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絲並指對空鏡,長睡復醒未清聽
琢玉上仙將我一把推到凳子上,拉了我的手開始把脈。
我甚好奇地望著她。。
見她眉頭緊皺似將要擠出幾滴墨汁,然終是未能成功,只憋了滿面黑氣,最後似有些氣急敗壞地沖站在旁邊的靈犀公主道:「脈象空無,沒有絲毫痕迹,我診不出來!」
果然,我收回手,將面上驚異斂了下去,也對靈犀公主點了點頭。
方才這琢玉上仙進門時的動靜著實有些嚇人,以至我一驚之下,竟真還在想.自己何時有了脈這種東西?
「怎麼可能?!」靈犀公主聞言滿臉不可置信,又盯著我問,「點絳仙子是還沒活過來嗎?」
「厄……」我本不欲驚嚇旁人,奈何她既如此追問,便也好只好據實相告:「確切來說,我本就是個死的。」
生自地府,自為死物。尚在黃泉中時,能於水中自如游弋,是因本源相親。飛升成仙后,亦只需以靈台仙氣貫流於四肢肺腑之中,便足以支撐周身如常人一般行動。
是以,我雖有一身血肉白骨,但其中經脈卻只能做配像之用。
醫者若於脈上問診,自然便也斷不出個青紅皂白所以然來。
靈犀公主眉眼之間糾纏難解、似是因我一語驚悚之極。整個身子於我目光中搖搖欲墜如風中枯葉,被看不過眼的琢玉上仙頗為利落地拽到桌案邊的另一把凳子上。
琢玉上仙扭頭望我,眸中瞬間似有千言萬語傾吐不絕,然終是僅挑了幾句緊要的加以解釋:「你先前倒在地上氣息全無,被這丫頭髮現,便一路跑到我那兒喊救人,將整個軍營都驚動了。」
倒在地上?我眨了眨眼,隱約記著自己應是見床才睡的,莫不成,是困極倦極之下產生了幻覺?
再聽她後頭兩句,才知自己竟如此作孽。
先是於更勝露濃之時使公主受驚,后又間接攪擾一營天兵入夢,再令琢玉上仙連著跑了兩回白路。此間種種,怎一個麻煩了得?
見靈犀公主眼下還在愣神、應是聽不見話,便只好訕訕對琢玉上仙道:「實在對不住,想來是我昨夜睏倦過頭、便睡得深了一些。竟叫公主生了這般誤會,還令仙上耽誤不少功夫。」
琢玉上仙頓了頓,神色漫過一絲複雜,與我道:「你可知自己一覺睡了多久?」
我瞥了一眼門帘邊縫裡滲進來的天光,似是日頭正烈,想起昨夜正是踏著子丑交界之時入睡,算了算道:「約莫五六個時辰吧。」
琢玉上仙搖搖頭,為我更正:「七天,你睡了整整七天。」
見我因她此話瞠目結舌,琢玉上仙便又開口:「你我初見時,我便藉機探過你周身靈脈,以驗證醫書於冥物所言之真偽。是以,靈犀來找我時,我亦以為她是小題大做。直到親眼見了你當時情狀,才知,你竟是真的差點散靈了。」
我心中幾許恍惚幾許未信,正欲開口,卻覺手中一熱。
琢玉替我倒了一杯水,纖白指尖墜下兩顆檀丸。我捧著邊沿悠悠一晃,便見其雙雙融化於杯底,呈現出一片宛如垂暮照霞般的衰景慘色。
耳邊琢玉似略有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玄蛟族群雖為數甚寡,其妖毒卻不可小覷,尋常天兵觸之便亡。你雖曾長居地府,但亦抵擋不住此間毒氣。身入海中十數日,委實過於勉強了。結燈草最可補仙家血氣,你便權且將它喝了吧。」
我其實覺著周身並無異常不適之處,但未免辜負她這般好意,便還是將這彷彿以血調和的藥水一飲而盡。
咂咂嘴,嗯……苦澀如黃連,回味幾番,亦未品出半絲甘甜。
靈犀公主好似也被這陣衝天的惡苦之氣熏回了神,散亂眸光終是凝而又聚、於我身上梭巡一番,喃喃如夢囈道:「那……點絳仙子現在已是安好無事了?」
我沖她頷首一笑、算是回了那句安好。但又思及我還欠了大半的穢水屏廊之景,便覺著自己應遠算不上無事,只好問:「不知君上或三殿下可在營中?」
靈犀公主道:「叔父三哥都不在。」
琢玉上仙卻問:「你尋他們做什麼?」
我想起那三片白撿來的龍鱗,甚是慚愧道:「水下戰圖還未完工,我只繪了整個屏廊的形廓,還未能添上其間細景。」
靈犀公主聽得懵懵懂懂。
琢玉則先是一愣,繼而挑眉,最後瞭然,面上一番變幻后帶了幾分莫可奈何。
