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苦海安得暖玉床,劫灰未散隱定疆

第16章 苦海安得暖玉床,劫灰未散隱定疆

眼前白茫茫的,我似泡在一捧晨霧裡。

渾身鱗、鰭、尾就沒有哪處不疼的。幸而,這霧不知來自哪處仙府靈湖,下頭溫溫熱熱似暖玉,上頭清清涼涼若碎風,到叫我在裡頭泡得很是舒暢。

我正抱了鰭、準備叫周公仙給上一盤好夢,卻聽得四面八方竟好巧不巧地在此時傳來了一陣不甚悅耳的喧嘩之聲。

「這……這莫不是點絳仙子?你們竟趁我酒醉、將她一介柔弱女子推上戰場,仙家男兒的德行都被敗壞光了嗎!」厄,聽起來似乎是琢玉,語速如此之快聲調如此之高、字句之間還一點兒都沒磕巴,想來應是酒醒了。

一旁有個未曾聽過的少年音色「嗤嗤」一笑:「不過是區區一條白魚,本就生於微末卑賤無比,哪怕再死一次又有何妨?」……我默默記住了這個兇殘的聲音,打算以後聞聲而繞,有多遠繞多遠。

「四弟需慎言,點絳仙子此行乃為天界奮戰、才至重傷至此。」琉風殿下依舊一口沉靜腔調教育弟弟,我便得知前頭那語意兇殘之刃乃是天帝第四子照戈。

又聽這做哥哥的幾分猶疑道:「只是這玄蛟化龍未成,餘下劫灰卻侵入點絳仙子仙靈,又令叔父……」

他話未說完,便被他叔父打斷。

熵泱神君似在我腦袋頂上咳了一咳,他咳得很輕,但卻居然引得我這張暖玉床也跟著顫了一顫。低聲道:「本君無妨,靜養一段時日便可。點絳眼下受損過重現了原型,可有方法緩解傷勢?」

終於說到點子上了,我暗贊一聲,便聽琢玉道:「本仙那兒還有一整壇未開封的藥酒,且先將點絳仙子放進去泡著吧。」

「……」藥酒?琢玉上仙要拿我泡藥酒!哦,不對,她應是要讓我泡藥酒。

其實,這兩者待遇也沒有什麼區別。

暖玉床底下應是安了幾個頗圓滑平穩的軲轆,是以,雖一路被拖著,卻也半點兒沒顛到我滿身的傷口。

待前行之勢頓住,我便知將要大難臨頭,身赴苦海。

果然,琢玉上仙伸出瑩瑩玉指在我腦袋上輕輕摸了摸,帶了幾分不忍道:「仙子,我釀的這第四壇酒當初提了封簽叫『魚骨肌』,因著這名字與你原身有所衝撞,昨日便沒取出一道共飲。但此刻卻不得不衝撞一番了,剛一進去可能會有些疼,仙子你可得撐住啊。」

我本想沖她點點頭令其寬慰一二,奈何周身卻沉重無比實在動彈不得,便只得蔫生蔫氣將魚頭耷拉在原處。由著那下頭的暖玉床微微一動,將我整條魚緩緩沉入酒罈子里。

咦?我有些意外,除卻剛沒下去時「滋滋兒」一陣從頭麻到尾,倒也沒覺出幾分痛意。只是,眼下沒了那寬厚溫床,心裡著實掠過幾分可惜。

……

嗯……我泡在酒水裡已不知過了幾日,一雙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卻實在不知此時是醒是睡,是夢是醉。

許是太久沒人與我敘話,我有時竟以為,自己似乎已經成了這壇酒的一部分。每日這般在苦海里沉沉浮浮,倒也當真悟出一分屬於佛陀的四大皆空來。

想著,若琢玉上仙當真是看我已經藥石罔效無法施救,便打算以我無用之軀,行些濟世救人之事,彷彿也還是一樁不錯的善舉。當然,前提是那時不令我親眼見到自己被人喝下肚子。

……

習慣了每日渾渾噩噩醉夢浮生,再醒來時神智間卻居然有了幾分清明,掀起眼皮遠遠一眺,發現此時我應當是在天上。

久違的起伏雲海,層巒仙山在眼前綿延鋪展,長空仙鶴引頸高飛,天際霞光徐徐流轉,好一片明凈出塵的景象。

我扭頭四下看了看,未見那熟悉的酒罈,周身也似乎未浸在水裡,便揮著魚鰭在眼前輕戳了幾下,果真叫我戳出了一層透明氣泡樣的東西。

「你醒了?」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嚇得差點一頭栽倒,不甚靈活地轉過身子,便見滿天紅雲映襯下,熵泱神君放大的一張俊容出現在我面前。

