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梅雪蒼枝蝶消瘦,秀珠翠簪競相走

第12章 梅雪蒼枝蝶消瘦,秀珠翠簪競相走

是夜,子時。

金烏墜海好夢正酣,月色全無似是覆了層黑簾,就連棋子般綴於天幕的群星,都齊齊不見了蹤影。

我這半宿睡得很好,琢玉上仙酒醒之後,叫手下的小葯童給我送來了一隻做工精緻清香宜人的葯枕。我見之很是喜愛,道了聲謝后便將它枕在腦下,與其無間相親了…兩個半時辰。

直至隨著熵泱神君與琉風殿下行到海邊,也還沒捨得將它從我懷中丟下。

為何如此戀枕?

——倒不是因為尚未睡醒,只因……今夜這海風的氣味,著實比我此前在海底所感知到的還要更腥臭難聞上數倍。

若不是曾親眼見到海底之下生靈盡滅血骨皆無,單憑著這衝天而起的朽爛糜息,我定會覺著面前長海之上,已是腐肉堆疊、屍山高砌。

無奈之下,便只得將鼻尖帶著兩翼全然埋入枕中不去使用,閉著眼睛跌跌撞撞跟著前頭兩人。

為何閉目而行?

——亦並非因我憊懶至此連眼皮也不願意掀,而是,就算睜了也無用。

四周這濃濃夜色好似能食光,我不過才出營地之外,回頭再望時便已看不見遍布其中的白幔銀槍,就連那盞高懸半空的紅蓮,也只在我眼中淺淺印了一道淡漠如殘冰的火影。

琉風殿下說,軍營駐紮於結界之內,仙氣縈繞自是不受影響。而結界之外,雖未捲起驚濤駭浪,卻也平靜的幾乎異常。

確實,異常的叫我面上五官之二——眼鼻四孔都全然廢去了。

熵泱神君和琉風殿下則應是未受影響,我雖看不見他們是否捏著鼻子,但依舊可以感覺到,這一左一右叔侄二人的腳步聲踏出之後便從未停下,甚至一如往常、在身側袍角之下捲起了陣陣叢風。

是以,我只需緊跟著這兩陣唯二不臭的風直行而去,便定會准而又準的踏上海岸交接之壤。

風停,我頓了兩步,踩著腳下沙粒。

未聞濤聲,便將似是盲了的眼睛重新打開,終是見了兩道於墨池夜海之中長身玉立的幽華剪影。

他二人皆使了仙力護體,彷彿拂袖撥雲,揪出了裡頭藏匿不出的漫天辰星,摔碎幾顆往浣衣的泉水裡一泡,做了兩件十足漂亮的天光雲錦。

我頗艷羨地瞧了瞧上頭的金線邊角,再緊了緊身上這件不擋風的寒衣,竟恍惚明了了羞花落雁何以自慚,遂罕見地叫一張天生帶笑的魚唇癟了一口氣。

右邊身量稍單薄一點的少年人身影往後轉了一半,對我道:「點絳仙子,煩請伸出左手。」

我有些驚喜,這三殿下莫非大發慈悲要給我也賞半顆星星?

含笑九泉一般沖這影子伸出手,他卻繞過我五指掌心,徑直朝我的手腕處而去。

手心裡似並未被放下什麼東西,只忽而感覺到,那條被我戴在腕間的溫潤珠串微微一動。

碧海珠!我乍然尋回了這被我拋諸腦後的異寶,又堪堪憶起,這賜我碧海珠的瓊華帝妃,正是面前這位的母親。

琉風殿下應是握住了一串珠子里墜在最下頭、懸於空中的那顆,因而未曾與我臂上皮膚有所相觸,且不消片刻便已收回了手。

我立時抬手將珠懸的與我鼻樑一般高,一看之下只覺明珠當中好似被關入了一隻無色螢蟲,雖看不見蟲子飛舞爬動之景,卻已然由其水晶肺腑內透出了淡淡明光。

幽光玉影皆半納於袖口,交相輝映之下如攜了一袖水霧般朦朧清逸。

琉風殿下道:「碧海珠乃靈鮫族之物,仙子非我族人、無法以自身仙力駕馭此物也屬正常。現下琉風便催動其中一顆,想來可為仙子下海之時添上幾分方便。」

「多謝三殿下。」我對他從心而謝,心想這三殿下雖然面上顏色頗淡,但於言語待人方面卻著實委婉客氣,並不直言道破我仙力不濟的事實,反而給我另找了個身為異族的台階。

碧海珠在我眼前撕開一片夜影,便襯的那塊堵死在台階口的石頭尤為高大。

熵泱神君身若石雕面若玉鑿、居高臨下似斜斜視了我一眼,但並未直接對我下令,只與其對面的琉風殿下一通囑咐:「今夜月晦,此時妖族之氣最盛,穢水屏廊亦會隨之生變。我身負神籍,若親自入海必會驚動玄蛟。點絳仙力低微,繪圖時還需你多加註意。」

