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海沉浮擷長卷,伊人渡夢采幽蓮
我這心一橫,將統共十磚頭厚的白紙一氣兒取了出來,拋在一海沉波中。
閉眼念了聲短咒,成千上萬張宣白素紙便如冬日雪蝶一般翩翩而動,引著煙水琉璃般的柔薄雙翼.首尾相連片片相接,幾息之後,於我眼前鋪展開一副浩逾萬頃的白紗長卷。
那偷來的鳳棲梧桐木果真非同一般,遭了經年累月的碾磨漿曬、作成這般纖薄之物,竟還似仍有一縷清靈留存。一與這異海寂水兩相邂逅,便瞬間將那紙上原本白的有些耀目的璀璨光華立時收斂了八九分,只隱隱散逸開一層淡雅至極細若辰微般的銀色煙塵。
熵泱神君黑衣緩緩,在這一席恍若銀漢的渺渺盛景烘托之下,便更顯得宛如子夜天際里的一顆黯淡孤星。
他既無話可發,我便也不作搭理。
先行伸出戴著碧海珠的左手,用五指指腹輕觸了一下輕若鴻毛的水潤紙翼,於其上流連了瞬息,便從雙燕芥子袋中將嫦娥送我的文曲星君牌毛筆取了出來。
蘸上滿滿一筆凝煙墨,見濃煙半凝纏於鶴腳之上、經了一刻功夫亦未曾消散。便松下一口氣,與熵泱報備一聲:「君上,小仙此刻便開始作畫了。海中風光沉悶,君上可否需要先回岸上再等?」
熵泱周身紋絲未動,只驅著一雙似是曜石珠子做的眼睛看向我:「你仙力太弱,隻身一人恐難以完成戰圖,我在此處為你看護。」
是了……戰圖一日未完,將帥兵卒們便無法總攬戰局,亦定不出什麼戰法戰術。
知曉玄蛟族的兇殘惡行,我亦甚是理解他眼下這迫切監察之心,當下便如.戰鼓在胸一般,振奮著精神與他道:「如此便多謝君上為我掠陣啦。」
言罷,我便使著兩眶目光透過眼前薄紙,深望向其下蜿蜒曲折惡谷天塹般的穢水屏廊,一番凝神屏息之後,揮毫而動。
一筆未竟,我便親身證明了、這誠然是個只需作畫便能累死仙的活兒。
頭頂腳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盡皆汪.洋。墨汁既不可散在水中,又不可不附於紙上。
是以,我若想畫圖,便只能用仙力裹著筆下所繪形跡將其渡於紙面。可若是一旦碰上離我太遠的仙力未所能及之處,則只好一筆有多長、就跟著它游多長。
故而,眼下此方水域中,水袖墨意并行起舞相交繾綣的「美景」徐徐上演之餘。
我時而上躥下跳如一隻成了精的海蛙,時而以筆作劍、拖著身後黑雲一躍縱紙而下,倒也與那水族怪胎章魚精的表親——烏賊精有了幾分神似。
到了這時,再看見那遠飄圖卷之外、離我甚遠的熵泱神君,霎時間便覺著,寡言少辭亦沒什麼不好。
若是此刻觀我作畫的,是廣寒宮那一窩兔子里較為聒噪的任何一隻。只怕不需半日,月土之上的所有銀蟾便都會紛紛知曉,合族之中竟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同胞。
我猶自在腦中慶幸著,低頭再看所畫之景,忽然感到這面長歪了的五行八卦陣、委實生得比我原先看時還要更透出幾分詭異。
我每每將它看上一看、執著筆描上一描,繪的不是縱列相交、便是尖尖角角。但十幾筆下來,竟似比繞著筆杆子轉圈還要叫魚眼昏花。直令我憶起了過往為西王母之女作畫時,看見的那漫天滿殿不斷飄舞晃動的七綵衣裙。
二者天上海底迥異至極,可偏偏在我眼中竟有了幾分共通之處。
但箭在弦上已然發出,我便也只能忍了這區區目眩,勢必要做一尾踐諾之魚,定要令此行所有天兵都能瞧見敵方的洞府。
……
畫師,但凡一手執筆,便全情入墨,再難覺時日之流速,光陰之短長。
我頭尾皆浸在海底,亦不知天上星辰之變換,更未察身側水波之來去。
滿心所思,唯有眼前這片「見之雖不甚喜愛、棄之又萬萬不得」的風景。
待到將這屏廊上頭整個八卦墩子的形廓大略勾勒完,熵泱神君亦踏著海中微塵近到前來、與我一同對照查看。
乍見這顆已然於腦中忘卻許久的沉暗天星,我陡然醒過神來,將筆杆子往腰間、似多了一圈餘地的麻花帶上一.插。再摸了摸頸子上頭好似被誰削了兩劍的下巴頦,才驚覺自己已然成了一副魚皮骷髏架。
熵泱神君一絲不苟審閱完圖卷,面上表情似是還算滿意,難得將兩片蔥鬱眉林稍展了一毫,不冷不熱道:「你我已經在海底待了十一日,再繼續停留恐令你仙靈受損,便先行上岸,修整一段時日吧。」
原來我認真起來竟如此廢寢忘食?