「見過君上。」我向他見禮,卻說不出話音,只能吐出兩顆水泡。

他卻像彷彿聽懂了似的,道了一句:「不必多禮。」

說完,向前方雲路上看了一眼復又看向我,道,「你為我送古卷時受了傷,眼下還沒好全暫時幻化不出人身。此外又染上了玄蛟湮滅之時留下的血咒劫灰,因此其餘仙家不得長期近身於你。軍中只我身負神力不受影響,是以,這一路上,便由我帶你返回天界。」

原來如此,我抱著魚鰭沖他作了個揖以示感謝,抬頭時卻不小心撞倒了飄在空中的一片雲彩。嗯?我朝那雲彩落下處看了看,原來先前以為的那朵紅雲不是紅雲,而是牽機鮮紅的傘面。

熵泱神君見狀,伸出兩根修長手指拈起那把紅艷艷的小傘,似是想起了什麼,淡聲道:「想來你很是喜愛這傘,竟連脫力昏迷之前都要拿出來看看。」話音畢,便重新將牽機端端正正地安在了我頭頂。

方才沒了牽機罩下滿眼紅光,我才瞧清了熵泱神君的真實面色,發現他一張臉白皙過了頭,兩眼之下又泛著淡淡青痕。好似許久夜裡未眠,神態間竟浮出了幾分此前從未見過的憔悴疲憊。

再低頭一看,天兵天將們腳下白雲壘壘成連,也沒了出發時那道分外光鮮亮麗的分雲符。

想到海中那九隻玄蛟逐龍而噬的模樣,我心內輕嘆一聲,這便是所謂的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吧。

跳入海中時,我雖也算在他身陷重圍之際幫忙給他扔了根稻草,但,我想到那五片無功受祿得來的龍鱗,卻也明白這稻草終究是出在稻草人身上。

現下他還要受累於回程之時帶上我,不知又會耗去餘下幾分精神?思及此處,我便也不再伸頭探腦四處張望,只老老實實地伏在原處閉目養神。

心中卻不免琢磨,這血咒劫灰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他既未曾言明,那便只能等我變成人身之後再問了。索性我現在活得好好的渾身不痛不癢,除了行動略有不便之外,也沒有什麼不適之處。

打著小紅傘養了不知多久的神,期間似乎也真睡著了一會。

睜眼后我咂了咂嘴,剛覺著有些餓了,眼縫裡便出現了一顆圓溜溜散發著香味的小丸子,不知被誰潤澤有力的指尖托著、不偏不倚地放在我嘴邊。

所謂心想事成不外如是,我不客氣地張了嘴,一口咬下去。只覺這丸子香甜軟滑入口即化,滋味甚是美妙。

便張開嘴,等待下一顆小丸子,卻再沒等到,只耳邊傳來一句似是冷玉擊出的微涼話語。

「這是藥王閣送來的三清丹,可助你凝聚靈台清氣,每日服用一枚便可。」

我愣神的功夫,說話的那人已然放下丹瓶轉了身,只餘一室寥寥空寂中、留下了一道欣長清瘦的背影。

熵,泱。

我突然忍不住,默念了一聲他的名字。

當今世上,除卻天帝之外,唯一一位真身為龍的神明。

主攻伐,善征戰,近三萬年來率軍平定八方,深受天界兵將愛戴敬仰。除了間接耽誤了不少仙家姻緣之事,似乎……也沒什麼做的不好。

再抬目看了看周遭四面牆,我難不成,是被安置在了熵泱神君的府邸?

——

那三清丹果然有效,我不過服下一枚,第二日清早便順利化為了人形。

然而剛跨出門,便又恨不得立刻再變成能鑽入土壤下頭的蚯蚓。

嫦娥踏著蓮步、於滿廊蔥鬱樹影中緩緩行來,墜著一身斑駁碎光的淡雅衣裙彷彿著了火,兩袖生風牽著一陣烈焰龍捲向我待著的、這處名叫「蘭汀」的小院子颳了過來。

我趴在門邊、往她玉容之下恣意盛開的那朵火蓮上覷了一覷,頸后冷汗淋淋,甚是心虛地與她打了個招呼:「嫦娥,月余不見,可還安好啊?」

嫦娥也不搭腔,只眸光梭巡著在我周身打量了半晌,最後伸出一手輕輕停在我腮邊,怒容散盡又愁又嘆道:「你這臉,也是被那海下的玄蛟啃的?」

臉?我聞言有些不明所以,便當即探頭往廊下那方蓮池看去。

但見玉壘之中水面澄碧如鏡,滿盛天際白雲流絮,粼粼澈澈正好足以清楚倒映出一張女子面容。我撥開耳側碎發仔細瞧了瞧,發現右邊臉頰上不知何時顯出了十數條形如殘月的淡紅斑痕,道道重合堆疊相砌,乍看之下,竟彷彿是於鬢邊別了一朵黃泉之畔的彼岸花。