與我道:「戰地之圖、原也只需描出山川湖海、丘陵平原之形廓,以便行軍者排兵布陣。而北冥海中,玄蛟族僅有穢水屏廊這一道險地、用以拒敵於外。是以,你畫完屏廊形廓,便已是大功告成了。」
「……原來如此。」是了,從前見識過的妖精打架除卻橫衝直撞便是胡攪蠻纏,哪裡會需要戰圖這種東西呢?以至我無從借鑒,竟當真以為要畫盡水下微毫之景。自以為任務艱巨,還在心中對下令之人好一通腹誹妄議。
直到聽了琢玉這般解釋,亦才明白,那琉風殿下所說前一個「只需」,原也真是個「只需」。
但既已因著理解有異、以十二分精力將分內之事做完,那我於此之後多睡了些時日,想來也該是正常的。
一月之期,繪圖已去十二日,復又睡上七日,剩下便當是無所事事了。
見我精神尚好,琢玉便起身離去。
她自言近日很忙,熵泱神君已率領一眾仙力上佳的天將天兵、於海岸邊布下重重法陣,誓要將玄蛟一族盡數囚困海中。屆時死海鏖戰,方能不禍及附近蒼生。
琢玉上仙作為藥王閣少主,則必要帶著手下醫師隨行在側。否則,一旦畫陣的天兵遭受妖毒侵染,救治不及便會回天乏術。
待她一走,帳中便只剩下我與靈犀公主兩人。
她還是一頭亂髮未及梳理,蒼白臉色卻已恢復了些許紅潤,看向我時似也不若先前那般害怕了。
我憶起方才初醒時,見她趴於我床邊、似是整夜都在為我看護。又想起,這位如今才不過五千歲、且還身為天帝陛下最為寵愛的公主。便覺著心中頗不是滋味,亦想為她做上些事情。
便取了把密齒小梳出來,與她問道:「公主發間似有不妥,不如讓點絳為你稍稍打理一番吧。」
靈犀公主抬起眼,烏木般的眼睛好似盛了光,悶聲不吭點點頭。
我便站到她身後,放輕動作將她凌亂的髮髻拆開,再慢慢理順編纏攏好。最後撿起先前掉落一地的釵環,撣去灰塵、重新為她簪上。
直到固定好最後一縷髮絲,她突然扭過頭,睜了晶亮眼睛笑道:「不若以後無人時,你便叫我的名字吧。」
咦?我有些驚訝,不知她為何有此一說。但看她此刻面上似露了幾分期盼,便又覺著、若此時開口問她為何,或許會有傷人之嫌。
便只得乾巴巴應了一聲「好」,又不甚習慣道,「靈犀。」
話音且落,靈犀公主轉身將我一抱,道:「以前只有父神給我梳過頭呢,與哥哥姐姐同住后便是我自己梳。旁的仙娥姐姐梳的都不好,點絳姐姐編的倒是很好看。」
我被她誇得十分納悶,只因面前桌上確未放上一面鏡子,她這是怎麼瞧出我梳發手藝如何的呢?
然即使納悶,卻也未想深究。
我想著,約莫是孩童天性吧。仙齡五千歲的神仙之後輩,可不就是孩子嗎?
再看她現在抱我這動作,亦跟那靈貓族剛出生的小奶貓,在襁褓里抱著棉花鯉魚娃娃的情狀一般無二。
便也不再大驚小怪,待到她將我這隻魚娃娃鬆開,自去洗漱一番。
等我將自己捯飭乾淨,便見那愚公妖正被靈犀抓在手裡,如同一隻被困的小雞崽。
靈犀滿臉笑意,從它頸上白毛里、挑出那根我未能掐斷的銀絲,見我朝她望著,便興沖沖與我展示道:「點絳姐姐,這是我真身的一根毫毛。三哥說,用它做項鏈送給喜歡的人,那個人就永遠不會離開我了!」
我望著她因帶笑而顯得更加清靈明澈的眼睛,也只好跟著「呵呵」笑了兩下。
心中卻難免對眼前這隻愚公生出了一絲同情,既已戴上了用帝女真身之毫.所下的印契,日後若想脫困,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
俗話說,花有千姿百色、仙有七情六慾。
我因著一身從頭到腳從骨到皮、有用的東西不多,是以平素便唯有口腹之慾需作紓解,也算群仙裡頭好打發的那一批了。
關在帳中胡吃海塞好幾日,便勉強將原本那身肥白肥白的魚膘養了回來。心想若是日後路遇雪景直欲賞玩一番,也不怕不能用以禦寒。
且說,靈犀公主這些天拉我一起在軍營裡頭玩了個遍。
膳營的鍋碗瓢盆蘿蔔青菜,兵器營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還有琢玉營帳里的金針金線,丹丸藥瓶,以及擺在桌案上的……三朵幽蓮。