在心中將自己這般埋頭苦幹的精神深深讚歎了一番后,我突然想要立刻尋得周公仙來,好叫他趕緊去給下界的凡人才子之流托個夢。萬望他們致業勤學之時莫要如我一般投入,否則,只怕會將自己生生餓死!
如此一來,還能令像黑白無常這類無官可升、無香火可添的陰差使者們,至少可另多得些空。將這凡間冥界來來回回折騰的功夫,用來賞賞彼岸花、與孟婆姐姐說些話也是好的。
畫卷如流沙,時聚亦時散。日前被我一拋而飛的蝶兒們此刻便又如飛蛾撲盞一般風風火火鑽入了熵泱神君的兩指之間,凝成一粒珍珠大小的白色光球,被他在手心一隱,便遁跡不見了。
仙莫要和神比,最好連看都莫要看。否則,憑我胸中這如若遊絲的一口氣,還真是道不盡此前的萬般辛酸。
既不必再帶上這沾了墨后便更是死沉死沉的十塊磚,我便從負重行軍,變成了輕裝簡行。幽靈一般潛在熵泱神君身後,經了一陣電光火石的海中穿梭后得以重見天日。
——
「點絳仙子!」第一個奔向我的是琢玉上仙,她站在岸邊頗為親熱地拉了我的手,語若連珠一般向我砸來,「此行如何呀?你身上可有哪處不適?頭疼嗎?眼睛乍然見光感覺怎樣?」
我將體內情況探查一圈,與她搖了三遍頭復又點了兩下頭,抿唇道:「嗯……腹中有些不適。」
琢玉想是看見了我在嘴上咬出的牙印,面上一笑便已瞭然。從治病救人之醫切換成熱情好客之主,引著我向她帳中走去:「我早已令人備好了一桌美食,就等著和仙子一起吃呢。仙子上次不辭而別,著實叫琢玉心中好生難受啊!」
咦?不辭而別?想不到我竟在無意中受了這一層不白無禮之冤,未免引人誤會,便還是開口向她糾正了一番自己的人品,「我走時和仙上打過招呼的,許是仙上那時正驗看鱗片…兼之帳內風大了一些,因此未曾聽見吧。」
「哦,是嗎?」琢玉上仙聽見鱗片二字后笑得更加開懷,竊聲與我道,「說起這鱗片,我倒是真研究出了一個特異之處!仙子入我帳中細看便知。」
一路天兵眼神尚好的都紛紛向琢玉見禮,她就著路面寬窄或停或行,按著職位交情或急或緩。
我跟在她身後奔奔走走,倒也真被引出了幾分好奇。不過區區幾片再普通不過的魚鱗,難道還能被她變出一朵花來?
然而,事實證明,琢玉上仙確有大神通!
竟真將那三片魚鱗,不增不減地變成了三朵花。
——白鱗生白花,和我小指的指甲差不多大,形狀如若水中碗蓮,無香,被她養在裝酒的白玉杯子里。
我.操.著竹筷湯勺雙管齊下,吃到將腰間系著的麻花帶重新撐了起來還略微勒了一兩分、才堪堪緩下陣勢。
琢玉坐在我對面什麼也沒吃,捧著裝花的小杯子,似是還沒喝酒便已醉了,看在我眼中竟好似露出了幾分痴傻之態。
其實,我也未料到、從我這幾乎是死物的真身上拔下來的死物,竟比我這主人還要精通變化之術!入水既能生花,那入土,豈不是能長出一棵樹?或是,直接從地底下拔起來一座無名野墓?
琢玉第四次將三朵小白花展現在我面前,如痴如醉道:「你看它們可愛吧?」
我舉著筷子一時不知該夾菜還是該夾花,在空中僵了一瞬后,只好配合著應了一句藉以岔開話題:「此花甚是玲瓏可愛,只是不知,仙上是如何令它生出來的呢?」
琢玉彎了彎眼睛,黑羽長睫下兩眼泛出睿智光:「尋常旁人來問,我定閉口不言,但若是摯友相詢,則必知無不言。」
想不到琢玉上仙品階如此之高,竟還這般助人為樂且與人為善。我不過在她這兒蹭了一口泉、蹭了一桌飯,便已榮升在其摯友之列了,著實叫我心內大為感動。
便看她取出一本頗為古樸素凈的書冊,上頭寫著……嗯,《萬界毒物大全》?!