我見之一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卻原來不過是幾道紅印罷了。轉身對滿面擔憂的嫦娥搖搖頭,道:「我這並非實在北冥之海受的傷,而是原來在黃泉里便有的。」

見她目露不解,我便又將前因補出,細細說與她聽:「你應知曉地府是有十八層地獄的,專門用來關押那些生前犯了重罪的幽魂。而幽魂中有一部分不願意在煉獄中受苦,便想借著黃泉偷渡到別處。它們穿行之時見到泉水裡的白胖小魚,飢餓之下便會咬上幾口,但吃到滿嘴塵埃,覺之無味便又會吐出。是以,多多少少的,還是在我臉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未免嚇著仙,我平日都會用白丹墨將它遮住,描上一層便可保一月之效,只是這次受了傷,便一時忘記了。」

原委一出,卻不想嫦娥面上顏色更難看了。然,未等她再說上些什麼,廊角處便又出現兩道人影。

我聞聲一瞧,是琢玉上仙和琉風殿下。

我與嫦娥對琉風殿下見了個禮,他亦微微俯身還禮。

琢玉上仙先一步走過來,我以為她應是來給我看病,卻見她徑直奔向了嫦娥,道一句:「想必這位便是將滄離大殿下迷得神魂顛倒、立誓非卿不娶的嫦娥仙子吧?」

……我慘不忍睹地閉了閉眼,琢玉上仙用詞方面也著實太不嚴謹了。

遭此一盆髒水當頭澆下,嫦娥卻依舊堅定保持住了屬於人前那一副優雅得體的笑容,只是眸色微深,幽幽看向面前的琢玉:「仙上說笑了,嫦娥與大殿下偶然見過幾面,君臣之誼罷了。」

聽她如此說,我竟頗有些慶幸那被迷得神魂顛倒的大殿下眼下不在。否則,看他於碧霄殿上表露出的那副純情少年模樣,要是心傷之下直接當庭淚灑千行、可叫人怎麼收場?

琢玉上仙歪了歪頭,竟還似對這個問題緊追不捨,喏喏道:「可上次靈……」

在場唯一的男仙終於忍不住輕咳兩聲,決意將話題引到別處,與我問道:「不知點絳仙子身體恢復的如何?」

我趕忙沖這個相當有眼色的少年點點頭:「多謝殿下關懷,小仙自覺尚好。」

琢玉上仙這才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急急忙忙拉我在石凳上坐下,隨後擺了一桌瓶瓶罐罐出來。我隔著她的肩頭正好能看到廊下景緻,見嫦娥對琉風殿下微微點頭,應是在感謝他出言替自己解圍。

原本以為,琢玉此行便是為我送葯,等我把這些葯吃了,便可以立刻生龍活虎一般駕雲鑽回自家青青嫩嫩的小竹林里去了。

但,事情卻似乎並非如此。

於是,我便靜心豎耳,聽她花去整整一盞茶的功夫與我解釋了一番,何為血咒劫灰?

話說,一般妖精裡頭.於行凶作惡之事.比較出類拔萃的,臨死之前定會怨氣衝天、無所不用其極得想要拉上百十來個人墊背。北冥海中那九隻.居然膽大包天到.想吃龍肉的玄蛟便更是如此,竟然在被誅邪古卷湮滅的一瞬間,還異常神速地.愣是把餘下血肉骨灰拌了拌、施下了一種非常惡毒的詛咒。

這詛咒只針對天界之人,即一旦仙體沾染上劫灰,靈台清氣便會遭到侵染。等到清氣完全化為妖濁之氣,受詛的仙便也不再是仙了,會直接墮落成骯髒不堪的妖物,最終凶性大發擇人而噬危害蒼生。

而當時,那些玄蛟真正想害的應是將它們殺死的熵泱神君,可不巧的是,熵泱神君有神力護體,於劫灰中穿行卻分毫未沾。唯有我這條命犯太歲的池魚,剛好在邊上被從頭到尾撒了個遍。

「……」我鼓了鼓腮,竟發現體內都快沒仙氣讓我嘆了,便只好復又將兩腮癟了回去,問:「那,仙上以為,我現在應如何自救呢?」

「簡單!」琢玉上仙彎了彎眉,道:「聽熵泱神君的話,再離其他仙家遠點就行了!」

「……」我莫名奇妙看著她。

旁邊琉風殿下似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輕嘆一聲,道:「琢玉的意思是,血咒劫灰以醫道而言無解,但叔父精通萬界法陣秘術,可以助仙子將其封印。但為策萬全,在此期間還請仙子莫要離開這定疆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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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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