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煙籠斷水樓台味,此去銜光入流水
所謂「芙蓉帳暖度春宵」……啊呸!
我忙改口,應是「對酒當歌且一笑」。
誰也未料到琢玉上仙竟在行軍打仗之時亦備了如此多的酒水,整整三大壇,每罈子都有半人高,在我面前一字排開,場景頗為壯觀。
我拈著上頭封簽瞧了瞧,只見依次寫了「煙籠里」、「斷水凄」、以及「樓台祭」,三列共九個、文縐縐意迷迷的大字。
須知,言語交往其實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我現下對這幾字雲里霧裡不知其意,若是隨意開口品評一二很大幾率會鬧出笑話,便只好繞過這高深文辭、自覺不出錯地誇了一句:「從來只曉得琢玉上仙醫術高超,卻不曾料竟還身懷這般釀酒之術。」
琢玉上仙以手支頷,一派春風得意地望過來:「想我活了一萬九千歲,除卻於醫道上懷一腔拳拳熱忱,也就對這釀酒之事還算有幾分興趣了。半生所成,唯有四壇佳釀。想起今日無人礙眼,便特地取了其中三壇出來,邀仙子與我同飲了。」
半生所成?我睫毛一顫,一時間也沒想起來問問琢玉口中礙眼之人姓甚名誰,只受寵若驚地來回摸了摸這以息壤之晶燒製成的通透酒罈:「這……小仙怎麼敢當?」
「這有什麼不敢當的?」琢玉上仙瀟瀟洒灑一揮袖,滿面笑容道,「索性我釀酒技法不佳,還望仙子飲后莫要笑話我才是。」
我誠然覺著她這話定是自謙過頭了。因此雖一貫並不好酒,卻也被實實在在引出了幾分好奇,很想嘗嘗這琢玉上仙親自釀造出的酒水是何滋味,比之酒仙如何,比之嫦娥又當如何。
但一思及這頂上罩著的是營帳,這腳下踩著的是戰場,這外頭滔天巨浪中正激戰如雷的、是曾經同在一口鍋里吃飯的天兵天將,我又惴惴不安放下手,覺得於此時飲酒作樂著實不太妥當。
琢玉上仙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老神在在拈了一把下巴頦的無形長須,與我道:「仙子且安心便是,熵泱神君已帶兵征戰近三萬年,哪次不是旗開得勝凱旋歸來。今日你我不過小酌一二,保管等不到我倆飲醉之時,那熵泱神君便已令那一眾玄蛟形消神滅滅屍骨無存了。」
經她一勸,我亦覺著此言似有幾分前踐之理,便點頭應是。
由著琢玉上仙將封蓋齊齊掀了,施法將那三樽半人高的酒罈懸空浮起,如雲崖碧泉攜著無盡清香傾吐而下,一滴不落地、於案上六隻酒盞中都盈出八分顏色來。
兩人各舉起一盞碰了碰,齊齊將酒水含入口中。
她一臉陶醉,我印堂發黑。
嘴裡這又苦又澀又似摻了沙子以至居然有些硌牙的東西,是傳說中的酒?
琢玉上仙紅著臉,半是羞怯半是期待地與我問道:「不知仙子覺得此酒如何?」
我吞金一般吞了酒,滿臉盈笑很是虛偽地贊了一句:「……此酒清甜醇香,口感亦是甚好。」
琢玉上仙一拍桌子,有些喜上眉梢道:「還是點絳仙子你有見識,比之旁的庸俗仙家不知好了多少。不枉我精心調配九九八十一種天府藥材製成這舉世罕見的十全大補藥酒,終是得遇知音可同我一道品嘗了。快快,與我痛飲三百杯,以敬今日相交之情!」
我眼前一黑,果真自作孽不可活,便硬著眉頭再飲。
三盞過後,我嘴中滋味已算得上離奇。忽覺鼻下一熱,便舉袖擦了擦,一看之下才發現自己竟愣是被補出了兩條如虹鼻血。
琢玉品味清奇、且量淺貪杯,此刻已比我多飲了數杯。
見了我這面上慘狀,便迷迷瞪瞪伸出兩手鑽入我前襟衣扣,一邊還大著舌頭吐字不清道:「仙……仙子你也太虛不受補了,怎…怎地流鼻血了呢。讓本仙醫來給……給你找條帕子按住,止止血…」
我直覺此刻這拉拉扯扯的形容不太妥當,當即便去推她。
誰料琢玉喝了酒力氣還如此大,竟還是叫她拽開了我胸口的衣服,但卻沒尋到帕子,只有一件紅彤彤的小物件「啪嗒」一下掉在桌案上。
正是離開天界前,嫦娥送我的靈寶牽機!