再看她把書翻開,指著其中一頁對我道:「你看,這就是以幽冥鬼物之髮膚、毒蛇毒蟲之臟腑、加上凡夫俗子之七苦,灌溉催生而成的萬界至毒之花——梵夜幽蓮!」
我看著書頁上色彩鮮明栩栩如生的毒物景象,抖著喉嚨不自覺咽了口口水,乾笑道:「呵呵……想不到藥王閣竟還收藏了如此秘術。」
琢玉沒有笑話我見識低微,只是面上難掩自豪道:「藥王閣之所以是藥王閣,便是要對天下醫理無所不精。所謂醫毒同源,有時候,以毒入葯未嘗不可!」
原來是為了製藥啊,我這真身里的膽子也著實太小了點。呼了口氣,終將在腮邊停了有一會兒的那塊水晶豬肘肉嚼了嚼,並著先前懸起來的心一併咽了下去:「那這梵夜幽蓮,能治何病症呢?」
她拋下兩個字:「死症!」
「死症?」我想了想,「似是時疫、瘟症之類?」
「非也,」琢玉站起來,道,「是為死者復生之症!」
一瞬間胃口又消了一大半,我默默放下筷子,見她臉頰盈笑似是躊躇滿志,心雖不忍卻還是出言打擊:「壽命天定,神且會死,緣何得以逆天?」
她沖我搖搖頭:「凡間一界便有冬蟲夏草,萬界之中亦自會有返生靈藥。只是當今無人煉出,我便不信,若他日我當真煉出復生之葯,會無人上門求取。」
我亦聽了不少年地藏菩薩的佛法餘音,不說能如菩薩那般普度眾生,但好歹也將凡間大和尚的做派學了七八分,當下便掉光了滿腦袋頭髮似的反問她:「倘若再無人入地獄,那厲鬼惡靈之流豈不永居人間?若地獄再無厲鬼惡靈,人間豈非成了另個一個地獄?」
「這個……」她似是沒料到我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當下便被我一語噎住,一時之間尋不出應對之語,便又學我先前那般打岔,還一次岔得甚遠,竟做出一副哄勸幼.兒吃糖的表情與我問道:「點絳仙子,捫心自問,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想要令他死而復生之人嗎?」
「沒有。」我在地府待了那麼多年,裡頭死者亡靈遍地都是無以計數。別的不說,僅那一條黃泉,便不知曾濺落過多少生死離人之淚。這個問題,她問誰都勝過問我。
我看向她,忽而疑道:「你有?」莫不是琢玉家中有什麼早逝的長輩?
被我一問,琢玉抱杯坐下,神色間隱隱現出一片傷情悲戚,似是印證了我心中所想,道:「我想復活我師祖靈樞神女……求她,將我收作關門弟子。」
聽她此言,我竟未覺意外,只涌了幾分無奈道:「你與靈樞神女從未見過,奈何卻如此執著?」
琢玉突然拿起酒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
她酒量應是不好,再轉向我時便好似已然半醉:「仙子,我今日便對你坦誠相告。但凡我師祖能一朝復生,我立刻便會將自己刷洗乾淨自薦枕席!」
「……」任憑黃桃紅李湯順著嘴角飛流直下,我也忘了擦,只揪著一團腦筋恍恍然與她確認道:「我若記憶無誤,那靈樞神女,誠然神如其名、是個女子之身。」
「那又如何?」琢玉甚是豪爽地又飲一口,「王母的七個女兒里,三個都嫁給了凡人!還XX都是不成器的凡人,修了十幾二十多個輪迴都沒修成仙!搞得本來仙氣縹緲的崑崙仙宮,隔個幾十年便又要張燈結綵!」
此事我亦深有同感,畢竟,我亦接連給她們畫了幾千年的送女出嫁圖。
但,也不能因此就任由琢玉一個堂堂上仙就此泥足深陷。將差點打開死結的舌頭拆開后,我試著與她建議道:「神女畢竟已逝,其實,你可以在活的裡面挑挑。」
琢玉直接一口氣喝乾了壺底,滿面滄桑紅暈,傷感至極地嘆道:「天界雖大,我卻無人可嫁……」
「為何?」我有些不解。
她言簡意賅分門別類道:「文臣話太多,武將打不過!」
未等我想出什麼話再勸,便又聽見她喃喃吐出一句:「若是藥典醫書能成精,我倒也可勉強從中選個兩三個出來做.男.寵。」
說完,徹底醉倒,傾翻了那隻已然滴酒不剩的白壺。
我朝她手中看了看,那三朵雪白小巧的幽蓮倒是還一瓣不少地在杯里安然漂浮。
果然……
我看著桌上這張玉染飛胭甚是秀色可餐的臉,總結道,不管是人是仙,醉酒之後說出來的必定都是胡話。
這般既定之律便好似,文武兩派之中,文的不愛武,武的不愛文,文武雙方勢若水火、不可相融。
而非文非武的醫者一派呢,之所以覺得自己無人可嫁,只因為他們摯愛醫術,便覺得文臣武將盡皆豬狗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