雖是知曉靈犀未生著兩隻摧花辣手,琢玉上仙卻仍是免不了臉色鐵青:「公主是沒有別處可去了嗎?為何每每都要在我帳中逗留?」
逗留之人鼓著臉嘆氣,滿臉真誠與琢玉道:「我誠然也不想看見你,但叔父下令眾兵將皆不可出結界。我雖是公主,卻也不能仗著身份高了些,便任著一己性情給旁人添亂。」
我在一邊暗暗點頭,只覺這靈犀說話雖天真直白了些,但果真還算個乖巧懂事的。
琢玉上仙面上卻已然由青變黑,只因她於靈犀而言並非旁人,故而便也不在「不可添亂」的範圍之內。
靈犀自然亦不會真的添亂,有時甚至還會在琢玉製藥之時給她幫些忙。只是琢玉於人后不做上仙時,亦是個與靈犀一般的孩子脾氣。兩個孩子湊到一起,便免不了於嘴上置氣。
叫我這閑坐喝茶的人看了,亦是啼笑皆非心生歡喜。
據靈犀所說,她總共生了五千年,便已在琢玉上仙的藥罐子泡了五千年。琢玉上仙的心眼和度量一樣,只和針尖麥芒一般大小。
只因她幼時不小心踩到了琢玉上仙種的葯苗,此後喝到嘴裡的葯便一次比一次苦上十倍。
琢玉上仙則道,靈犀公主自小便不讓人省心。從認字練字、到修鍊仙術,時時刻刻都能將自己折騰病。至今,連九霄天上的雲海天路有幾條都分不清。
為了令她好生保重自己的身體,醫者仁心發作之下便也只能多煎上幾幅苦藥,好叫她幾百幾千年都能記得這個味道,不再為了偷懶而生病。
如此這般一來二去三折騰,久而久之,兩人便成了彼此仙生的「宿敵」。
……
今日舌戰,靈犀因被揭了老底而落於下風。
許是想找回些面子,回了營帳后,她便甚是神秘兮兮拉我坐下,將頭湊了過來:「點絳姐姐,我要與你說個秘密。」
我點點頭,準備洗耳恭聽.琢玉上仙當年是摔過泥河還是偷了山雞。
靈犀道:「其實,琢玉醫術不精。」
這誠然算是詆毀了吧?我有些無奈,剛想與她說說於醫者清譽方面下黑嘴是不對的,便聽她又與我道:「先前你中毒那晚,是叔父救了你。」
「……?!」
「是真的!」似是見我不信,靈犀便與我回憶了一番當時情景:「我那天一時情急忘記把先你從地上扶起來了,帶著琢玉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你躺在床上,叔父站在旁邊施法,從你身上吸了有……」她想了想,兩手朝天一比劃,「一朵烏雲那麼多的黑氣出來。」
…………回顧過往八千年,我但凡喝醉了或餓暈了,醒來之後便定是對此前發生種種半分印象也無的。
更不要說這次是中毒了,一睡七天都沒睜眼,自然也對救命恩人的樣貌看也未看見。
眼下雖覺著靈犀口中那黑氣能聚成一朵烏雲的說法似有些誇大,我卻還是信了這番言辭。心想難怪琢玉上仙這幾日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是一身醫術對我未起作用,見我便如見一疑難雜症、每日於她眼前心頭晃悠那般不爽快吧。
只是如此算來,我豈不是欠了熵泱神君很大一個人請?
先前的三片龍鱗還在胳膊上長著沒還,這下又從天而降一條命?
我這廂滿面愁苦垂頭喪氣、尋思著如何是好,靈犀趴在桌面由下而上望著我,問:「點絳姐姐,你的眼睛動來動去的,是因為地方太小要跑出來了了嗎?」
「……」我只好停下眼珠子,道:「我只是在想怎麼還人情。」
靈犀直起身子:「那還不簡單,看要報答的那個人想要什麼,就送他什麼便好了。」
她看了看我,又補充道:「就像姐姐欽慕我父神,我便向父神舉薦姐姐一樣啊。」
「……」我一個激靈,忽而想到了當年那位跺了我尾巴尖的豐腴女仙,喉間頓時似灌了半斤黃連一般艱澀,擺出一副無比嚴肅的神情與靈犀解釋道:「我與天帝陛下之間清清白白,此間種種盡皆謠傳。」
「是嗎?」靈犀看來甚是不解,道,「可我聽宮裡洒掃的仙娥姐姐都這樣說,她們說點絳姐姐你一直欽慕於我父神,只礙著身份低微無人舉薦。所以,一有機會我就向父神舉薦你了。」
聽她如此說,我竟有些慶幸。慶幸靈犀仙齡尚小,沒聽懂那些仙娥話中未盡之深意。只給我薦上了戰場,未曾薦入枕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