琢玉上仙將它一把抓在手裡,半是迷糊半是疑惑道:「此物……我似是曾在哪處見過?」
切實感受了一番琢玉酒後的氣力如山,我生怕她一不小心便將這借來的小傘捏碎了,便輕輕捏著傘頭將其抽了出來。查看出傘身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與她道:「約莫是紅鸞仙子那處吧,這是她親手煉出的寶物,名叫牽機。」
「哦~」琢玉上仙酒勁似乎更反了一層上來,雙頰之上彷彿各爬了一隻煮過水的螃蟹。半晌后竟漫出幾分揶揄笑色問我:「不知仙子想要將這…嗯,牽機用在何人身上啊?」
我搖了搖頭,只覺琢玉上仙每每酒後的表現當真是……一言難盡。
這如何能有此一問呢,我一來不會自相殘殺去攻擊天兵,二來不會仙德敗壞去戕害凡人。這北冥之海邊上,還有哪個敵人?
但見她滿身酒氣想必已然侵染天靈,一時半會兒必是難解。未免醉鬼執著難纏,便還是稍作安撫地回了這多此一問,道:「自然是北冥海中的玄蛟呀。」
話音落下幾息,便見琢玉上仙一張芙蓉面龐上也跟著空茫了幾息。
我一時以為她要吐,連忙將瓜子盤皮薄粒大的瓜子「嘩啦啦」倒了一桌,端著盤子湊到她腦袋底下。
……等了半天,卻沒見她有動靜。
剛想把盤子撤回去,卻見琢玉上仙抓住我沾了鼻血的袖口。眉目間幾許古怪、幾許沉痛層層渲染,竟叫她擠出了一分清明神色,與我道:「仙子,我知你心善。但日後,還是離靈犀那丫頭遠一些吧,別反害了你自己。」
我嘆氣,聽這沒頭沒腦的話,便知她這會兒應是醉深欲眠了。
眼見這木製的桌案又硬又硌,實在配不上琢玉上仙這等仙姿脫俗的美人。我便在一雙手臂上聚了幾分仙力,一把將人扶了起來,放在靈犀忘了帶走的那張煙雨玫瑰雲床上。
剛牽了緞被預備給人蓋上,便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聲勢頗為駭人的雷鼓之響。
與此同時,一道銀色人影破簾而入。
我定晴一瞧,來人很是眼熟,再瞧,這不是那位被我在雲頭上得罪過的清秀小天兵嘛。
小天兵許是被帳中熏天酒氣嗆了一下,此刻臉色難看得緊。再轉頭看向我,那白淨面皮上便如同澆了一層墨:「君上帶著我們浴血奮戰,你居然躲在這帳子里將琢玉上仙灌醉了,要行這等無恥苟且之事?!」
我叫這小天兵吼得一哆嗦,順著他滿是厭惡的目光看去。嗯?琢玉上仙許是酒後貪涼,躺到床上后便不自覺地將衣領扯開了一些來透氣。此刻滿面通紅人事不省、髮絲委地衣衫凌亂。
而我手中卻仍拽著一片被角未能放下,這般場景乍看起來,倒當真有些像我見色起意輕薄了上仙似的。
「額……」我忙鬆了手,任被子落下將琢玉上仙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嚴實實。
正欲開口將事情原委好生解釋一番,便見那小天兵已然沖了過來將我一把擒住,道:「今日你惡行昭昭被我抓了個現行,待琢玉上仙醒來定會將你嚴懲一番。若你想尋條活路,便快與我來,眼下正好有個機會,可令你立功贖罪!」
「……」
——
我跟著這執搶的小天兵穿過結界,一路狂奔來到海邊。
只見眼前電閃雷鳴惡浪澎湃,天海之間唯有一道金光與一團紅光不斷衝擊交纏,海水翻騰出巨大的漩渦,彷彿直通陰曹地府,卻又轉瞬卷向蒼穹層雲。
這應是真正的天昏地暗。
琉風殿下渾身濕透,立在一塊嶙峋礁石上。見我過來,便施法將我腕上的十七顆碧海珠齊齊催動。待綠光亮起,他面上已毫無血色蒼白若紙,但仍堅持著將一面.上有九朵火紋、好似神旨一般的東西放在我手裡。
滿面肅穆,沉聲與我道:「憑著仙子前日所繪戰圖,我於叔父本已設下八重囚魔陣,將那玄蛟困於海下無法脫出。但因這海水之毒過於兇猛,前鋒天兵已然折損過半。為保全餘下兵將,叔父便隻身入海與那玄蛟惡戰。豈料那玄蛟族詭計多端,這三年來之所以每每食盡四九之數的凡人血肉,便是為了在今日化蛟成龍。眼下群蛟環伺,若叔父力竭墜海、一身真龍血肉喪於蛟口,只怕萬界之中便要生出無盡禍患。」
我看了一眼海面上被衝撞的變了形的法陣,再看一片如血紅芒中、那縷摻了金的流墨,道:「三殿下請直言,我該怎麼辦?」
琉風指向我手中之物,道:「此乃父神交於我的天界至寶之一——誅邪古卷,以龍族之血方可催動,誅殺世間一切妖魔。但此時囚魔法陣已開,陣眼又全繫於叔父神力,他不願開啟,我等如若強行破除、定會反傷了叔父元神。仙子既身懷叔父之鱗,自可無阻而入,還望仙子能將這古卷交於叔父手中。」