點絳?除了嫦娥,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時沒有加那仙子兩個字。

我聽在耳中甚覺奇妙,一時間怔了怔,連他後頭所說.我仙力低微之語,聽在耳中也未有原先那般想要嘆氣。

琉風對熵泱神君頷了頷首,恭敬道:「是,叔父。」

言罷,便抬手從我手中那顆發光的碧海珠上捻出了一縷淡綠光絲,虛虛牽在手裡,道:「仙子隨我來。」

我隨他入海。

碧海珠一泡在水裡便鼓出一個透明的光球,將我整個人隔在裡頭,我配合著光球的大小屈膝而坐,從髮絲到裙角滴水未沾,周身甚是清爽。

琉風殿下在前頭游著,因著擔心仙氣太濃引得玄蛟覺察,便只憑著自身水性潛行而下。

碧海珠應是天然便與靈鮫族有所感應。是以,我就著面前沒於海中的薄玉微光於他身後打量,竟也能將其身影大略看清。

只見琉風殿下雖還保持著人身少年的模樣,但露在衣外的雙耳後方卻已然浮現了一層靈鮫族特有的青藍色鱗片,連握著淡綠絲線的修長手指間也長出了一層幾乎透明的蹼膜。幽珠攜影,質若冰清。

見此情景,竟叫我忽而想到了琢玉,她對我之魚鱗都那般視若珍寶,倘若此刻再親眼看見這罕見的鮫人之鱗,不知又會狂熱成什麼模樣。

——

月晦時分的穢水屏廊果然生變,卻並非如我所想那般妖氣衝天,而是呈現出了一派全無妖氣的詭譎之態。

困惑之下,便從碧海珠中探出一臂、摸了摸面前死氣森森的海水。然僅是最輕不過的點水微觸,竟叫我頓時生出一種,好似於一處不見天日的陰濕水墓中、親手淘洗棺中死屍的錯覺。

琉風殿下落在屏廊上頭,回過身見我正於碧海珠中正襟危坐,便施法將光球變大了些許,以便令我得以直立。

他從袖中取出一物拋與我,面無表情道:「今夜此地至多可留一個時辰,碧海珠會為仙子做燈,仙子只需繪出於此前不一之處即可。」

又一個「只需」!

我抓著圖紙珠子取出袋中硃筆,於滿目陰森之色中,竟忽而覺著自己手中似是握了一把染了血的長刀。

刀光錚亮如雪、倒映出握柄之人面若死灰的慘白雙頰,令我誠然很是想要與面前的琉風殿下探討一番——只需——二字的真正含義。

但,一經望見這顆將我好生裹著的碧海珠,便還是老老實實地閉了嘴。

既已受人恩惠,又何以嚼人口舌?

不自覺掂了掂手中珠,便覺這份量,竟好似輕了些許。

再一念咒將紙張化出,便見十磚頭厚的圖紙彷彿是通通被人點化了一般,如若碎雪飛鳶剎那齊飛、盤旋於我身側。我欲往何處下筆,那載著此處的白鳶便無比自覺游於我筆下。

這碧海珠竟還有如此妙用?!

我心頭大喜,看來此次的「只需」便當真是「只需」!

何為事半功倍?

便是半個時辰之後,原先白雪片片蒼枝勁勁的空茫圖景之中,已然競相開遍了朵朵紅梅。

琉風殿下大略賞了幾眼美景,神態間很是風光霽月,瞧見面前硃色渲染之處並無錯漏,復又將圖紙變作珠子收回手裡。

淡淡道了聲:「仙子辛苦。」便又做了一回船夫,將我牽絲引渡上岸。

——

前次繪圖,將我磋磨的僅剩一副魚皮包骨,這次繪圖,便彷彿只去散了個步。

回營再見紅蓮綻綻,火舞喧天。只覺累是累了點,可也讓兩位身份尊貴的神仙姑且給我當了回轎夫,如此算來,我也該當知足。

剛入暖帳,便見溫床,抱枕撲席,最是一夢好時光。

待到再醒來時,迷迷糊糊的眼皮甚重,還沒覺出外頭是黑是白,是夜是晝,便覺得一隻手裡似握著什麼東西、又似被什麼東西握著。

溫溫軟軟,熱乎乎的,嗯……還伴著一縷甚是好聞的清香。

靜心體會了片刻,我便已然猜到,這應是一籠用以犒賞我昨夜辛勞的蓮霧水晶包。

想必我先前半夢半醒間,已經循著味道將手伸進了籠屜,然未吃進嘴裡,便又睡著了。扯開眼皮,我欲鑒賞一番這包子長得如何貌美嬌俏剔透可人。

但一看之下,卻愣住了。

床邊這…確實符合我一貫的審美標準,然,我若一口啃了,想必便再也不必見那天邊明日今夕何在了。

靈犀公主不知為何,寧可睡地也不願睡床,整個人以一種較為扭曲的姿態半趴在床沿,且還是我的床沿。枕著自己兩隻嫩黃如草芽兒的袖子並著我的手,甚是稀奇地睡出了一種.與我往昔所見全然不同的、靜謐如蘭之氣韻。

