過的那種風,而是帶有特殊指稱和含義的那一種。
雲從龍,風從虎。
那個騎馬的人勒住韁繩,馬匹發出嘶鳴,葉添添聽到遠遠的、模糊的聲音,不太清楚是什麼,只聽到類似於「tasha」。
金黃的大虎,從深林中躍將出來,那人同馬都在使力,拚命向遠處逃走。
然後,這場景也漸漸地沒了。
葉添添突然意識到什麼,盯著那隻老虎,不放,那隻老虎也停下腳步,不再去追趕那個騎馬的人,而是站在巨石上回望他,離得這麼遠,那金黃的眼睛還是分明威勇,像一輪燦燦圓日,東方升起。
他喃喃道:「ta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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