我屏了一口氣,心想熵泱神君大概是天下地上最為愛重兵士藏身的神人了。若我此刻膽小如鼠不敢前去,恐怕在場的一眾士兵,尤其是那個一直於我身後虎視眈眈的小天兵,便會立刻撲上來將我嚼吧嚼吧給生吞了。
索性腕上掛著碧海珠,胸口揣著牽機傘,胳膊上還鑲著龍鱗,兼之方才正好飲酒壯了一顆慫魚膽。
我便當即緊抱著懷中古卷,在琉風殿下的滿面懇切、和小天兵一臉意外的神色中,甚是乾脆利落地「撲通」一聲跳進海里去了。
疼,刺骨的疼。
哪怕碧海珠將我裹了整整十七層,那海中滿溢的妖毒也如鋼針齊射一般朝我扎來,叫我避無可避。
我在地府聽過一種說法,據說有些亡者臨死之前的境遇,會決定那人入了輪迴道後會生成哪個物種。若此一論當真能應驗在我身上,只怕來生,我應是會投胎成一隻刺蝟。
難怪熵泱神君不惜耗費如此多的神力,也要維持住這道囚魔法陣。若任由這玄蛟攜著滿海毒水流於大地,只怕凡界立時便會伏屍百萬、血染千里。
陣中央神龍與妖蛟交戰不休,誰也沒有閑暇顧及我這尾混在浪中的微末小魚。
我便忍著滿眼刺疼,小心翼翼地循著那黑龍的殘影游去。
越是接近一龍九蛟的戰鬥圈,我受到的阻力便越大,好比暴風驟雨下的一葉孤帆,雖可在海中潛行,卻仍是飄搖不定。
碧海珠的光罩已碎了三層,我閉了閉眼,只覺周身的每一縷水波都彷彿化作了一刃尖刀。刀身銳利無比、且淬了劇毒,正一刃一刃割在我身上。
等到碧色如玉的光罩再碎七層,我便看見了刀刃上的血,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血。
只因,天界在天帝統御之下是那般清凈平和,我既不必為著一己之安舞刀弄槍,也不像其他賢惠女仙那般喜歡繡花切菜。於是飛升八千年來,竟是連丁點兒皮外傷都沒受過。
是以,我直至今日才發現,我身上這血的顏色,並不是恍若桃花那般艷烈的鮮紅,反而淡的像是秋日殘陽落下時掃過的那縷長風。
甫一入水,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黑色神龍似是感覺到了它此前寄於別處的鱗片正悄然接近,黑紅糾纏的粼粼光影中,那雙顯得格外亮堂的金色龍目、竟有一瞬看向了我的方位。
我雖未能看清他那一息之間的眼神,但卻亦感到胸中希望叢生。便更加卯足了勁,逆著往外翻湧的沉沉流波拚命朝前游去。
誅邪古卷墜在懷中已是重逾千斤,我抱著它卻如同抱著一根浮木。
一接近這十隻巨獸盤桓搏鬥的當口,我便咬牙使出了全部仙力、對著黑龍所在那處精準地撲了過去。
然而,卻沒砸中。
那紅色長蟲一樣只知道纏來咬去的玄蛟似乎也是些有腦子的,紛紛嗅到了誅邪古卷這位天生宿敵的味道。竟從戰圈裡撥出了兩隻體型較小的出來,伸展著獠牙利爪、一上一下地朝我頭尾處攻襲過來。
若是一旦命中,相信我定會化成一灘無比慘烈的魚肉醬。
千鈞一髮之際,我來不及細想,只摘了碧海珠手串往古卷上一套,借著兩件寶物齊頭並進的威力將它們通通擲向熵泱。
當光罩陡然離體,我便只覺周身每一處血骨經脈中都好似生出了叢叢荊棘,疼得令我只想一頭扎進地底好生埋了自己。
兩隻玄蛟的利爪已近在眼前,我靈台之中卻神奇地沒有太多驚慌,只是頗為淡定地將胸口藏著的另一件寶物拿了出來。
牽機!該發揮一下你身為靈寶的實力了。
剛憑著感覺將紅色小傘打開,還沒等我想到這玩意兒應該怎麼用,面前便陡然現出了一陣無比磅礴的金色靈光。
那光芒將烏海沉雲一瞬消散,宛如百隻金烏驟降於世。又恍若千萬盞佛前蓮燈齊齊盛放,一息之間便能洞穿古往今來世間萬物。
我捧著這柄巴掌大的小傘,心中沒來由的生出幾分睏倦。
兩隻眼皮上似覆了昆崙山巔的千重瑞雪,我半斂著兩扇睫毛,希望它們能替我遮一遮光,好叫我美美地睡上一覺。
玄蛟的身形已然於這片靜止的光陰中凝固成巨大的陰影,漸漸崩碎,化為幾縷血色飛灰。
既沒了危險,我便索性不再強撐著一口仙氣,化成原身,飄著白白魚尾悠悠然沉了下去。
兩眼余光中,遠處的黑龍脊背蜿蜒有力如蒼穹之下最雄奇壯闊的山脈,它一躍飛至,轉眼便到了我的面前。
龍口微張,將我輕輕銜住。眼前,終是沒了那惱人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