東天金烏的那柄晨曦劍已然出鞘,劍氣一振便從九霄之上潑了漫天細雨金花、紛揚飄搖。我就著如火如荼的劍意、朝她面上細看了看,嗯……睡相甚佳,未曾流水口。

我昨夜兩次入睡前都並未見到這位同住之人,想來是遊玩途中遇見了不少意趣風景,以至午夜過後都未曾歸營。

眼看她這時似與周公仙玩的甚好、且彷彿亦並未有落枕之患的前兆,我便打算忍了一時手麻再等上一會兒。

然,樹不願動風卻動。我扭頭一看,撬了凌風仙子行當的,是一隻本該去吃山的愚公。

它頂著一頭油光水滑的黑絨毛從靈犀公主烏亮順柔的頭髮里.慢慢騰騰鑽了出來。見我正望著它,便當即伸出身側比之松鼠還要略小些的爪子開始扒拉……應是脖子,那處的一圈白毛。

扒土一般扒拉了半天,扒出一根頭髮絲那麼細的銀線,拽在爪子里望向我。

我與這雙綠豆大小黑豆色澤的眼睛對視片刻,意會到,它應當是一不小心掉進了某位仙家用來縫補戰衣的針線盒。

若我現下不及時出手相助,只怕它便很快將要成為史上第一隻死於引頸投繯這種方式的妖。

於是,我憐憫地瞧了一眼它三個湯圓大的體型,再感嘆了一下它比螞蟻還要小的力氣,伸出兩根手指,打算把這根能勒住妖的頭髮絲掐斷。

一下,兩下,三下!咦?還是沒斷!

我看著兩指間銀光閃閃柔韌無比的東西,這才覺出,這應當不是一根普通的頭髮絲。

見我亦無法幫他脫困,愚公本來亮澄澄的眼睛一點一點、幽怨地暗了下去。而當這光芒暗到了極致,它的眼底卻又浮現出了一層與先前迥異、如紅豆般的光澤。隨著這紅豆生長得愈漸成熟,它一身黑白短絨,也一茬一茬接連炸了起來。

我只當它是生氣,剛想勸幾句把脖子那圈毛收回去、千萬別勒著自己。卻見它突然揮爪如鏟、「咔咔咔」在身.下站著的那顆腦袋上鏟了起來。

「……」

靈犀公主不出意料,被頭頂「咔咔咔」的動靜吵醒,打了聲哈欠醒轉過來。

我望著依然在她發間揮舞不休的愚公,突然明白初至北冥的那夜,她那一頭別具一格的蓬鬆髮髻是怎麼來的了。

頭頂發如柳絮紛飛,秀珠翠簪掉了一地,靈犀公主也不去管,只兀自瞪大一雙青杏美眸仰視於我。

那表情,似有些像凡夫俗子對鏡梳妝之際、無意中瞥見了背後有一可怖幽靈。

我自知面目上確與那白無常確有幾分相似,再想到這靈犀公主已與我已有十多天未曾見過,一時間反應不及、將我錯認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這兩點,便略往後縮了一縮,生怕在她初醒之時便又將人嚇暈。

清了清喉嚨,我面上慈慈作出和善老嫗之狀,與她柔聲細細建議道:「金烏已然東躍,公主若還睏倦,不如食罷早膳再回床睡去吧。」

靈犀公主坐在地上,忽而周身一震兩眼發直,冷不丁地站起來。

唉,我輕輕一嘆,看來此舉無甚成效。

再垂首醞釀、擠出一副更加和藹可親的祥和神情。剛一抬頭,她卻已一聲不吭飛奔而去,眨眼間便跑出帳子,不見了蹤影。

「……」

未料到,我竟面目可憎至此?

此番所受打擊頗深,我渾渾噩噩掀被下床,剛穿好鞋履外衣,還沒喝上一口水,面前這門帘便又被揮開了。

琢玉上仙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地奔了進來,怒目圓睜於我,頗為憤慨道:「本仙於醫者之道上縱橫幾千年,想不到,竟險些被你砸了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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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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